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一個城市,較簡便的方式是探索那裡的人如何工作,如何戀愛,如何死亡。」——加繆
人民公園,位於成都市區祠堂街少城路。在她還叫少城公園的時候,這裡是滿族正藍旗的居住地。直到1949年,才正式更名為人民公園。
從清末官家的園林,到而今的人民公園,百多年光陰於成都這座城經過。一杯蓋碗茶,一張媒人紙,連同好些硝煙燃成的一捧塵埃,靜落於平原。
眼見得高樓起,人聲沸,誰來了誰又走,遊園的變成了相親的,相親的變成了喝茶的,喝茶的生了新一批遊園的。
有些東西卻一直都在。
一壺春秋雖說老虎灶上的長嘴茶壺裡煮著的是一汪白水,可沸騰著的往往是那些段用以追溯的時光。
鶴鳴與老舍筆下的裕興茶館有五分相似。那些一趕早就坐進人民公園內鶴鳴茶社的老爺子們,一杯茶喝一整天,談笑間或許就講完了半輩子的故事。時代在他們身上留下刻痕,一如喬木層疊的年輪。
顧炎武有云:自秦人取蜀而後,始有茗飲之事。而據成都地方志記載,人民公園內共有6個茶社,其中在原址留存至今的,唯有鶴鳴一家。
茶杯裡的倒影
民國年間,居住成都的朱自清,就曾在鶴鳴茶社等待葉聖陶的時候遇到警報。
葉聖陶住在城西,朱自清在城東,少城公園剛好在兩者中間。暮春時,他到少城公園鶴鳴茶社等候葉聖陶,一次突遇空襲警報大作,就按事先說定的,約會取消。而當時因為戰爭而南遷的諸位大師——陳寅恪、錢穆、吳宓等先生,偶爾也要到鶴鳴茶社品茗。
茶客的信息獲取方式已經從報紙變成了手機
茶社原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大邑龔姓人家所建,初為兩層中式古典建築,是民國時期少城公園內六大茶館——鶴鳴、枕流、綠蔭閣、永聚、射德會及文化茶園——之首,也是目前成都主城區所有茶館中歷史最久、影響最大的茶館,2012年被列為成都成都首批歷史建築掛牌保護對象。
「六臘戰爭」裡為謀生而明爭暗鬥的貧寒教員,漸隱在一眾大師救亡圖存的光芒裡。但人終歸是不願寂寞的:哪怕那湖心亭的遊廊瓦,蓋了青苔又長了草,不知名的黑鳥在簷上沒走幾步,就被下面採耳人的採耳叉聲震得撲稜到了空中——嗡地一聲,在一片嘈雜的鶴鳴,撕開一道小小的裂縫。
採耳已經成為成都的一道獨特的風景
茶館是成都人生活的縮影。就像是如今的蓋碗茶,泡得了各式茶葉——雖然在從前,不同的茶葉都匹配了不同的茶具。
父母在茶館喝茶,放小孩子在公園裡寫生玩耍;老年人三兩結對,拿著外帶的瓜子撲克,可以在竹椅上消磨一整天的時間。報紙變成了手機,茶壺變成了暖壺,採耳郎的牌子,印上了網絡支付的二維碼。
左邊的叔叔阿姨,絮絮念著自家孩子工作婚戀的家長裡短,右邊的年輕人來自東南沿海,字裡行間藏了江浙特有的綿軟。那邊舉著手吆喝茶倌點單的大叔,轉眼就躺倒在竹椅上,端著手機專注於遊戲,梳著雲鬢,長袖翩翩的漢服姑娘,繡花鞋踩著碎步一溜小跑,是約好了朋友一道在茶館談天說地。
很多人記憶力的味道,在人民公園內隨處可見
鶴鳴茶社內有一對黑漆柱子,上面刻有這麼一對燙金對聯:「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走東西。」一碗茶喝到末,昨日也就悠悠地過去。
「20年了。」手握摺扇的老人如是說道。關於舊日的記憶,只剩下幾角錢的消遣,盛水用的是錫壺而非暖水壺,這裡的橋翻修了,那裡的亭子遠非舊日的模樣。
