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裡洋場內,豪門望族中,多得是故事。
吳公館男主人和其姨太太二人的故事,便是一段民國奇聞,至今仍在老上海口中流傳。
上海銅仁路333號,乃是顏料大王、貝家女婿吳同文的公館。
因著是上海首家裝有電梯的私人宅邸,由建築大師鄔達克設計建造,世人稱之為「遠東第一豪宅」,老上海則普遍稱這座綠色洋房為「綠房子」。
吳同文十九歲時,與貝家聯姻,迎娶貝家九小姐(建築大師貝聿銘的九姑姑)為太太。然而門當戶對的兩人卻不像世人想像的那樣琴瑟和鳴,出雙入對。
吳同文自己選了一個女人,也就是他的姨太太。
一
姨太太煮得一手好咖啡。當「大革命」的紅木凳子把綠房子的弧形玻璃窗砸的粉碎後,那晚他們如往常一般,晚飯後在四樓的兩張安樂椅上,並肩坐下,然後喝下一杯姨太太煮好的香濃咖啡。只是二人的咖啡,還送下了一整瓶安眠藥。
吳同文一生的心血都灌注在了綠房子上,他靠戰爭時期販賣軍隊所需的綠色顏料發家,從此綠色便是他的幸運色。他的豪宅與全上海的都不同,通體鋪滿他的幸運色——「綠色」的瓷磚,那被打碎的弧形玻璃窗,是從日本進口得來,再也沒人能製得出來。那一層的舞廳,全部鋪的是彈簧地板,多少個夜晚,他在家中宴請賓客,跳他最喜歡的交誼舞……
二兒子曾勸他出掉綠房子,吳同文當時則一拍桌子說道:「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綠房子裡!」
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他二人未等革命小將對綠房子採取進一步行動,便在他們一直以來生活著的精神花園中,穿戴整齊,共赴黃泉。
太太得知此事後,只是惱怒,惱怒二人死也要一起死!
而這位姨太太十六歲之前的事,無處尋根,也無人知曉。大家只知她在十六歲那年,跟了吳同文,住進了綠房子。
太太與其子女住在豪宅三層,從樓梯上下,吳同文與姨太太,還有他們的一雙兒女則住四層,由電梯上下,免去平日兩房太太互相的幹擾。
世人總覺小老婆,姨太太,就該像畫報上的民國女人一樣,妖嬈美麗,萬種風情。可從吳家這位姨太太留下的肖像來看,她並非如何美豔,卻是清秀如許。而據後人回憶,姨太太入得廚房出得廳堂,雖是揚州人,卻講一口又軟又糯的蘇州話,煮一手好菜,織一手好毛衣。打扮也大方正派,深色旗袍配一對白珍珠耳環,燙卷的頭髮自左面挑開,夾於耳後,完全是公館太太的做派,切不比當時任何一位公館太太遜色。後來政界、工商界的各項活動,便都是這位姨太太隨吳同文出席。
與她同學習小組的工商界老人回憶,她發言有趣精闢,一口蘇白宛若說書,絲絲入耳,就像她的待人接物一般,人們甚至都不太在意她的身份。
綠房子四樓的陽臺,是吳同文和姨太太常常做體操的地方,吳同文玩扯鈴,姨太太則勤於健身。據言,姨太太自盡前,已是做外婆奶奶的人了,仍然可以做倒立,吳同文還在邊上幫她做,是以她總保持著風姿綽約的身材。
在那個有幾房姨太太都屬正常的年代,自她被帶進來以後,吳同文的綠房子裡,卻也再沒帶進來過第二、第三個女人。
連同吳同文太太的兒女,回憶起這位姨娘,都說「她會做人」,甚至是「處心積慮」。
說來,姨太太和太太終歸是不同的,姨太太可以隨時不要,太太卻不能,所以姨太太要處處小心,所以要做好公關。吳同文這位姨太太初入綠屋時,對太太行的是叩首禮,恭恭敬敬,人前人後也是「太太」的叫著。對太太的兒女,她也是極盡好生相待,故而這些後輩們對她的評價都很高。
她還報了上海許多貴婦人參加的廚藝班,也為了更好的服侍自己的丈夫。
縱是處心積慮,也是處心積慮的愛著這個男人吧,不然怎地,甘願與之在相守了幾十年的綠屋內攜手赴死。
他們的故事留在了綠房子裡。
後來,吳同文平反,大家要為其開一個平凡追悼會,可「姨太太的遺照該不該掛出來」這一問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綠屋後人爭論無果,爭到後來,追悼會居然索性不開了。
這也成了當時的一大奇聞。
現傳的姨太太與吳同文的事跡該是冰山一角,他們許許多多的故事至今仍是個謎,而後人如何評說,於他們而言,大抵無甚所謂了。畢竟,他們真真正正在綠屋相守了一生。
