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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SUN
文:鄉盧子夜
1月20日拜登宣誓當總統併入主白宮,除了川普的故事就此劃上句點外,整個2020年總統大選的話題,也很快會煙消雲散。不過,我們中國人對這些故事的熱情,可能會繼續持續一陣。這是一種」操心」——很有意思的。
第一次注意到美國總統大選,是在三十多年前。1988年11月8日,美國舉行第五十一屆總統大選。那時我在北京的報社上班,拿到了一份美國大使館的請柬,在亮馬橋邊新建的長城飯店舉行招待會,現場觀看美國大選的電視直播。請柬並附有一張領取Pizza的餐券。那天已是北京時間11月9日,由於前一天上夜班,起床時已是中午,趕到長城飯店時,雖然電視直播還在進行,但人已稀少,Pizza領完了,飲料還有。原來,大選結果早已出來,曾在北京工作過的喬治.布希(即老布希)當選。這時,有剛從美國大使館辦完籤證的人過來看熱鬧,帶來一條消息,說那天上午申請的籤證全部獲批,零拒籤!這是一種喜慶的笑談。事實上,老布希引來了中美關係第一次密月,上臺一個月後就訪問了北京。
1988年11月21日《時代周刊》封面
那天,雖然沒有吃到Pizza,但是卻拿到了一本書,是大使館文化處編譯的,名為《美國政府介紹》,由華盛頓一本雜誌記者、時任美國國務院顧問的理察德.C.施洛德撰寫的,中英雙語,非常簡明和全面,不薄,將近一百頁,很不錯的一本書,一直保留至今。裡面就有詳細介紹美國大選的各種細節,從書裡第一次知道了所謂的選舉人團制度。
那是第一次從電視上看美國大選,竟然是如此簡單。在中國,那時大家對誰當美國總統好像都無所謂。人們不是以」誰對中國友好」而是以」誰對中國更友好」形成觀察美國大選的焦點。共和黨的尼克森打開了中美交往的大門,民主黨的卡特完成了中美建交,中國改革開放的未來,讓美國的兩黨都充滿憧憬。在那種情況下,美國大選只是一個新聞事件,而不是牽腸掛肚的事,更不會有誰當選或不當選就」天塌下來了」的感覺。
但是,十多年後,尤其進入新世紀後,情況似乎變了。美國大選」誰當總統」成了中國幾乎所有媒體的主要話題,我們中國人對美國大選的關注度,甚至遠遠超出美國中部廣褒鄉野的合格選民,而中國知識分子對美國總統認知的分裂,遠遠超出美國兩黨的大多數(不包括競選團隊)。許多人因為挺川反川而退群或反目、撕臉,令人瞠目。在這次大選中,國人從美國的新聞報導中獲知了大量有利於川普的」選舉舞弊」信息,時有欣喜若狂的標題黨出現,客觀地說,許多是有根有據的,並非空穴來風,而且幾乎」證據確鑿」,但是很奇怪的,從州一級到聯邦一級,乃至被保守派掌控的最高法院(有川普最新任命的女法官),都無一例外地拒絕審理」選舉舞弊」案,川普甚至指斥自己的司法部長查處」選舉舞弊」案不作為。
這是令我們中國人十分奇怪的事。這裡有兩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第一個簡單,是非常簡單的常識。在這樣一個上億選民的大國,運轉的選舉機器和技術程序又難以想像的粗糙,絕對不可能沒有一件選舉舞弊的事情。一個很簡單的事實是,美國沒有全國統一的身份證,而符合資格的選民中,全國有高達百分之十以上是沒有政府頒發的帶有照片的身份證。選舉中各個州規定不同,許多州投票時根本不需要出示身份證,有時只要出示有自己名字的水電費帳單就可以投票。這就是有可能舞弊的漏洞。這次選舉中出現的」死人票」,其實是長期存在的問題。有的州過去為了防止已逝世者繼續留在名冊上,曾經加強篩選,但這是很麻煩的事,不小心誤刪了活人的名單便會引起抗議,結果,他們寧願錯放一個死人,也不願讓一個活人失去投票機會。威斯康星大學政治學教授肯尼斯 梅爾(KennethMayer)稱這是一種」不安全的選舉制度,任何人都可以冒名頂替他人投票」。另外,技術操作上的粗糙,也造成了有可能產生選舉不公的現象並引起訴訟,如2000年小布希和高爾因」懸孔票」( hangingchad)和」蝴蝶選票」(butterflyballot)引發的訴訟,以及本次大選中大量郵寄選票出現」裸票」(nakedballot),就是川普陣營指控選舉舞弊的重要依據。加上美國的黑社會滲透各個領域,殺人越貨不在話下,搞幾張選票還不是易如反手?因此,選舉舞弊有可能存在是一個簡單的事實。