「已經完全變樣了」。曾經在人民公園裡踏青寫生的孩子們已然長大,如今講起變化,異口同聲。那個在回憶裡充滿了趣味與美食的人民公園,而今可供孩童玩耍的娛樂設施,已不及當年的一半。
樹影搖曳,風帶著蟬鳴飄向更遠。高樓自遠處拔地而起,保路事件紀念碑在藍天裡露出塔尖。而在地鐵口,白襯衫的老人正吹奏薩克斯,於是《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迴蕩,久久不能散去。
一縷紅繩紅繩結成的網,搭在人民公園小樹林枝頭。關於這座城市的愛情,依舊以最古老的「媒妁之言」這一方式得以延續。
人民公園內的相親角,每一份相親簡介都有可能成就一段佳緣
成都人民公園相親角已存在了十多年。《霍亂時期的愛情》裡說:「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也不必撒謊。」但有句話也講,你穿秋褲是因為你媽覺得你冷。當父母覺得兒女餓了,需要愛了,就會把他們做成一份份簡歷,放進人民公園的相親角。
相親方式的轉變,也是城市與時俱進的縮影
小樹林裡掛著五花八門的「簡介」
無論你是金融城的Eve ,還是外資的Steven,被掛在相親角的那一刻起,年齡身高相貌性別,都是為了覓得良緣而貼上的標籤。
在相親角手握一堆資料的紅娘們,會對每個出現在相親角的適齡青年們發出「靈魂拷問」:
——妹妹耍不耍朋友噻?
——妹妹想看個什麼條件的噻?
相親角裡的家長和紅娘
接下來免不了一通博弈。有經驗的紅娘,往往三言兩語間就把你的關鍵信息套了出來。
家在哪裡,年齡多大,什麼工作,從哪來到哪去,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大姑娘大小夥兒,就這麼變成了一堆具有各種微妙含義的社會學符號。
「這裡都是條件好的,條件好的都被剩下了。」一位紅娘這樣介紹自己手頭的相親資源。印在A4塑封紙裡的男男女女(多數是女孩子),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一字排開,浩浩蕩蕩地,排場很大。
家長和紅娘在認真地匹配信息
但又有誰甘心就這麼簡簡單單就被「賣」掉呢?留下聯繫方式的多是父母的。表明相中了條件,紅娘才會掏出自己壓箱底的小本子,把更多的信息展露出來。
「掛了這麼久也沒找到合適的!」有的父母憤懣地發出聲來。但情緒歸情緒,終生大事依舊馬虎不得,他們依舊埋頭於紅娘手中記錄著諸多信息的本子。
掛在相親角裡的資料大多優質,但極少由本人出面。這裡是父母們的主戰場。面對「不服管教」的兒女們,相親角成為了一個超越相親市場的社交空間、疏解空間。為人父母的焦慮,最終被轉嫁到這些人為規定的條條框框裡。
公園內的錦鯉
但相親角絕非不近人情。藏在那些繁冗條件背後,是這座城市在時代變遷裡所能包容的所有溫情。
醒目位置是一位老人為尋找老伴而貼出的媒人紙。有紅娘講,這裡早就成了好幾段「黃昏之戀」。這些在人生長跑中早已過半的選手們,在為兒女相親的路上,遇見了屬於自己的幸福。也只有在這裡,「少時夫妻老來伴」才不是一句空談。
有的紅娘,在得知你有心愛的人時,總不忘叮囑一句「既然耍了朋友就好好耍」。做媒雖是門生意,但終究念的是人情。在成都步履不停的都市化進程中,藏在公園裡的相親角,成為了一個超越相親市場的社交空間、疏解空間。
