八十年代初,我是在一個叫「白洋渡」的地方讀中學的。
學校在縣城邊上,離我家20來裡路。因為一起上小學的夥伴只有我一人考上這裡,從未出過遠門的我想到自己要單獨去面對一個陌生的環境,心裡不免惴惴不安。開學那天,父親挑著他親手製作的木頭箱及床上被褥送我去學校,我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到了白洋渡口,父親指著河對面說:你學校就在那裡。
我看向這個在城郊的學校,周邊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燈紅酒綠,有的是邊上那條靜靜的河,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很快,我也適應了學校生活。那時候上學每人都拿個鋁製飯盒在食堂蒸飯,送飯的是家裡帶去的鹹乾菜,用大大的搪瓷杯裝著。同學們都是每周回家背一趟米、菜,但家裡條件好一點的同學則可以去食堂買飯菜吃。
課餘,同學們都愛到學校周邊走走,那時功課不緊,不像現在的中學生連玩的時間都沒有。我和幾個同學總不自覺地走向河邊,夏天愛把腳伸進河水裡,秋天愛來這裡看夕陽。白洋渡的河水不深但非常清澈,河底的鵝卵石清晰可見。岸邊有婦女在搗衣,偶有孩子在戲水,河對面造紙廠的大煙囪,倒是經年累月飄著煙。
愛上白洋渡岸邊的小樹林是因為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的作文講課,他說秋天的色彩是分層的,同一片樹林有綠色、黃色、紅色……遠看像條彩帶。我非常喜歡語文老師,也愛聽他的課,因為他總誇我作文寫得好。於是我開始關注秋天裡白洋渡口的小樹林,樹葉黃了,楓葉紅了,沿著河邊一路下來,遠看果然是條彩帶,很美。
那時的我總是盼望著上作文課,因為語文老師在上課前總要宣讀上周的最佳作文,這是我的高光時刻,其沾沾自喜的心態一直保持在整個中學生涯。
我也喜歡歷史老師,他個子矮小,黑瘦,愛穿西裝,一手總斜插在西褲口袋。第一次亮相,他便問我們:我像不像列寧?然後經典的一幕來了,他模仿了電影《列寧在十月》裡列寧的演講,慷慨激昂,一氣呵成,其動作、神態無不惟妙惟肖。我們驚呆了,從此忘了他的真名。
他教我的時間不多,唯一的一次交流是在走廊上,他叫住我,說:你父親肯定不是農民,不然不會幫你取這麼好的名字。我一愣,剛想告訴他:不,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是上小學的時候沒經過父母同意偷偷改了。但一聽到有人誇我父親,又想到班裡那麼多城裡的同學,我覺得我寧願讓別人誤以為我的父親不是農民。所以我不可置否,偷偷地笑了。
「列寧」在學校任教的時間很短暫,但我相信他是個有趣的人,熱愛生活的人。
我在象牙塔裡無憂無慮地生活著,直到那個冬天的早上,班主任突然現身晨課,他緩慢而低聲地講道:某某鄉某某村昨晚發生火災,燒毀房子數十間,我們班的柳線同學,她家裡的房子被燒了。猶如晴天霹靂,我呆住了。
我是念舊的人,想著家裡那麼好的房子被燒了,我嚎啕大哭。宿舍裡的同學開始募捐,你一毛我五角的,還有糧票。上鋪的鳳兒不緊不慢,她說,你等著。她放下手裡正在吃的飯盒,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零花錢放我床上,又從箱子裡拿出糧票、飯票,取出這個禮拜夠用的,其餘都給我。
學校有助學金,今年的助學金我班裡的同學沒人申請了,全都讓給我。班裡有幾個同學是河對面造紙廠的職工子女,女同學萍給我幾張洗浴票,讓我去廠裡洗澡。男同學偉,一個經常欺負女同學的人,偷偷在我抽屜裡放了一沓厚厚的白紙,一個學期的草稿紙便夠用了……
