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llowing in the footsteps of Dionysus
Justine Otto:《迷途之地》(Land of strays)
五角場來信:
迷途不返者的浪漫指南
20200509
「五月的日子裡,我也在星星下/懷念你……」
這是荷爾德林《漫遊》的詩句。誰不懷念可以任意漫遊的日子?
Justine Otto剛剛完成一幅新畫,《迷途之地》(Land of strays)。這位波蘭裔藝術家跟我年紀差不多,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往柏林圍牆倒塌未久的德國——那是柏林的街頭表演藝術一夜之間達到歌劇院水準的年代,只因「東邊」湧入的天才們,頗像「二戰」之後的紐約,希特勒團夥棄若敝履的科學家、藝術家和文學家,成就了大西洋東岸一場狂歡式繁榮。
我第一次碰見她,是在2017年6月,柏林Haus am Lutzowplatz舉辦了一個群展:樓上屬於觀念藝術,樓下屬於女性繪畫,院子裡屬於啤酒,以及比啤酒更迷人的藝術家。她住在漢堡旁邊的呂訥堡(Luneburg)。我正好一周後要去一位小說家的父母宅子裡住上幾天,恰在漢堡,遂相約造訪她的工作室。
約定的日期,他的丈夫Enno開車到火車站來接我。回家路上,先繞到他供職的本地藝術基金會,居然額外見識了一場新表現主義代表人物約爾格·伊門多夫的畫展。伊門多夫曾在杜塞道夫藝術學院師從約瑟夫·博伊斯,其中一幅畫上,有個開飛機的人,便是即將領受墜落命運的恩師——如果沒有那次死裡逃生,博伊斯也就無從體驗蒙古部落的黃油、毛氈和薩滿療法,戰後歐洲藝術史亦會被改寫。
汽車穿行於見不到人影的樹叢和田野,一直開到從前的東德邊境,迄今冷冷清清。他們就住在曾經充擔界河的易北河畔,與一條大狗為伴,能夠安安靜靜搞創作。對於生活在德國的藝術家來說,Justine Otto的工作室不能算小,不過,它當然無法與中國明星藝術家的相比,德國藝術家MiriamVlaming造訪過北京之後,驚嘆同行據有的空間不啻天上人間,內部一如流水線工廠,甚至還有高朋滿座的飯店。
Justine Otto的藝術風格介乎具象與抽象之間,擅於挪借印刷媒體的照片,轉換為畫面形象,構圖和色彩緊張強烈,亦不乏超現實主義色彩。實際上,這幾乎是曾經在「東邊」長大,又去了「西邊」的藝術家的共性之一。我格外偏愛德國的當代繪畫——也許這個概念並不準確,德國藝術家中,很多都是外來移民,不過姑且稱之吧,誰讓他們在那裡找到了空氣和水一般的自由呢,藝術家缺不了它,而此處的「德國」也與法國大革命之後發明的「民族主義」無關,僅僅用來描述一種冷戰之後的現實處境。它的未來會走向何方?也許正處於一種危險的邊緣。有的時候,我常常沮喪地想,也許人類就不配享有太長時間的好日子。不過,依然希望歌德和洪堡的路線,能夠戰勝卑斯麥和希特勒的路線,在全球。
2019年7月,柏林Kuehlhaus,
Justine Otto在《真正浪漫》個展開幕式
2019年4月,萊比錫博物館,
參與小野洋子重演1964年行為藝術作品《切割篇》
如果以「九·一一」事件為標誌,近二十年,網際網路世界的自由之夢——它的初心——幾乎徹底破滅。傳統經濟體系因此而大規模轉型,與其伴生者,並非公共意見的充分表達,卻是誘導信息、誤導信息及虛假信息大肆傳播,規模之巨,恐是人類選擇直立行走以來第一遭。第一代「社交軟體」之後的仿製品,就架構設計而言,大多規避公共意見充分表達與交流的可能,而是著力將用戶關進籠子,行區域網之實。
張學舟導演有感於斯,寫了「一個小故事」,可謂另一個版本的「迷途之地」:
他在一個黑房間裡醒來,發現周身處於迷霧之中。
他抬手,只看到手。白霧不去別處只跟隨圍繞著他,遮住了胳膊肩膀和胸膛等目光所及的身體所有部分:只剩下手。
他突然很渴,伸手拿杯子喝水。喝完心想:算了!也沒啥大不了!但是,手旁的霧湊了一堆兒,堆出形狀,形狀清晰後,是另一隻手。
這隻手似乎於不可見處也連接著身體。起初,它和本手copy不走樣;漸漸,因為聯動的部分無法看見,身體的感知也沒那麼精確,他無法分辨哪一隻才是本手……
某一刻,另一手開始超越本手:他心中剛起念,肩膀還沒來得及帶動大臂繼而帶動小臂,那隻手就已經完成了他要做的動作。他停下想:算了!這樣豈不是更方便。
某一日,那隻手突然拿起刀,要刺向他的臉;本手去奪刀,被砍傷……好在還有迷霧中被遺忘已久的左手,他用嘴和受傷的本手壓制住另一隻手,左手奪刀刺進了那隻手……
