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4年底,性學家李銀河曝光了她與「跨性別」伴侶「大俠」的故事,「跨性別」一詞開始進入中國大眾視野,挑戰著傳統的男女二元的性別分類法:按照西方性學觀點,跨性別,特指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呈相反狀態的情形,跨性別者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而是跨於兩性之間的第三種性別。雖然目前在中國,除了個別的如舞蹈家金星、「大俠」,跨性別者基本處於隱身或失語狀態,跨性別也似乎是個隱晦、模糊、遙遠的話題,但從國際範圍看,性別選擇的自由在許多國家和地區已得到一定的制度、法律認可,對跨性別者的關注和研究也更加細緻深入。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助理教授Emmanuel David,前後花費四年時間(2009-2012年),對菲律賓全球呼叫中心工作的41名跨性別者進行了深入訪談,研究了這一群體的職場狀況和特點。本文即選編自他今年發表在美國社會學雜誌Gender & Society的論文《紫領勞動:菲律賓全球呼叫中心的跨性別工人和酷兒價值》。
何謂紫領?基於歷史文化等複雜因素,菲律賓對性別採取高度寬容的態度:擁有充滿活力的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LGBT)社區以及對同性戀較友好的法律,多數大型城市都有禁止性別與性傾向歧視的地方法規,去年至今年,奎松市和首都機場先後開始為跨性別者建立專用廁所。
受益於這些非歧視的法律和政策,越來越多的跨性別者以公開的身份進入勞動力市場,Emmanuel David教授關心的是,這些跨性別者的職場作用、職場關係和職場預期是否有特殊性?如何理解這些特殊性?
他的研究以菲律賓全球呼叫中心的跨性別者為研究對象,通過滾雪球的抽樣方法,利用正式與非正式的社會網絡招募被訪者。41名被訪者中,39名為跨性別女(特指生理性別為男性,心理性別為女性的跨性別者,下同),2名為跨性別男(特指生理性別為女性,心理性別為男性的跨性別者,下同);年齡在19-35歲之間,平均年齡27歲;28名受訪者擁有大學學歷:專科4名、學士23名、碩士1名,其餘13受訪者,都是在完成部分大學課程後,中途離開學校從事BPO工作的。
白領、藍領和粉領常被用來描述不同的僱傭模式:白領工作特點是專業化、高薪資和相對自主性;藍領工作主要包括貿易和製造工作,特點是低收入、體力勞動、有工會組織,男人佔主導;服務主導性職業,則採用粉領的隱喻,因為它們女性從業者居多,大多收入不高,從事情緒勞動,善於應付靈活的工作日程。
在此基礎上,Emmanuel David用「紫領」指代跨性別群體,特別是跨性別女的工作:紫色和淡紫色是藍色和粉色的混合色,也是很多同性戀運動和同性戀社區的專用色。
酷兒價值女權主義學者常用「粉領貧民區」形容女性的職業性別隔離,其實,儘管有法律的保障,菲律賓的「紫領貧民區」仍較為明顯:2007年一項針對菲律賓147名跨性別女的便利樣本問卷調查顯示,65%的跨性別女在娛樂行業從事表演、舞蹈工作或淪為性工作者;21.5%的跨性別女在美容和時尚行業就職,從事美髮師、美容師、化妝師等工作。
相較之下,在呼叫中心工作的跨性別者,算得上「紫領中的白領」:她們稅前月收入從10000 到35000比索不等,大多數月收入大約在20000比索,在近一半人口月收入不到60美元的菲律賓,屬於高收入人群。對於那些想攢錢做隆胸或其他變性手術的紫領來說,這份工作相當具有吸引力。
除了高收入,全球呼叫中心,特別是一些美資企業、澳資企業的非歧視性僱傭政策及其多元的企業文化是吸引紫領的另一主要原因:她們可以隨心所欲的留長髮、穿女裝,而不必早起一小時戴上假髮套,或者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女裝藏在包裡。
這些強大的吸引力造成跨性別者的行業集聚效應。當然,不是所有呼叫中心對紫領都是友善的,特別是那些要求性別表現與身份證明文件一致的公司,會嚴禁留長髮,嚴禁奇裝異服,這必然加劇跨性別者朝著特定公司的集聚,比如在被訪者Jenny所在的公司,跨性別者比例高達75%。
Emmanuel David教授發現,紫領勞動的職場作用、職場關係和職場預期,實質上都圍繞著「酷兒價值」。「酷兒」,是queer的音譯詞,原是20世紀90年代西方主流文化對同性戀者的貶義稱呼,有「怪異」之意,但現在這一概念作為對一個社會群體的指稱,包括了所有在性傾向方面與主流文化和佔統治地位的社會性別規範或性規範不符的人。所以,跨性別者也可以被稱為「酷兒」。
「酷兒價值」是學者Meg Wesling提出的,他認為,性慾和性別可以產生勞動經濟:性慾和性別的表演可以成為勞動的一種形式,累積起物質和情感價值。在這種勞動中,情感是中心,因為只有當表演者自由地、自發地認可這種重複勞動的必要性,並將勞動產品——性別認同看作源於內在而非外在強加的東西時,這種勞動才具備價值。就其本身而言,這樣的情感勞動為資本主義累積了價值,卻沒有因為個體勞動而獲得貨幣報酬。
在許多呼叫中心,紫領會被系統性地分散到不同團隊,因為管理者認為跨性別者可以發揮酷兒價值:用幽默和娛樂的情感勞動削減夜班的單調沉悶,應對與不耐煩的、易怒的,通常是種族主義者的北半球客戶之間的緊張局勢,從而幫助同事緩解工作壓力,增強團隊生產力。
對話跨性別女Kimberly:作為跨性別女,我們是每個團隊的寵兒。我們是有趣的。我們會在接聽電話時跳舞。我們那樣做。
David:怎麼跳?戴著耳麥?
