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莫言攜新作《晚熟的人》重返讀者視野,這是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首部作品,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小人物,12個故事,把自己寫入小說,莫言說:「小說中的莫言,實際上是我的分身,就像孫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他執行著我的指令,但他並不能自己做出什麼決定,我在觀察著、記錄著這個莫言與人物交往的過程。」
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是中國籍作家首位獲此獎者。2020年,距莫言獲諾獎已經過去整整八年,距他出版上一部小說已過去整整十年。有人說莫言將陷入「諾獎魔咒」——得了諾獎就很難再進行持續創作,但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卻說:「我相信莫言得獎後依然會寫出偉大的作品,他真的有一種力量,沒有人會阻止他。」
十年蘊積,人事全新。《晚熟的人》中,莫言根植鄉土,聆聽四面風雨,塑造典型,挪借八方音容,用十二個故事,有喜有悲,有荒誕有現實,從上個世紀到當下社會,從歷史深處步入現實百態,呈萬千氣象。這一次,莫言將筆觸延伸得很長、很遠,但距離讀者又是非常緊密、親近。
「說書人」回歸:聚焦小人物,展現時代「常」與「變」
莫言曾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像福克納書中的約克納帕塔法一樣已然成了文學地標的高密東北鄉,也不過是莫言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構築的文學幻境。在這本蘊積了近十年的新作中,莫言改變了他一貫的講故事的方式,既延續了以往的創作風格,又明顯注入了新的元素——汪洋恣肆中多了冷靜直白,夢幻傳奇裡多了具象寫實。他的眼光轉向了那些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們過於真實,仿佛就是從我們身邊走出來的人物。正是這樣一群人,組成了時代演進中的「常」與「變」。莫言寫下他們的故事,好似不經意地在一張白紙上刻下一個又一個坐標。看完這12個故事,所有的坐標都被一條無形的線連繫起來,讀者才恍然大悟,莫言講述的不是某一個人的故事,而是時代的潮起潮落。
莫言所寫的時代,其中就有我們所處的二十一世紀。不同於以往所有的作品,莫言第一次引入了當下社會的「新人」。在《紅唇綠嘴》中,莫言塑造了一個在日常生活中並不陌生的人物——網絡「大咖」高參。高參深諳網際網路運作規律,最擅長胡編亂造、添油加醋,靠販賣謠言發家致富。她手下有上百個鐵桿水軍,讓咬誰就咬誰,讓捧誰就捧誰,將網絡玩弄於股掌之中。高參有一句名言:「在生活中,一萬個人也成不了大氣候,但網絡上,一百個人便可以掀起滔天巨浪。」這依舊是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的故事,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用童年經驗和想像力織造的高密東北鄉早已一去不復返。對於故鄉的變化,莫言很坦然:「將逝去的留不住,要到來的也攔不住。」時代變了,故事照講,《晚熟的人》又帶回了我們熟悉的那個「說書人」莫言。
亦真亦假:把自己寫進了小說
莫言講故事向來愛用第一人稱「我」,《晚熟的人》延續了這一習慣。不同的是,這12個故事中的「我」大都借用了作家本人當下的年齡和身份,莫言真正將自己寫進了故事裡,毫不避諱地向讀者敞開了獲得諾獎後的生活。讀者隨著小說裡的這位「莫言」,獲獎後回到高密東北鄉,發現家鄉一夕之間成了旅遊勝地,《紅高粱》影視城拔地而起,山寨版「土匪窩」和「縣衙門」突然湧現,「還有我家那五間搖搖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掛上了牌子,成了景點」。每天都有人來參觀,來自天南地北的遊客,甚至還有不遠萬裡前來的外國人。
莫言獲獎後的經歷真的像小說中寫的那樣,火了、忙了,不僅自己火、自己忙,還帶著老家高密東北鄉也跟著忙了起來。讀者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書中的「我」就是莫言本人。於是莫言講的故事中的人和事,看上去也有點像是真人真事。亦真亦假,打破現實與虛構的邊界,這正是莫言想要的藝術效果。對於這一別出心裁的安排,莫言解釋說:「小說中的莫言,實際上是我的分身,就像孫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他執行著我的指令,但他並不能自己做出什麼決定,我在觀察著、記錄著這個莫言與人物交往的過程。」小說中的「莫言」更像一個故事的尋訪者和記錄者,偶然路過人生百態,對爭執不予置喙,對善惡不妄定論,始終冷靜,始終淡然。作者的價值觀始終深藏在文字背後,這些故事也因為「莫言」的介入更接地氣,更加精彩。
