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欲望的語言
《北京遇上西雅圖》在內地受到熱捧,除了因為劇情元素「接地氣」,除了因為有湯唯,還有一個關鍵理由:它有吳秀波,它讓「大叔控」享受了名正言順的欲望滿足和幻想實現。
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當看見吳秀波的鬍子與白髮,以及那副玳瑁框眼鏡,不知道有多少年輕女觀眾登時春潮洪爆,甚而暗暗發出兩聲咬唇呻吟?
大家都知道「控」是complex的日式縮讀了,中譯成「控」,同時包含控制和失控的雙重意義,有著弔詭的動感,展現了語言的矛盾曖昧,是民間的文字創意。近年「大叔控」泛濫流行,某內地傳媒甚至煞有介事地說在十八至廿五歲之間的女子有七成屬於此類,數字不一定真確,也沒有太大意義,因為人性的複雜分殊遠超於一般想像或所願意承認,到底「控」到什麼程度才算「控」呢?即使「控」了大叔,是否表示不「控」少年正太?會不會是,如同男子往往又愛熟女又愛少女,女子亦是欲望多元,熟年少年,冀圖兼而得之?千萬別低估了女子之貪慾,她們亦是人,跟男人相同,古往今來都一樣,只不過時空處境和身份位置有異,遂有了很不一樣的宣示表白。
所以與其拿著放大鏡到處檢查誰是「大叔控」,不如思考為什麼年輕女孩愈來愈敢於承認甚至自豪於成為「大叔控」。「大叔控」現象肯定不是新鮮事,敢於公開表白始是今之流行。
「控」這個字顯然幫了很大的忙。在「控」出現以前,對欲望的描述字詞最常見是「癖」甚或「狂」,病態味道濃厚,讓人難於啟齒或不願面對。戀慕成熟男子,沿用弗洛伊德式術語,以前慣稱「戀父狂」或「戀父癖」或「戀父情結」,有了情有了結,便怪怪的,在漢語世界不太容易被接受,那是心理病啊,被許多人等同於神經病,或多或少是可怕之事兒。然而,一旦把狂和癖和情和結改稱為「控」,隔了一層,有了距離,有了comfort zone,焦慮壓力自會降低。
更何況,「控」字被用於不同狀態,愛上網的叫「微博控」,愛玩車的叫「跑車控」……字詞是會貶值的,當被一再使用,正面和負面重量都會稀釋,「大叔控」不再是需要坐在長椅上接受心理分析的精神疾病,而僅僅是一種美學上的取態、立場、口味,並跟其他「控」不互排衝突。
字詞的力量把女子從欲望焦慮裡解放出來,不可告人的變成掛在嘴邊。快樂的世代從此可以勇敢地直視大叔,甚至,嗯,跟大叔睡覺。
熟男的魅力
《北京遇上西雅圖》裡的吳秀波,四十五歲,正處於大叔生涯的高峰年齡,很難不成為「大叔控」的追逐對象。他在電影裡輕輕抬頭一笑,或稍稍把眉頭一皺,想必足令女觀眾們的心跳加速百分之五十,甚而紅唇微張,白齒輕露,至於嘴角有沒有冒出少許泡沫,抱歉,戲院太暗了,我們看不見,唯她們自己曉得。
吳秀波是個有故事的中年男人(其實哪個中年男人沒有如斯如彼、或真或偽的百般故事?)。祖籍蘇州,成長於北京,跟湯唯一樣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但湯唯讀的是導演系,也比他年輕十二屆,他念的是湯唯想進卻進不去的表演系,其後到中國鐵路文工團話劇團工作,專演主旋律劇種,這樣的小演員在中國好歹有幾萬個。幸好,他覺悟了,不幹了,改行做歌手,但同樣紅不起來,直至跑去演了電視劇《黎明之前》,獲獎無數,始算崛起;那一年,他已經四十一歲。內地的電視劇愈來愈似八十年代的TVB劇集,足以培養明星,是明日之星的訓練基地,只因「入屋」,大角小角,只要演了,都很難不紅,差別只是大紅與小紅。
對了,在演電視劇以前,吳秀波曾經下海從商,卻一如所料地失敗了,藝人從來不是好商人,東方西方都有太多的破產例子。可是從商又給吳秀波帶來了故事,在商場民間所見的爾虞我詐,成為他在多次訪問裡的談資,亦支撐了他對於戲劇角色的人性演繹,坐下來,他可侃侃而談昔日挫敗,在成熟的臉孔上增添幾條精神傷痕,由之更惹女性憐愛。
曾有內地媒體引述所謂心理學家之言,分析「大叔控」的所謂心理成因,包括欠缺父愛,包括父女情深,包括情傷難愈,包括受韓劇影響之類,都是陰暗負面。其實,都是屁話。因為所謂心理學家不願也不懂承認,熟男的生命故事是好聽的吸引的,熟男的戀情態度是細緻的體諒的,熟男的性愛技藝是溫柔的多變的,熟男的經濟條件是充裕的穩健的,甚至,跟熟男交往有著危險的刺激感,像玩高空跳傘;當然熟男總有他的毛病和缺憾,但「大叔控」並不一定願意嫁給大叔,只是一夜風流或幾度浪漫,只取其優點而懶理其缺憾,正是喜歡熟男的女孩子的聰明和精明。
「大叔控」是個好東西。如果你在青春歲月裡不曾遭遇大叔或誘惑大叔,我替你感到抱歉,那必表示你太封閉太懦弱太膽小;可是,我仍有責任提醒一句,千萬別沉溺大叔,找一個大叔,吃飽了便走,因為那是危險的遊戲,小妹妹,你傷不起。
選自《大叔》
作者: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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