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文摘 2018年6期
■劉雪梅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是一位赤腳醫生,雖說稱不上醫術精湛,但是村裡有個頭痛腦熱或者是風溼疼痛的時候,都會來我們家找父親看病。那個時候,小小的我站在旁邊看著父親從他的那個鋪著海綿的寶貝鐵盒裡,捻出一根根銀針,飛速地扎向病人的腿或者別的部位,那無比嚴肅的表情中隱約帶著一些神聖的光芒,在簡陋的醫衛室流動,全部落好了針以後,用手開始捏著針的尾巴捻,再用手指彈一下,那些銀針便發出一聲輕微低沉的顫音開始抖動,有些像蜜蜂飛過來的聲音。看著患者齜牙咧嘴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時還是很害怕的,但是隨著父親治癒了一個又一個患者,換來了大家的愛戴與尊重。我對父親由衷地敬佩,也為自己有位當醫生的父親而感到自豪,時常在小夥伴們面前顯擺。
日子就這麼平淡地流逝著,隨著改革開放的政策逐步落實,衛生所得以建立,在那個年代不懂變通的父親,沒有邁進得了衛生所的大門,後來因為家庭條件不好,也開不起診所,因此也就不能再繼續行醫。沉默寡言的他面對多病的奶奶,面對體弱的母親,面對幼小的我與在上學的哥哥,父親用他那一雙行醫的手,開始抓起了那一把明晃晃的屠刀,去替村裡的人殺豬以此來維持整個家庭的開銷。儘管如此,對於習慣尊重他的村民來說,還是依然管他叫「劉大夫」。
第一次看到父親殺豬時,我才六歲,我遠遠地看著父親腰間圍了一塊油布,手裡拿著那把長長的刀,朝著被眾人放倒的那頭豬走去。那個時候我看不懂父親的眼神,我只看到他的腳步異常堅定,當他把刀直插入豬咽喉的時候,我看到一股鮮血噴湧而出,飛濺得到處是,包括父親的臉上。我嚇得捂住了眼睛。最後,豬連叫聲都沒有了,村裡的人都在夸父親手藝好,對豬而言避免不了被屠宰的命運,當然是最快不受罪的結束是最好的。隨後就把肥肥的豬放進一口大缸裡,父親開始忙碌著提水,並不高大的他那個時候健步如飛,不停地奔走在屋裡屋外。幾個小夥伴都在嘲笑我:「梅梅,你爸居然殺豬,真是太可怕了。」然後我是哭著跑回家的。
山裡的冬天總是非常寒冷,當勞累一天的父親踏著夜色帶著一身寒氣回到家,面對他的不再是我親暱的撒嬌,我躲在門後,有些害怕地看著他,看著他身後背著的包裹,因為我知道,那裡面就背著那一把長長的刀。母親在做飯,滿屋飄著土豆絲的香味。父親放下包裹開始洗臉洗手,我看到他把自己的手洗了好幾次。然後對我說,梅兒,過來,爸爸給你買糖了。我說,我不要,我害怕,你殺豬了,好多的血,你是個壞人。這個時候我分明看到了父親伸出的手在顫抖著,他把手縮了回去,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爸爸不是壞人,爸爸也是……然後他把糖放在了桌子上,就去廚房幫媽媽了。打那以後父親面對我嫌棄的目光,沒拿手碰過我。
時光變遷,歲月蹉跎,我在與父親的隔閡中逐漸成長,上學然後工作,父親筆挺的腰杆也因為常年的勞累而日漸佝僂,在我和哥哥的極力勸阻下,父親早已不再繼續殺豬。雖然這個時候我已明白了當時我們家的處境與父親的無奈。但是由於一直忙於工作就算每次回家也都是匆匆停留,從沒有對父親有過隻言片語的愧疚言語,總理所當然地認為,父親會理解我的。而父親始終對我有些誠惶誠恐的感覺,每次看到我想靠近又像顧忌什麼,前進一步然後退後,兩隻手相互搓著。只是望著我的眼神慈祥中又帶著點兒什麼。等我走的時候,大包小包地往車上放,更讓我覺得我不用說什麼,父親也知道我是愛他的。
直到那一次,媽媽打電話說爸爸生病了,病得很嚴重,我心急如焚地往回趕,在路上我的腦海裡閃現過許多小時候的畫面。父親背著我時候的,父親陪我去學校的樣子,父親把他碗裡的臊子挑到我碗裡的樣子,還有……到家後,媽媽正在院子裡焦急地徘徊,對我說:
「梅兒,你爸始終心裡有道結,認為你還在嫌棄他,所以一直心裡堵著呢」。「沒有,媽,我沒有」,說完我急切地推開門,看著昔日精神抖擻的父親虛弱地躺在炕頭上,「爸」,我叫了撲過去緊緊地抓住了那雙乾枯布滿歲月褶皺的手,把它輕輕放在我的臉上,爸爸睜開了渾濁的眼睛,說了一句:「梅兒回來了啊,我沒事,都是你媽大驚小怪的」,手動了動想把手拿下來,我死死地抓著他的手不讓他放下,我哭著說:「爸,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錯了,你幹那個職業只是想讓我們家過得好一點,我不害怕,你也不是壞人。這話我一直想說的,但是總是以忙為藉口,其實是不好意思說。爸,你是最好的爸爸。我錯了爸,對不起爸。」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串淚水從父親的眼角溢出,順著飽經風霜滄桑的臉頰滑落。我勞累了一生的父親啊,面對再大的挫折都沒流過一滴淚,此刻卻為了我這一句話而……所有的愧疚開始在我內心盤旋,我已泣不成聲。父親撫摸著我的臉說,那就好,那就好,露出了這麼多年我看到的唯一舒心的微笑。父女多年的心結打開了,父親的病好得很快。然後我也懷著一種輕鬆釋然的心又一次行走在屬於我的人生旅途裡。
臨走,我帶走了父親那把殺豬刀,以後我要把它拿給我的兒子看,得讓他明白當年姥爺就是用這把刀供養著他舅舅和媽媽的學業。任何一種職業都是值得敬佩的,如果可以選擇,誰也不想去選擇這樣一種職業。父親當時該是怎樣的一種糾結才讓他義無反顧地拿起它呢!那就是責任。我還拿走了那盒銀針,盒子銀亮銀亮的,綠色的油漆已不見蹤跡,這是長期撫摸而造成的。透過這個盒子,我仿佛看到了父親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孤獨地坐在窗下,把他的夢想一次次埋葬,然後在每一個黎明,用那一把明晃晃殺豬刀把家的希望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