後人無法細談,也無從細談,無需細談。畢竟與感情有關的事,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民國是個混亂的年代,歷史尚分幾種,一種為史書上記載的,一種為民間「野史」,一種則是無人成書,無人評說過的「真實」。前兩種只能斟酌著看,後一種卻難能得知。而最好看的,還是第二種,因其有味道,在這種歷史裡,並沒有純粹的好壞。
二
綠屋的另一個女主人,吳同文太太,卻悠悠經歷了「十年動蕩」,體味了各色人生後,以九十三歲高壽,駕鶴歸去。
她在十年間,被分配在與綠屋只隔一條橫馬路的常德新村。先是住在一間亭子間,後又搬入同弄堂內朝南的正房間,後來政策落實,可以要求歸還綠房子,她卻寧可住在分配房,且只需朝南,煤衛自用。
蘇州貝家九小姐,第四代貴族,童年錦衣繡袍,亭臺水榭,於蘇州獅子林度過。後與同樣是做顏料起家的吳家聯姻,婚後搬進綠房子。據傳她單獨的化妝間內,四周都是鏡子,香水裝在鏡子上端,只消輕輕按一下按鈕,香霧就從頭上輕輕飄灑下來。她二十九歲時,姨太太搬到綠屋,而她自己則是在二十六歲時,就遭丈夫冷落。
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這一世什麼沒見過?什麼沒享受過?只求安安樂樂、健健康康度過餘生,就算拿回綠房子,那幾層樓的家具,如何配的齊?配齊了,又要像從前那樣夜夜請客跳舞。這樣的日子,我過不慣了!」
然她年過七旬,仍有一頭經得起時間考驗,人人見了要誇的美發。又因豁達、親善和大方,鄰裡對她一致好評,人稱「吳家好婆」。
好婆靠著抄家單位發的幾十元生活費與海外兒女的匯款,同小兒子、小媳婦一起過日子,倒也精緻且悠然自在。每日的黃昏時分,她會披著自織的披巾,坐在陽臺上,用抄家時殘存的英國茶具喝著咖啡,在與舊日家園一街之隔的地方。
好婆對小兒子娶的南市平民女孩視如己出,非但沒有歧視,甚至疼愛更勝於自己的女兒。好興致時,還會隨她們回到娘家過春節,一個大家子熱熱鬧鬧,和和美美,好不快活。
1996年,好婆說要曬曬太陽,然後在她常德新村朝南房子的藤椅上,在一片燦爛暖陽中歸去了。
好婆在世時為人豁達大度,只有在提到丈夫吳同文時,言語辛辣決絕。她生前的唯一遺願便是「不要把我與她們葬在一起,讓他倆去要好去。只要將我骨灰倒在黃浦江裡就可以了!」
她的兒女聽其遺志,但也沒有真的葬之於黃浦江中,只是將她葬在近郊的公墓裡。
活著時,綠屋沒有給她享福美滿的婚姻,死後,也不願再與子同穴。是成全了他們,也是成全她自己,換得一片清淨。
好婆嘗過各色人生,晚年兒女承歡膝下,共享天倫之樂,最後高壽而去,這未嘗不是一種圓滿。人們說人這一輩子,凡事太盡,勢必緣盡,總得圓滿中留些遺憾才是呀。
三
知名作家,「上海女兒」程乃珊說過,「城市一定要由建築、人、傳奇構成」。她還說過「綠屋內外,層層疊疊,都是故事。」
這棟民國時的綠房子,也為上海添了一筆絢麗的傳奇色彩。
初聞綠屋往事,便是在程乃珊書中。她自小生活的地方離綠屋不遠,每次路過,都喜歡用手輕觸圍牆上冰涼的綠色瓷磚,從上邊滑過。她說「每每走過銅仁路333號,我總會怦然心動。」
巧的是,後來與她在聚會中相識的丈夫,外公便是那綠房子的主人吳同文。
後來她有了一部以綠屋為原型的小說《藍屋》,獲獎無數,還被拍成了電視劇。
更巧的是,她信筆寫出的男主角的名字顧傳輝,與《藍屋》單行本的責任編輯,天津百花出版社的資深編輯顧傳暉幾近相同。
這又是後來的傳奇了。
看過綠屋的許多傳奇故事,我也特地去尋訪。聽說綠屋在許多年裡做過網吧,做過西餐廳,現在則是一處辦公場所,外人不得入內。不知在內辦公的人們偶爾從案幾中抬起頭來,會不會想一想這座吳公館民國時的種種傳奇來。
而書中看來,口中聽來之事,未知有幾分真實幾分虛構,尤其是亂世的故事。正因如此,民國中風流人物,才子佳人的往事才如此動人。所以故事聽罷,便在心中存下一粒種子,然後好好生活,任其生長,亦或不長。
只是偶爾在銅仁路經過,遠遠的看到這幢綠色豪宅,恍然間,好像可以透過牆上貼的綠色瓷磚,短暫的穿越時空,想像出屋內上演的一幕幕,民國往事。
文 | 沈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