袒露心聲:「獲獎八年來,我一直在創作」
相較於過去的創作,《晚熟的人》少了很多血氣方剛劍拔弩張,更加沉靜平實,幽默鬆弛,這與莫言自身的寫作狀態不無關係。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莫言的寫作狀態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面對公眾的關切和質詢,莫言有自己慣常的表達,以「獲獎後陷入沉寂」開場,以「希望將來寫出好作品」結束。隨著《晚熟的人》問世,「閉關」了太久的莫言終於給出了實實在在的答案:「獲獎八年來我一直在創作,或者在為創作做準備。」作家蘇童說,諾獎之於莫言是「桂冠」也是「枷鎖」,伴隨獲獎而來的是無形的壓力和無盡的瑣事,一度使他無法持續創作。據統計,截至2016年,莫言獲獎後去了全世界至少34個不同的城市,參加過26次會議、18次講座,題了幾千次字,籤了幾萬個名。特別是在獲獎後最初的2013年,莫言忙到一整年連一本書都沒有看。
然而即使身在「枷鎖」之中,莫言仍舊堅持了一個作家的使命。在這八年裡,他寫過戲曲、詩歌,也到過很多地方旅行考察。他依舊時刻關注著家國的變遷,關注著周圍的人和事,並用精彩的文字講述著這些人這些事。「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你所做的事,都可能成為小說的素材或靈感的觸發點。」回頭再看,莫言還是那個莫言。正如他多年前在一次演講中所說,一個作家一輩子其實只能幹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晚熟的人》正是這樣一部脫去「桂冠」、回到寫作本身的作品。(郭影)
書摘
《左鐮》
村子裡有很多孩子割草。放學之後,我也割草。我們割了草送到生產隊的飼養棚裡。十斤草換一個工分。工分是人民公社時期社員勞動的計量單位,也是年終分配的重要依據。當時流行的話叫「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
我天生不是個割草的料兒。我姐姐一天能割一百多斤,掙十幾個工分,比男勞力掙得還多。有一天我只割了一斤草。當我把那一斤草提到飼養棚時,在場的人大樂。飼養員趙大叔用食指挑著我那一斤草,說:「你真是個勞模兒!」——從此我有一個外號「勞模兒」。
晚飯時,全家人聚在一起批評「勞模兒」。
我爺爺說:「想不到我們家還能出『勞模兒』,你割的是靈芝草吧?」
我爹說:「你坐在地上,用腳丫子夾,一下午也不止夾一斤草吧?!」
我娘說:「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姐姐說:「肯定是偷瓜摸棗去了。」
我哭著說:「我跑了一下午,到處找草,但是沒有草……」
我姐姐說:「明天你跟著我,不許亂跑。」
但我不願意跟我姐姐去割草,我願意去找田奎。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經常夢到在村頭的大柳樹下看打鐵的情景。那把已經初見模樣的左鐮在爐膛裡即將被燒白了。不,已經被燒白了。那塊即將加到鐮刃上的鋼也燒白了。老三奮力地拉著風箱,他的身體隨著風箱拉杆的出出進進而前仰後合。老韓用雙手攥著長鉗先把左鐮夾出來,放到鐵砧上。然後他又將那塊鋼加到鐮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揮棒一樣的錘子,對著流光溢彩的活兒打了第一下。小韓掄起十八磅的大錘,砸在老韓打過的地方,發出沉悶得有點發膩的聲響。鋼條和鐮已經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風箱,搶過二錘,挾帶著呼呼的風聲,沉重地砸在那柔軟的鋼鐵上。爐膛裡的黃色的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著他們的臉,像暗紅的鐵。三個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錘互相追逐著,中間似乎密不通風,有排山倒海之勢,有雷霆萬鈞之力,最柔軟的和最堅硬的,最冷的和最熱的,最殘酷的和最溫柔的,混合在一起,象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轉低徊的音樂。這就是勞動,這就是創造,這就是生活。少年就這樣成長,夢就這樣成為現實,愛恨情仇都在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鍛打中得到了呈現與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