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姐算是我的遠房表姐,是我媽姨家表姐家的老大。但在鄉下親戚走動的勤,剛好我媽接二連三地生下我們姐妹三個,當時奶奶已經去世,外婆還要車輪戰式地輪流去三個舅舅家看孩子,所以算是潑出去的水的閨女,就算是外婆最疼愛的家裡老小兒,她也沒法拔腳就走去帶我們。外婆心疼媽,就找到我表姨,就是玲姐的媽,想讓剛初中畢業在家閒著的玲姐去我家幫幫我媽。
表姨家有六個孩子,玲姐是老大,當時正準備外出打工,減輕些家裡的負責,我外婆對我外姨說,這孩子不讓白帶,每月給玲姐六十塊錢,把老三帶到三歲送幼兒園,讓我媽想法給她在鎮上給玲姐說個婆家。
也就是這樣玲姐與我們家結下了不解之緣。玲姐來我家的時候,我五六歲,剛記事兒。老三剛一歲,我媽一個人顧不過來。我第一次見玲姐就覺得她長得就像兒日曆上的畫兒,大眼葫蘆雙眼皮,頭髮烏黑油亮地梳成一條長辮子,穿白碎花兒的確良小衫,黑褲子,簡單清爽,人長得麻條高個,用我媽的話說,就我家玲這長相,在這鎮上的好人家,東頭到西頭,隨便挑。
我媽這話還真不誇張,玲姐在我家的第二年,她不過才十八九歲,來我家找我媽給玲介紹對象的人就排成了隊,主要是玲姐不僅人長的俊,還很能幹,我媽在鎮糧站上班,爸在外跑採購,不著家,兩人都忙,街坊鄰居都看著玲兒這個小小丫頭把我們姐仨帶的乾淨懂事兒還少生病,我媽也是逢人就誇,在我家小三妹三歲半時,我媽也捨不得走,關鍵是我們也捨不得走。
可那時候玲姐已經有了對象了。我都七八歲了,知道什麼是搞對象了。我玲姐的對象是媽糧站領導的兒子,我們都叫她軍哥,一米八幾,參過軍,復員後在鎮上派出所當警察,穿上警服,更是帥氣。人家媽也是看著玲姐在我家這幾年慢慢出落的更水靈兒,也覺得我媽我爸都是文化人,在我家幾年的孩子也有規矩,也不嫌她是農村戶口,兩人也是有緣,一見面就好上了,等小三兒轉過秋那年上了幼兒園,玲姐國慶節就穿著大紅襖嫁給了帥氣的軍哥,兩人真是般配,結婚後小日子過得好,家離我們也不遠,抽空還過來幫著照看我們姐家兒,送吃送喝,有時候還把我們接到家。
那時候表姨經常過來找我媽拉呱,來的時候總帶好多鄉下的花生紅薯,總說我媽給玲找的婆家好,讓她在老家可有面子了。想想也是,九十年代初,商品糧正式工還是很吃香,玲姐就是漂亮人好,論條件的確是配不上軍哥,那時候我也記得,她們沒結婚時,的確有好多街上有工作的姑娘圍著軍哥轉。可人家倆結婚後就沒什麼人能插上一腳,也是快節奏,三年生下兩個男娃,當時我軍哥在派出所裡上班,工資不高,但他心氣高,就想讓自己的漂亮媳婦和兩個孩子過上好日子,就下了班私下裡和一個朋友買了一輛貨車,偷摸兒地在趁著休息日和下班時間去給一個磚廠拉貨。可小鎮上的派出所也是派出所,有時候也有緊急任務,有一個周日本來軍哥輪休,就拉了一車的貨去了鄰縣送,可半道裡收到所長發到BP機上的話, 說有緊急任務,馬上歸隊。也就是因為趕路心急,路上出了車禍,因為是重車,對面撞上的又是那種不要命的水泥罐車,軍哥就這樣沒了。玲姐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人人羨慕的小日子就這樣在他們結婚的第四的就走到頭兒了,當時老二也就不到兩歲。當時玲姐已經轉了鎮上的戶口,要按正常情況,軍哥是警察,不在了國家會有撫恤金,也會想法給她找個工作,可軍哥是兼職幹私活出的事兒,派出所不追究就算不錯,反正沒賠什麼錢,本來玲姐的婆婆在糧站是個領導,但那一年看兒子給她生了 兩個孩子,提前一年辦理了退休,再加上軍哥是獨生子,出了這事兒真是要了命了。