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開始,我就知道母親跟爺爺的關係不好。小的時候知道他們關係不好是因為他們時不時就會吵架,而且還是吵得很大聲的那種,小時候聽見這種刺耳的爭吵聲就會跑到村前的那棵鬱鬱蔥蔥的松樹底下,捂住耳朵。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知道其中一些吵架的緣由,心中也有了一些莫名的酸楚。
在那個年代,父親母親是由人介紹結婚的,聽母親說,其實她是不喜歡父親的,但是外婆喜歡,覺得爸爸這個人可靠,所以母親就答應了。那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過後,經濟蕭條,能有一頓飽飯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所以母親一嫁過來,就不停地幹活。從家庭的瑣碎家務到田裡的重活髒活,她都無怨無悔地幹著,但仍然得不到一句婆家肯定的話。
在四五十年前的潮汕地區,生男孩就像是頒給女性的一道聖旨,而且還是每隔兩年就會給你頒一道,壓得你沒有喘息的機會。以致當時被壓迫的大部分女性老了之後把這種思想也強加給他們的子女,惡性循環皆由此。母親結婚頭年就生了個兒子,這當然皆大歡喜,當兒子滿周歲的時候,家裡會擺丁酒,宴請村裡的親戚,但是,這種待遇是女兒沒有的。那個時候,似乎全世界都在歧視女性,很不巧,母親第二胎就生了個女兒,這下,爺爺奶奶就不高興了,母親月子都沒有做就被趕下床做家務,下田幹活,但是為了她的兒女,她只能忍著。很不巧,生完大姐的第二年,媽媽又生了二姐,這下爺爺更生氣了,罵媽媽肚子裡生不出男種,還加重量的活給她幹,母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因為本是應該好好坐月子而做了大量的重活而落下了病根,現在50多歲的她不是手腳酸痛得起不來,就是時不時的頭暈頭痛。更讓人 不可思議的是,母親之後接連又生了3個女兒,而我就是最小的那個,三姐那個時候小小就送給別人養,最後是聽別人說三姐在別人那裡已經餓得快不行了,媽媽於心不忍偷偷抱回來的。四姐則是已經有7個月身孕的母親在田裡幹活時不小心動到了胎氣小產的,那時候還是產品婆接生的,但是當時產婆說孩子已經不行了,生不出來了,生出來也是死胎,所以就跑了,沒有接生。當時的爺爺也冷嘲熱諷地說,這孩子就不要,萬一生出來的又是個女的怎麼辦,她的肚子就是生不出男孩的。母親當時一聽差點背過氣,但最後她還是苦苦哀求父親拖著板車拉她去縣城的衛生所叫醫生接生,萬幸的是結果是母女平安,那個時候我四姐卻不足5斤。而我腦門上的一個疤就是母親背著我在田裡幹活時暈倒時留下的。
從小我就不知道爺爺的愛是怎麼樣的,我從未與爺爺親近過,一半是我自己的原因,也有一半是母親的原因。當我們幾個長大了,媽媽似乎就有了些底氣,敢跟爺爺回嘴了,慢慢地就敢吵起來了。只要一吵起來,母親就會把當年爺爺怎麼對待她的事,她所受的委屈全都說出來,有時候說著說著,眼淚就會默默地留下來,無聲無息的,這是一個女人被壓迫了許久之後而忍不住的釋放,也像是無聲地控訴。那一刻,我好像懂了,她所教育我們的:別人罵你你就罵回去,別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最好雙倍打回去,只要你們回來跟我說原因,我一定支持你們。也許,這就是她與這個世界反抗的另一種手段吧。
母親跟爺爺的爭吵持續到我讀大學,爺爺年事已高,手腳不靈活,就算倒個水也會曬了一地,母親看不慣就會開罵,但這時的爺爺好像已經罵不動了,只會偶爾頂幾句嘴,而母親卻底氣越來越足,越罵越精神,似乎在宣誓這一個勝利者的姿態。
今年年初,爺爺洗澡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伴著喘息聲去世了,那天晚上,我們都守著爺爺,而母親卻一點聲響都沒有,也許這就是她想給別人看到的吧。後來我看到她在一角落偷偷抹眼淚,那動作很迅速,生怕別人看到。原來母親大人早就放下了,她所放不下的只是她心中的那份執念。
爺爺去世之後,家裡安靜了很多,而村前長青的松樹也沒有了往日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