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老家大哥寄來的茶葉,急迫地抓了一小撮放在鼻尖,清香撲鼻,瑩然入心。這是熟悉的味道,來自家鄉的山茶。
在我初中之前的大概五六年裡,家裡種過茶,那是村集體生產時留下的一座茶山,後來由我們五家一起承包。茶山呈圓形,五十畝左右,一條小溪繞山而下,墜入山澗小潭,下雨的時候茶山上雲霧繚繞,由於充沛的光照和水分,茶葉長勢良好。農村的孩子早當家,我自然少不了在茶山上幫忙幹活。在勞動之後,我和小夥伴們就會跳進小溪泡澡,在石縫間抓魚摸蝦,在山澗找尋雕刻在石壁上的龍頭龍尾,這是快樂的時光。
現在電視廣告裡採茶的場景,白衣飄飄的少女戴著鬥笠,挎著竹籃,那麼的優雅素淨,不過是為了營造視覺效果罷了。真正種過茶的人才知道,想要收穫,必先付出汗水,修剪、施肥、採摘、製作、賣茶,每一道程序都是艱辛與不易。
入冬時,就是施肥的時間。翻土、挖溝、下肥料、澆水,勞動量不小,家裡的幾個小孩都被拉來一起幹活。天還有點涼,凍手,鼻涕亂淌,混著手上的泥巴胡亂在衣服上抹過了事。這個階段應該是我最不喜歡的,又累又髒,還有化肥的刺鼻味道。
開春後,茶樹枝葉間,冒出點點白綠相間的新芽兒,積蓄了一冬的精華,我們都盼著快快長大,好趕在清明前採摘第一批「明前茶」,賣個好價錢,解決學費和家用。採摘這種珍貴的嫩芽,父母都不讓我們孩子幫忙,怕弄壞了。採摘明前茶是一件耗費心血之事,熟練的大人,一天也只能摘1斤多的鮮茶葉,而炒制一斤幹茶,得至少需要四、五斤的鮮嫩茶葉。
炒茶這一道工序,我的記憶就是勞累與熱汗。先是洗好晾乾,再大火燒熱鍋,慢慢翻炒,直至曲捲成形,最後太陽下曬乾。大熱天,父親光著膀子,肩膀上搭條毛巾,在熱氣騰騰的鐵鍋上不停翻炒。炒一鍋鮮茶葉要接近兩個小時。火大茶葉容易炒焦,火小則色澤難看,賣不了好價錢。我一邊汗流浹背地往土灶裡添柴,一邊忍受著想和別的小夥伴去小河裡玩的煎熬,往往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一般夏茶的產量大,家裡炒茶忙不過來,就選擇賣到臨鄉的茶葉廠去。我初一那年,父親騎車送茶葉,由於雨天路滑,父親連人帶車摔下了山坡,左肩鎖骨骨折,還咬著牙爬起來送完茶葉。為了省醫藥費,父親請來鄉裡的跌打醫生,在家接骨養傷,以至於最後沒有長到位,到現在用手摸,都能感覺到鎖骨上明顯的斷口。也就是從那年開始,我突然長大了一般,學習開始主動,很少惹父母生氣,因為我知道了生活的艱辛與不易,明白了堅持與忍耐的可貴。
賣茶,算是最輕鬆的了。選好趕場(四川鄉鎮,一般隔天開市,上街就叫做趕場)的日子,凌晨四點左右起來,背著裝滿茶葉的竹背簍,摸黑走十多裡山路,就為了能在農貿市場佔著一塊好攤位——其實就是一塊塑料布,鋪在人多的市場門口,攤位費五毛。我們賣茶價格公道,從不缺斤少兩,今天賣不完下次再賣,遇到親戚熟人,送一點給嘗嘗也無妨。有一次父母有急事,從攤位上走了,留下我和堂哥各自守著茶葉攤。我有點害羞,蹲在牆腳,有人問價錢,我就回答,沒人問,從不吆喝,看見同學老師過來,趕忙把頭扭過去藏起來。堂哥比我大兩歲,從小一起長大,嘴巴能說會道,一會功夫賣出去不少。看我沒有賣出去一點,仗義地幫著我一起賣。這樣的練攤經歷,現在每每想起不禁莞爾,同時也讓我養成了相幫相助的習慣。
自己家種茶,大人們卻捨不得喝茶,尤其是明前茶和雨前茶這種值錢的好茶。爺爺經常抱個上面寫著毛主席語錄的大瓷茶缸,裡面泡著的茶葉,基本都是上年沒有賣完的,泛著黃茶沫,初始喝起來微微苦澀。但有一個優點,就是耐泡,而且口感從澀到香,由苦到甜。這不正像那句話嗎——人生似一杯茶,可能會苦一陣子,但不會苦一輩子。
現在生活好了,喝過一些昂貴茶葉,看過各種繁複的泡茶工序,我卻很難記住其中的某一種味道,反倒是戀戀不忘家鄉的茶葉,清香與苦澀交織,味覺上難以忘記。而真正忘不掉的是那段種茶的生活經歷,真正受用一生的是勞動過程中明白的簡單道理,而這些就是最寶貴的財富。
寫下這些文字,記錄那段經歷——獻給有過相似經歷和一直堅持在路上奔跑的人。
往期連結:
巴蜀之地 | 謝勇 | 歸塵
作者簡介:
謝勇,男,四川樂山人,大學畢業後一直工作在江蘇。喜歡看書,運動,戀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