本來這軍哥沒了玲姐已經夠可憐的,誰知道禍不單行這詞還真是討厭人,在軍哥不在後不到一個月,軍哥的媽媽、玲姐的婆婆就得了偏癱,公公不在的早,是這個婆婆一個人把軍哥養大的,這樣可媽,玲姐不僅要帶兩個娃,還要伺候偏癱的婆婆。本來軍哥有個大哥,應該輪著看,可軍哥出了這事兒後,這個全家人都把責任推到玲姐身上,說要不是玲姐長得美還想吃得香穿得美過得好,軍可就不會想著出去掙錢的法兒,也不會出這事兒,家裡老娘也不會氣出這樣的病來,說到底,這事全怪我玲姐,她一下子就從原來全家疼愛誇獎的懂事媳婦變成了全家人人喊打的「掃帚星」。
當時她偏癱的婆婆脾氣可大,在醫院裡不配合治療,出院後住進玲姐家,天天鬧的不可開交,玲說換人都是這兒,沒了兒子,又得了病,誰也受不了。
我當時有十一二歲,聽了這事兒只覺得玲姐太委屈了,因為真正可憐的人是她,她失去了丈夫,孩子這麼小沒有了爹。我表姨再來我家,也帶東西,可我媽不再收,總想方設想送給玲姐,這家裡沒了的男人,每月的撫恤金又很有限,玲姐那時候也就二十三四歲,從出事兒後,我似乎每見她一回,就像看到開過的花敗了一截,越來越枯萎,本來多水靈的人兒啊,現在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顧了大的顧小的,顧了小的顧老的,我媽有時候把兩孩子接到家裡來吃飯,看著兩個小不點,總嘆氣,我媽說,這是我作的孽啊,要是當初不來咱家,在鄉下找個婆家,或者找個在外面打工的,總不至於出這樣的事兒吧?
玲姐見了媽和我們,還總說寬心的話,說也等老小上了學,就工作。後來她婆婆恢復了不少,能自理了,就罵罵咧咧地從玲姐家裡搬出來,搬到她大兒子家裡去了,前提是,她有退休金,在誰家,在當時的理解裡,那就是誰沾光。
我媽總說自己看走了眼,覺得多好一人,遇事咋都變成這樣了?可玲姐總勸我媽說,沒事兒,姨,我有兩隻手,能幹活,再說我婆婆也是怕見著我想起傷心事兒,雖然看我不順眼,心裡還是天天惦記著倆孩子,每月都會送來些吃的喝的,算很不錯了。
玲姐就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從不抱怨生活,每當我們覺得生活對她太不公時,她總強笑著說,那咋弄兒,這都是命,慢慢過吧,總要把倆孩子拉扯大。
其實後來她婆婆給我媽交過底兒,她有時候是故意為覺得我玲姐這麼年輕,肯定忍不了兩年就改嫁了,這倆孩子一個都不能帶走。
我媽說這是讓捎話,我媽說這老太太這招也算用心良苦,讓玲姐受不了改嫁,她有工資,這樣可以順理成章地搬過來養倆孫子。
可我玲姐不幹。她說軍哥對我那麼好,我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那不是人幹的事兒。先把孩子養大了再說吧,這天天雞飛狗跳的,哪有那心思。
日子從不因為難而停一天,而少年的我更是在時光裡跑得飛快。我們家全家在我上初中那年從鎮上搬到了縣城,我後來又馬不停蹄地上了初中上高中,高中上了上大學,這一年年的,回家回的越來越少,見爹媽的次數都很少,更別提玲姐,但因為從小照看我,給我梳過小辮兒,給我做過幾年飯, 惦記總在,這些年玲姐的消息,除了偶爾回去匆匆見上一百,就都是零星地從媽的電話、視頻裡得到的。
昨天晚上與老媽視頻,媽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我就問她出了啥事兒,她嘆口氣對我說,你玲姐在省城住院,應該病得不轉,你有空去看看,小時候帶你們多年,人總要有些良心。