慘勝後,他試圖撥開那迷霧:最外層很薄,越往內層越濃稠,直至最內層膠水版粘稠的膠狀物覆蓋住身體,上面還有些若隱若現似懂非懂的文字,他仔細湊近看霧,發現每層都似銘刻似漂浮有些文字。
不管這麼多了,他奮力拉拽,發現這些東西很難與皮膚分離。於是用刀硬來,留了不少血卻只分離開一小塊。其餘部分的膠狀物又慢慢填補了上去,傷處似乎也很快好了……
迷霧也慢慢一層層重新覆蓋。他呆坐著,依然看不到除了手之外的其它部分,那隻受傷的手,也慢慢被白霧覆蓋了。
張導云:「這個像劇本的驚悚小故事,是我對現實中個體和龐雜信息之間關係的想像。其中的迷霧,自然就是周而復始每日避之不及的一層層信息,它們遮蔽、複製、替代、進化,甚至謀殺未遂。最內層已與我們融為一體極難分離。」張導自感無力,但樂於和大家分享反觀迷霧的另一種視角,可「去油管搜『財經』,頻道名五個字,主播戴眼鏡姓全」……拋去信仰不談,僅就知識領域而言,世上本無絕對真理,無非憑藉有限的條件各自摸索而已,盲人摸象矣。然而,如果能夠多比較幾種視角,對於具體事件,倒也不難得出相對豐滿的印象,孰是孰非,高下自現。
張學舟導演的詩歌電影短片《哀歌》海報
張瑾修書一封,發自喬治亞。
她是我大學的同屆同學,曾在同一教室裡上輔修課。2000年左右,馬驊跑來我家,報告一個好消息,說是他正在策劃一套中國境內的自助旅行圖書,品牌名曰「藏羚羊」,朋友們如果有興趣,每人寫一本,音樂人楊一業已出發,前去浙江,報償不俗。「藏羚羊」的出版人,便是張瑾,「孤獨星球」進入中國之前,它的確成為國內最靠譜的分省旅行指南。數年後,馬驊消失,張瑾搬去美國,與熱愛登山的老公住在靠近墨西哥邊境的聖地牙哥,我還去她家蹭過一頓火鍋。未久,便耐不住平靜的日子,二人賣了房子,過起四海為家的生活,想去哪兒去哪兒,每人家當的上限是一隻行李箱,最絕的是,兩個人還不經常生活在同一個國家。張瑾有時候在西西里,有時候在東南亞,有時候在加勒比,有時候又在高加索地區。今年,他們難得一起搬去喬治亞,卻碰上疫情爆發,倒是正好與他們原本的計劃不謀而合——住上一年。二月份的時候,張瑾還邀請我去待上一段時間,誰知馬上便無法出門,隨即實質鎖國,喬治亞雖然在這一場全球多米諾效應之中慢上一拍,終無法置身事外,可謂全球化消滅歐亞大陸內奧「秘境」之一例。
韓博兄,
我這裡的春天正式過完了。4年來第一次眼見春天的到來,先是桃花和櫻花開了一樹又謝了,緊接著樹開始發芽,鬱金香開了花,打開窗子,聽見鳥兒在枝頭唱歌。因為只帶著一個大行李箱旅行,過去幾年冬天我幾乎都在熱帶地區,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四季更迭。也是因為這樣,我開始厭倦旅行,舉目四望,不知道該去哪裡。最後,完全是聽從直覺的安排,決定到喬治亞來住一陣子。
我先生發財喜歡喬治亞的高加索山,卻不喜歡提比里西這樣擁擠的大城市。但他覺得今年來這裡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因為他的祖國美國,在這次疫情中表現出的混亂和分裂讓他心煩。至少在這裡,人們不搶購衛生紙,他說。這裡的人均收入是400美金,我猜測不搶購衛生紙,主要原因是人們寧願把錢用來買食物吧。
我有個朋友,麻省理工畢業的數學博士,15年前就辭職了。每次我見他,問他在幹什麼,他總是說,在家玩數學題。自從我變成了無業游民,也總有人好奇我每天在幹什麼。就這樣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找個喜歡的房子住下,在聽不懂的語言裡做個啞巴,日子怎麼是過下去的?我一直不知道怎麼回答,直到有一天想起這個做數學題的朋友。他喜歡的是數學題,而我喜歡的是看熱鬧,把人作為一個群體來觀察,我們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人和歷史文化的關係,受環境和家庭的影響,在心理層面上的各種群體表現和動向,在一個不斷變化,危機四伏的世界裡如何適應和自處,這些都太有意思了。這純粹是一種愛好,完全沒有任何的現實動機。目前的生活方式完美地滿足了這種愛好。作為一個旁觀者,外國人,社會的邊緣人,幾乎可以是透明的,甚至不存在。住在別人的現實生活裡,像是住在外語電影裡,我認為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在中國生活了30多年,參與別人日常生活這件事我算是受夠了。我是一個活的很不具體,思維抽象的人,如今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但人的軌跡永遠是個人化的,選擇來喬治亞,如今看來也是我自己人生軌跡的一個必經之路。