由於家裡遭了變故,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只蝸居在兩間平房裡,奶奶決定帶著我的弟弟去外省的姑姑家。臨行,父親、奶奶抱著我三歲的小弟來到我學校門口,想讓我見一下弟弟。鳳兒陪著我和他們告別,小弟圓圓的臉蛋上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他不知道此時一別便是經年。鳳說:你弟弟真可愛!渡口有個停靠站,由此坐大巴車通往市裡,然後換乘火車。母親沒有來,最小的孩子且唯一的兒子要離開了,她一定在家肝腸寸斷。
不久,又在渡口告別了我的姑婆。她的夫家在金華市但長期住我家陪著我的太奶奶,她一生對生活極為講究,怎麼能接受自己從小在此長大的院子變成殘垣斷壁?她打算走了,不再回來。我在渡口和她告別,這個從小教我禮儀,讓我學做大家閨秀的人,靜靜地站在渡口的晨靄裡,歲月把她打磨得越發嫻靜典雅。旁邊陪著她等車的是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的老伯,他曾經是我太奶奶僱的長工。儘管時代已經變化,他和我太奶奶、姑婆的相處模式沒變,家裡有事他總是默默出現在曾經的東家眼前。然而,有時候一別便是永別,就像我和我的姑婆,姑婆和這位老伯……
是的,渡口,是告別的地方,也是起航的地方,人生,就是在不斷地告別和起航。我在白洋渡讀了三年書,我是有機會告別這裡去全縣最好的中學讀高中的,但在老師的挽留下,加上我對學校充滿了感情,我便選擇留下來繼續我的高中生涯,我想我當時的選擇終究決定了我一生的軌跡。
很快,又三年過去,高中畢業了。同學們在白洋渡河邊拍照留念,大家在橋上、在河邊三三兩兩合影,依依惜別。我是再度留影,和不同的老師、同學。鳳,是為數不多的和我做了六年同窗的人,她在我的留言冊上寫下「悠悠」兩字後無法寫下去了,她文採欠佳,悠悠歲月?悠悠同學情?她笑著把本子一推,說:你等著,等我改天想好了再寫。
告別學校的那天,正是傍晚,我獨自一人走進河邊的小樹林坐著,看著天邊的晚霞。落日把河水染紅了,殘陽如血,我突然飛奔著踏入河裡,我捧著河水往臉上撲,我大聲地哭了。知道自己不能上大學,我的學校生涯就此結束,除了自己那個小小的村落,我的世界都停留在白洋渡這個地方,我的未來在哪裡?我是回家種地還是砍柴?河水一如既往潺潺流著,它不能回答我,只帶走了我的眼淚……
就此別過,我的學校,我的老師,我的同學,我的青澀年華。
光陰似箭,流年似水,我和鳳再次見面是三十年以後的事了。同學會上,我倆一見如故,她大聲笑著,說:我生小孩那麼晚,想不到你比我還晚,我倆真是天生的一對活寶!鳳有兩個女兒,分別上小學和幼兒園。聚會結束,我和鳳走到白洋渡附近,當年我從白洋渡這個地方決然離開,再回來時這裡已經面目皆非。我已經不熟悉這裡的一切,我說我想幫父母買個空調,不知道去哪裡買。鳳說,我陪你。
路上,她說你小弟考上大學了。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十幾年前縣廣播裡播了考上大學的學生名單,某某鄉某某村柳小伍,我猜肯定是你弟弟。我驚訝著張開嘴巴,這也能猜到?我從沒告訴她我弟弟的名字,只說他是我家老五,排行第五,她也只不過當年在學校門口見過我小弟一眼。鳳,笑了,我倆都大聲地笑了。
我回到南寧不到一個月,我父母的空調還沒安裝妥當,傳來鳳被一輛飛奔而來的汽車撞上,當場去世。我聽聞噩耗,全身發抖,我把辦公室門關上,我捂住嘴巴捂住雙眼,眼淚還是在臉上傾瀉而下。
我和她在白洋渡口結下的情分,當年她沒有在本子上寫的留言,終究寫進我生命裡了。
如今,我曾經的學校已經搬遷,白洋渡也一定很現代,很繁華。但這又與我何幹呢?我只記掛著記憶裡的人和事,思念在此生根,華年從此停頓。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蔡琴的歌在我心底響起,記憶緩緩打開。
渡口往事,最深的暖,最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