我一驚。上次見到玲姐是在她二兒子結婚宴上,前一陣兒聽說,老二兒子也已經當了爹了。
我在心裡默默算了一下,從軍哥走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裡,日子真的像飛得,飛著飛著,玲姐已經變成了五六十歲的人了,別人五六十歲看上去還可年輕,可上次見到她的時候,背都有些馱了。這些年她開著早點鋪、當過鐘點工,前兩年,竟然跑到縣城裡,當過兩年快遞員,五十多歲的女快遞員,想想,都心酸。
這二十八年間,我媽說開始的時候給她說媒的人也不少,可她要求的是讓男的上門來,而且男方要沒孩子。還要對孩子好,對婆婆好。這條件擋住了好多在媽看來不錯的姻緣,慢慢的,倆孩子越來越大,玲姐說孩子大了敏感,給他們找後媽的事兒更說不出口了。
就這樣,熬著熬著,先前見了說,等到老大大學畢業了,我就找,我得有自己的生活。
可再見了又說,這老大結婚要生孩子,我總得給她們帶吧,不帶說不過去。這咱們家條件差,結婚房子都是女方出的,這要是再不出個力,這當媽的都不好意思抱孫子,再說人家不嫌棄我就是好的。還真別說,許是當年帶我們和自己兩個孩子經驗豐富,再加上玲姐乾淨麻利,她的兒媳婦們倒從來沒說過不讓她帶的話兒來,還總聽我媽說,這倆孩子也不錯,人都怪爭氣,老大考上了大學,在市裡上班,娶了市裡的媳婦,人也算通情達理,還總在親戚面前誇自己婆婆比那些專業月嫂都厲害,孩子帶得不哭不鬧不怎麼生病還很乖——聽到這話時,我恍惚回到了玲姐帶我們的那些時光。
帶了大兒子的,怎麼能不管小兒子,大兒子結婚成了家,小兒子也不能不管,老二後來上了個技校出來做廚師,收入也不錯,也縣裡買了房子,娶了媳婦,這又生了孫子,就是在縣城侍候月子時忽然暈倒,送到醫院,才查出病。
聽媽說過,這些年裡,有一個原來軍哥的戰友一直挺照顧他們娘仨,那個戰友後來老婆有病去世了,大家都覺得他倆很般配,但那戰友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和這邊這兩個差不多大。玲姐後來狠了狠心,說有四個孩子沒法兒,她顧不過來,要是當人媽,就要照顧好這一大家,她沒有這個能力,她不確定自己能做好後媽。
後來這個戰友很快找了個條件不錯的人結婚了,好多人都說我玲姐眼瞎錯過這麼好一個有工作人又好的人,玲姐說,這是過日子,不是過一天兩天,我沒想好,就不能坑人家。
我媽說我玲姐是放不下軍哥。後來我對玲姐說,你這要是在過去得立貞節牌坊,我姐笑笑說,你們想的太多了,這麼些年累的苦的,淨罵他了,要不是他狠心走了,我能把日子過成這樣?不過我饒不了他,我得到那邊找他算帳,我把他的兩個兒子帶大了,都成家立業沒走上歪路,我對得起他了,我沒必要守到死,只是總覺得還放不下。
我記得我媽對我說,這老二家的孩子看到兩三歲,老大家的又要生二胎,就這架勢,你姐且退不了休,且沒機會出來找個老伴陪他呢。
還真是一語成讖,玲姐得病了,住院了,還不輕。
我沒有去問什麼病,我也不想知道,如果不嚴重,誰會捨得花錢來省城。
明天,我得去看看玲姐,可一想著要去看她,我的心就沉得不行,像壓了塊鉛,難過的不行。
我見玲姐,對她說些啥呢?
我看看我寫的句子,似乎在為她叫屈,覺得不值,但我似乎又能看到玲姐在看到這些話的神氣兒,她會笑著對我說,我這樣就很知足的,我把他們都帶大,都沒走歪路,我很知足,我到下面見到你軍哥,我可有的是話說。
我現在只希望這世上舉頭三尺真有神明, 我想求求這些神仙,放過我玲姐一碼,讓她好起來,讓她趕緊好起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