Kimberly:戴著耳麥。與客戶通話時,我們,喜歡,跳舞。每個人都會笑。
David:有音樂嗎?
Kimberly:沒有。只是為了逗大家笑,因為你知道一個人人忙碌,不停接著令人失望的電話的環境,是多麼的無聊和沮喪。有時你只是不得不這麼做,跨性別女,是使團隊保持積極性的人……我們經常逗他們笑,使他們不會感到厭煩。
Trisha,是呼叫中心一名負責入門級代理的跨性別女主管,她談到自己在做電話交談質量控制的評估時,是如何激勵同事和緩解壓力的。
Trisha:我喜歡做激勵者。可能因為我多泡的性格。我可以玩賞它們,做一些笑話。有時這是所有的動力。因為我明白,這是一個非常有壓力的環境。
David:你會做什麼來幫助他們減少壓力?
Trisha:我逗他們笑。當我做反饋意見的時候,我有我的風格,我會注意對抗性。但不是以一種壞的方式,不是「你在犯錯」,而是像這樣,「我不能相信你會做錯,姑娘!」我以一種有趣的方式去做。本質仍然是她們在犯錯,但要以一個有趣的方式去處理,因為這是菲律賓文化,與美國文化相比,它是非對抗性的。我們只是不喜歡對抗。一些(代理)會口吃、流汗。我會說「姑娘,我不會吃了你的,我只是來聽電話」。
基於性慾和性別表演的酷兒價值,也可以體現在客戶溝通方面。一位單性男受訪者表示,呼叫中心的跨性別女們是優秀的,「特別在銷售方面」,因為「她們往往是大膽的,聲音比任何普通男人更體貼或更浪漫」。受訪者Angel則反映,自己在做客服代表時的電話互動,她有一個性別代碼轉換策略:
如果我跟一個男人通話,我不得不使自己聽起來是個女的,雖然這是銷售。這是我的策略,讓那男人說「yes」。但是如果對方是個女人,我不得不轉換聲音……我將我的名字從Jenny 變成 Josh。像這樣「嗨,這是Josh,我代表公司給您來電」。我轉換聲音,因為外國男人,他們喜歡「性感的聲音」……是的,特別一些國家的那些卡車司機。我性感的聲音使他們感覺「yes, yes, yes, yes, yes」,然後報上他們的信用卡帳號。
除了工作時間、工作場所,這種酷兒價值會在休閒空間繼續延伸。菲律賓的呼叫中心注重創造放鬆和有趣的組織環境,經常會組織體育競賽、公司野餐和海灘旅行等戶外團隊建設活動。
比如受訪者Kyla公司有個一年一度的家庭日,遊戲者被分為三組:單性男,單性女和跨性別女,分別參加不同的遊戲競賽。Kyla說:「對我們來說,這真是有趣的參與,因為我們一年只有一次家庭日。所以我們真的很享受它。我和我的朋友積極地加入」。活動策劃者想打造一個「娛樂大家的」、「有趣的遊戲」,要求包括Kyla在內的12個跨性別競賽者穿上「黑點連衣裙」,並邁著貓步走上舞臺。「就象一個正式的時裝秀或T臺。我們像模特一樣走著。真有趣。我們很享受,特別是當同事和朋友們的歡呼聲響起。」
在呼叫中心,跨性別選美比賽也非常普遍:有的公司一年舉辦幾次,主要比賽晚禮服和妝容。
Dalisay:我們有大堂和休閒區可以進行選美。或者你在接電話的時候也可以,你只需要展示你自己,只需要穿一個代表一個國家的肩帶,美國。他們只需要宣布國家,「美國小姐」,和名字。你只需要戴著耳麥站起來。
David:所以你們穿著肩帶接電話?
Dalisay:是的。當然不是穿著比基尼。(笑)只是穿正式的衣服。他們會要求五到十分鐘的離線。他們會將你從(操作)層拉出來拍照,然後展示給(外國)客戶和管理者看。它只是為了好玩。
奇怪的是,被訪者並不將這些「娛樂」或「選美」視為疏遠或者是額外的負擔,甚至認為自己從中得到了快樂和團結感。她們也沒有因為娛樂同事、家屬而得到直接報酬,歡呼、鼓掌和禮包就是她們免費勞動的回報。
儘管如此,Emmanuel David教授還是認為,菲律賓全球呼叫中心紫領的這種酷兒價值,實質上是職場不平等的一種新形式,值得更多關注和研究。
(文章首發於微信公眾號:sociology前沿論文大推送。原題為:「紫領勞動:菲律賓全球呼叫中心的跨性別工人和酷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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