第二個簡單,就是非常簡單的歷史——美國沒有通過訴訟改變選舉結果的先例。從二百年來的大選中,美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次因查處」選舉舞弊」而導致選舉結果改變的個案。或者說,在粗糙的選舉程序中,在有極大可能存在的舞弊漏洞的情況下,不但根本不會引發真正的事件,而且甚至也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從美國早期的選舉中,就充滿了腐敗和舞弊的醜聞,但是從沒有形成一次真正因查處舞弊而導致選舉結果的改變。本次大選當川普被翻盤失去領先地位時,就有人推測川普將會動用司法資源,利用訴訟改變結果,但是,許多人包括本人都認為,美國沒有通過訴訟改變選舉結果的先例,這次也不可能破例。川普掌握執政資源,掌握司法資源,而且剛任命了保守派的大法官,佔盡了絕對優勢,但最高法院甚至連受理也拒絕。
這兩個」簡單」,形成一對矛盾,也就是說,面對有可能產生」選舉舞弊」,以強大法制著稱的美國,從整體上偏偏沒有追究選舉舞弊的習慣。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歷史現象。事至如此,這裡應該有某種文化習性或歷史密碼值得思考。
一個思考是,美國根本不把誰當總統作為一個天大的事情。兩黨政治和三權分立基本決定了美國政治制度的穩定盤石和國家走向,而」皇帝輪流做」,就像NBA籃球今天輸了明天贏了一樣隨便,誰當總統誰不當總統並不像我們中國人看得那麼重要。在歷史悠久的權力制衡中,以及州政府巨大的獨立治理系統,總統的權力一直是被稀釋的。而且,最重要的一個歷史文化,就是從創立合眾國開始,人民對總統有可能掌握的權力保持高度的敏感和戒心。上面那本書就介紹,總統職權強大專一,曾在制憲會議中引起爭論,同時,許多代表們仍然感受英皇過度集中行政大權的痛苦,對總統權力太大頗具戒心。美國其實不是一個政府,是有許多政府形成的強大行政機器。這次,川普總統連社交媒體帳號能被封了,雖然是一種極端的例子,但也足見總統在美國政治中的地位。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語模式:」這樣的總統,不當也罷」。
因此,為了誰當總統,而花費巨大的資源去查處」舞弊」,在美國人的潛心理中是不值得的。2000年小布希和高爾僅僅在佛羅裡達州為了打孔票問題,打了一個多月官司還沒完,高爾還要繼續點票,逼使最高法院推翻州法院裁決,叫停重新點票。這時,離總統就職不到一個月時間了。2020年大選有爭議的選票和地點更多,如果一一行訟,就會更加費時曠日。除非發現系統性的、行政和政黨機器介入的大規模舞弊,否則公眾會壓惡無休止的驗票,」不就是誰當總統嗎?」——問題就是這麼簡單。
美國是充滿創新和改革精神的,許多方面引領世界潮流,但是,恰恰在諸如選舉技術的一類政治文化中,是罕見的因循守舊,許多人都說美國的保守文化同美國的創新精神是並行不悖的,這一點在選舉文化中表現得最頑強。例如,在全球民主國家盛行普選和直接選舉時,美國二百年前創立的」選舉人團」制度,本質上就是一種間接選舉,十一月公民投票後,其實在法律上把投票權讓渡給」選舉人」了。至於投票具體日期的規定,也很有意思。當年美國以農業為主,春夏務農,冬天大雪難行,所以選舉日定在十一月初的秋天,然後因為星期六要守安息日,星期日要去教堂,而前往城鎮投票要化去路上一至兩天時間,於是從星期五至星期一都排除掉,星期三要趕集,也影響了星期四投票(計算路程),這樣只能是星期二。但每月第一天是農戶結帳日,所以十一月第一天如是星期二也要排除,於是,就形成了目前我們中國人聽來是繞口的」十一月第一個星期一之後的星期二」選舉日,而且是雷打不動。滿滿溢溢的農耕文化!