人們總講,時代節奏變快的產物是如同快餐般的愛情。逛公園,壓馬路談戀愛的那個年代已隨父輩遠去,這座城市依舊以自己的方式保有純真。
一捧塵埃路通了,地鐵通了,人也通了。異國他鄉的人不斷湧來。
成都地鐵二號線天府廣場下一站,就是人民公園。在規劃圖紙上極力向外延伸的地鐵規劃,讓這座城市開始向四面八方伸展肢體——就像健身房,揮汗如雨的白領們,試圖把一切拖累自身發展的東西甩在後面。在他們眼中,這座位於城市中心的公園,已然如同它的歷史般年邁。
樹蔭環繞的銀杏閣
人民公園確實很老。100年以前,這片園子連同周圍的街巷,都是滿清正藍旗子弟的居住地。彼時成都還有少城這個概念,而在此後不短的時間裡,人民公園還不是人民的公園,而是少城公園——聽起來好像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樣子,實際上不過是歷史上關於城市規劃的一種方式罷了。
不過,還沒等少城變成老城,一場由四川人民發起的保路運動,就把末路的封建餘孽劈了當柴火。燒起來的火星子,落在廣州,成就了辛亥革命的大火。這不,當年壯舉的紀念碑,還立在現在的公園裡頭呢。只不過時間過去了老遠,當年栽在周圍的小樹苗,如今把碑身遮了七七八八,只留一個塔尖尖,戳進天空。
保路紀念碑
一亭一臺換了容貌,一草一木榮了又枯。池子裡的錦鯉,已然在人們「努力加餐飯」中日漸發福。大魚的大嘴,竟與三四歲幼兒的拳頭一般大小。水中成群結隊,像一柄招搖的彩旗。
每個城市都有一座人民公園,想來也是一種必然。然而在成都,人民二字之於公園,應是比任何一座城都要實至名歸。
人民公園臨著的祠堂街,是抗戰時期人流繁盛的新文化集散處。當年最盛時,曾有180餘家書店立足於此,佔成都總數近七成;街上歷史文物遺蹟眾多,除了現存的祠堂街38號《新華日報》成都代訂處舊址,鶴鳴茶社,四川美術協會估值紀念碑,已遷到金河路的努力餐,也有東西被洪流淹沒。民國時期最有名的專業童裝店「綺羅」,人民公園東北三門外的某茶樓,二樓就是國民黨特務在「成都的最大監視哨之一」,還曾發生過一場槍戰。
花園子裡的翹角亭,圍坐了一圈的老太太,手裡的不是繡花線,就是毛衣針。她們之中,有的是已經退休的教師,鬢角的銀絲由粉筆灰染白;有的卻連字都不大識得全,卻能用一口川普,仔仔細細地跟人講起,那家常的菜要如何做,百裡之外的故土,又如何長出新鮮的瓜果。
不識愁滋味的孩童
如今的硝煙,而今化作一捧塵埃。這座成都最早,也是四川最早的公園裡,常駐的大爺大媽們,和太古裡永遠遊蕩著的漂亮女孩們一樣令人生疑。這似乎為某種說法提供了證據——成都是一座慢城,但在天府新區一到五街每日早高峰時,人潮宛如北京西二旗。
老人們在公園裡唱歌跳舞,公園內的防空洞已連續幾年在夏季對公眾開放,用來納涼;遊客們將這裡當做城市地表打卡,年輕媽媽推著嬰兒在公園裡散步,小孩子捏著零錢問賣糖人的阿姨換零嘴。為監測公園噪音的分貝儀,電子屏上的數字,才是這裡真實生命力所在。
分貝顯示屏
有人曾盛讚人民公園,稱其孑遺著一種藏古納舊隨時有物華的美與好,好像一片工業的泥潭,漫過世上所有的大陸小徑之後。博爾赫斯小說裡講述的傳說,」幸將小徑分叉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上個百年,人民公園已隨成都經過,下個百年,人民公園還要與成都結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