問題是,明明現在已是後工業時代,美國的農村也已高度城市化,西方發達國家的選舉制度早已多元化,三天兩頭動輒國會解散立即選舉是常見的事,唯有美國還在持守那種農耕時代的選舉文化,這可能就是我們想要探討的美國文化或美國人性格中的一個密碼,也許就是本文中標題中引出的」馬屁股」話題。
「馬屁股」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典故。這個傳說最早是由於美國太空飛船兩旁火箭推進器無法加大引起關注的,原來推進器是在猶太州的工廠製造並運至佛羅裡達州的,中間要通過一些隧道,而這些隧道的寬度只比火車軌道的寬度寬了一點點,假如推進器加大尺寸,就無法通過隧道的。而美國鐵軌的寬度,恰恰就有很幽默的傳說:鐵軌寬度4.85英尺的標準是來自英國的,而英國這個標準來自電車軌道的標準,那麼,追下去電車之前是馬車,用馬車的輪寬做標準。而馬車的輪距如不一樣,就會在相同的道路上撞壞,因為這些路上轍跡的寬度為4.85英尺。而這些這些轍跡又是來自古羅馬人定的戰車寬度,而古羅馬戰車為什麼用4.85英尺作為輪距寬度,道理很簡單,那是兩匹拉戰車的馬的屁股的寬度。
美國在地理上是獨立大陸,與歐亞不接軌,火車鐵路標準完全可以自己定製,但偏偏還要守舊循規,堅持從馬屁股產生的4.85英尺的軌距。一些學者對這個」馬屁股」現象很感興趣,認為這是美國人」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性格的體現。」路徑依賴」是指給定條件下人們的決策選擇受制於其過去的決策,在較大範圍內社會和國家行為的習慣思維和方法,在大家默契和容忍下的維持現狀的共識,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即使過去的境況可能已經過時,也堅持不改動。最早使用這個概念的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道格拉斯·諾斯,他用」路徑依賴」成功地闡釋了經濟制度的演進。後來,」路徑依賴」不僅用於經濟學,而且也廣義地運用於歷史和社會觀察中,特別是指陳制度和文化的設計中背上的沉重歷史包袱。
美國科學技術日益創新和經濟快速變化的表面,很容易讓人看不到美國人骨子裡因循守舊的文化頑固性格。美國人在政治和經濟上有明顯的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之分,或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分,但在制度行為和政治文化上,基本是一致的保守主義,即」路徑依賴」,不肯更改以往走過來的既定路徑。就以本次大選引起爭議的舞弊漏洞,例如,」死人票」、」幽靈票」或」裸票」,其實過去早已存在,而且不斷形成訴訟,但就是缺乏改變或改善的衝動。多年來,有的州推動」選民身份證法」,意圖加強投票時的身份證查驗,但一直引起巨大的爭議,無法順利立法或推行。人們認為,一旦強化身份證查驗,就會減少一部分人的投票意願。在美國人心裡,鼓舞和方便公民參加選舉,讓更多人行使投票權是最重要的,誰當總統遠不如維持現行的選舉文化和選舉制度重要。至今為止,美國大選中引起訴訟而必須要開庭審理的,都是涉及投票權的,基本原則就是保證人們獲得投票權利,一個小小老百姓的投票權利,遠比誰當總更引起法院的重視。這些年選舉改革,都是圍繞保護公民投票權利的,如2019年眾議院通過《投票權利強化法案》,就是希望可以確保每個公民都有投票權。
在」路徑依賴」心態下,美國人對有可能的舞弊漏洞不以為然,一方面確實尚未發展到足以影響整個選舉體制的程度,另一方面,這些漏洞也不會偏袒哪個特定政黨,在一個以兩黨政治為模式的國家,這種」漏洞公平」也足以削弱了他們改革的動力。一個很有趣的個案是,1960年美國第三十五屆總統大選時,民主黨甘迺迪和共和黨尼克森對決,尼克森得票率僅差百分之零點一,這個時候傳出甘迺迪百萬富翁父親用錢賄賂黑幫老大助選的舞弊醜聞,競選團隊推動尼克森提出訴訟,但尼克森不為所動,大度接受敗選結果。真正的原因,就是他心中很清楚伊利諾斯州的選舉官員中也有涉嫌有利共和黨的舞弊醜聞。這種」公平」也維持了」路徑依賴」的持續。
「路徑依賴」不僅是一種保守的行為方式,而且事實上也反映了對深層文化的固守。例如,身份證問題,實際觸動了美國建國之初的倫理原則:自由和誠信。我們一般用法制和自由進行互相制衡,美國則喜歡用誠信和自由互相規範。四百年前」五月花號」創立合眾國的那些人,他們來到新大陸,絕不是要來玩誰當總統的遊戲,他們與生俱來對統治者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和敏感,視統治者就如對付」賊」一樣。他們信仰的是新教倫理,而新教倫理關鍵的內容是」契約」式的」誠信」,這裡也包括與統治者的」契約」,對」誠信」尤為看重。這種」契約」式的」誠信」,是二百年來美國大選始終不能碰觸的文化底線。我們知道,臺灣大選需要選民提供個人印章,要蓋手印,這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但美國根本就沒有私人印章,平時日常私人和商業往來,都以籤字為行,在投票中也如此。如果有人利用這種漏洞進行舞弊,是自毀」誠信」,給自己造成」信用降級」(CreditDowngrade),但是,如果因個別人的舞弊而懷疑所有人的誠信時,他們會認為就是一種人格侮辱。例如,美國合格選民必須是公民,但是,在選舉期間,公告周知的事項中就包括:」任何投票站工作人員或監察員都無權查問您是否是公民或要求您出示入籍證明,這是違法的」,以及」投票站工作人員不可以選擇性地查看選民的身份證,如果您被檢查但同時別的選民沒有被檢查,請給我們的選民熱線打電話……」。這些規定對習慣出示證件、用印章進行交往的我們來說,是難以理解的,但是,回到美國立國之初的倫理和文化,這就是」契約」式的」誠信」,卻又是一個極簡單的問題。四百年來,美國的這種」路徑依賴」,雖然落伍,讓一些人鑽了空子,但因其頑固不化,還是有相當可愛之處的。
用」路徑依賴」思維觀察美國,不僅可以回答大選中的問題,而且也可以回答很多用我們眼光無法理解或解釋的社會問題。例如在社會治安日趨惡劣的今天,美國仍然不對槍技實行管制,就是最原初人民與政府達成的」契約」,源於二百三十年前的憲法第二修正案,人民有權擁有武器,享有自己防衛的權利。從英國來到新大陸的人民,認為與其相信總統會保護自己,不如自己行使防衛權利。1992年洛杉磯的系列暴動中,不但美國人,而且韓國裔、華裔等少數族裔,都囤槍自衛,讓全世界注目。美國不是一個歷史悠長的國家,」歷史」的東西不多,所以一切有可能成為」歷史」的東西,他們都會很珍惜,甚至當作寶貝,不會輕易地改掉。大概這就是」路徑依賴」形成美國文化的一種心理原因吧。
當然,時代畢竟在前進,而且由於外來移民大規模的進入,美國的整體文化結構已經多元化,」路徑依賴」的心理文化必然受到浸蝕,不但現在呼籲選舉改革的聲音多了,而且現在好像人們對誰當總統突然很在乎了,自己不喜歡的候選人一旦當選就會感到」天塌下來了」。2016年川普當選,有的教授竟然在課堂上泣不成聲,而2020年衝擊國會山一個來自中部的婦女面對電視鏡頭也聲淚俱下。面對變化,美國是否會轉變」路徑依賴」的心態,可能是值得觀察的。
1988年拿到的那本書,封面以藍色為基調,書中有幾幅精美的照片,美國海岸的湛藍非常讓人悅目。這是我對美國最初的色彩印象。1992年赴加拿大,飛機臨近北美大陸時,俯瞰下面的海岸同樣是一片湛藍。心想,這是一個湛藍的新大陸。久居溫哥華地區,住家離美國邊境只有二十分鐘車程,但生性惰怠,不思遠行,除了開車跨境購物取郵件或加油,二十餘年裡最遠只去過二百公裡外的西雅圖,幾乎沒深入去過美國。直到2016年去洛杉磯開會,算是第一次」真的」去美國了。只是飛機沿著太平洋岸,發現大多時間下面都是灰濛濛的,同我想像中那種湛藍不一樣。會後去聖地牙哥,一路上也是灰濛陳舊。不知是觀察片面,還是湛藍已經變了顏色?總之,已沒有了原先的悅目心理。現在看2020年大選也是這樣,沒有悅目的感覺。當然,這次大選是」川普故事」,個人色彩太濃,所以也不能把未來問題看的太嚴重了。變化當然在開始,但是,」馬屁股」揭示出來的美國」路徑依賴」的定律,至少在可預見的將來會持續,因為那更多的是一種文化,而不單單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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