三年前第一次來喬治亞,純粹是聽說這裡的高加索山脈堪比瑞士。我和發財常年熱愛爬山,高加索山果然名副其實,嘆為觀止。在山裡住了一個夏天,我開始對這裡的人產生了興趣。喬治亞是個小民族,我以前一直覺得他們跟俄羅斯很像,至少臉上都是一副「誰惹我我打誰」的彪悍之氣。但近距離接觸,這個民族的人又有現代文明已經摒棄的幾近狂野的熱情。這裡的孩子格外的天然奔放,西方社會和東方社會對孩子的教育方式似乎都沒有影響到這裡,在喬治亞的大小城鎮,滿街都是奔跑的孩子的笑聲。這裡的民族舞蹈是芭蕾和武士舞蹈的集合體,年輕的男孩子跳起來格外好看。這還是一個瓜果遍地的農業國度,首都的大街上到夏天一不小心就會踩一腳桑葚或者櫻桃。這裡的女人臉上有種無望和堅忍的表情,街上的是奇特的歐式和蘇式建築混合體,破爛不堪卻又有種奇怪的生命力。總之,我被這種獨一無二的過去和現在,亞洲和歐洲的氣質迷上了。作為一個回不到過去,又與西方歷史沒有深刻聯繫的中國人,喬治亞意外地帶我回到了童年和過去。
於是就有了去年我和老朋友們在喬治亞和亞美尼亞的重聚,離開中國這麼多年以後,和幾十年的老朋友們坐在葡萄酒莊裡喝酒聊天,是永生難忘的美好時光。因為這些事的發生,喬治亞不再是我旅途中去過的國家中的一個,有了私人的意義。今年本來打算回國過年,終於因為疫情沒有成行,而是臨時來了喬治亞。這一次不是以遊客的身份,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旅居,而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與喬治亞一起見證了歷史。
喬治亞這三個多月裡,真正開始在這裡生活,我所感受和遭遇的,遠比想像的豐富。異域風情外表下面,這個小民族的現狀異常複雜矛盾。只有400萬人的一個小民族,經濟上是很難自主的。美國新增加的病例,直接拉低的是喬治亞匯率。加上沒有強大的醫療體系,這個國家在全球遭難面前比中國和美國這樣的國家要脆弱的多。我和發財都是來自大國和大民族的人,從沒有機會知道,小民族的人面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而且這並不是一個特殊時期的異常局面,稍微研究一下他們的歷史,就會發現,喬治亞人幾千年來都夾在各種大的政治勢力中間,不確定和動蕩是生活常態。
這種脆弱的外部環境對人的心理造成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這一點可能只有外人能看的清楚。我記得2003年去朝鮮,對當地人異常脆弱的自尊心印象極其深刻。從表面上看,很多人的表現就是愛國主義,不允許批評他們的國家。而其實,這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希望依附於更大的勢力以獲取心理安慰的表現。喬治亞,我又一次意外遭遇了本地朋友的愛國主義,如果你批評一道菜不好吃,相當於批評他們的國家。可是喬治亞最有名的一道菜,其實就是中國的包子的變體,我一不小心拿我們的包子跟他們的包子做對比,結果「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從此跟喬治亞人打交道,我只好格外小心。而這讓我在這裡的居留失去了很多樂趣,一個沒有開放胸襟的地方,是很難有真誠的交流的。諷刺的是,我來這裡尋找童年的印記,而這一點,跟我的祖國又是如此相似。我也算是種瓜得瓜。
這些年四處旅行最大的心得,其實很悲哀。走的地方越多,越發現世界在全球化的消費大潮下變得如此相似。人們的生活大抵都以中產夢為目標,工作,忙碌,買車買房,浮躁,現實,物質化。在意識形態和心理層面上,全世界都在走下坡路,人們失去對未來的信心,困惑和焦慮蔓延。四處旅行中另一個重要的心得是,這個世界比我們想像的要更緊密相關,當一種情緒主導一個地區,往往在其他地區也有同樣的趨勢。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全球化似乎已經實現。中國到也沒有跟世界脫節,只是信息的人為扭曲反倒加強了某些負面情緒的蔓延。
對於已過不惑之年的我來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們小時候,總想去看看山那邊的世界,現在如願以償,看見的山這邊,還是一層一層的山,並沒有海市蜃樓。我奶奶常說,人生一世,不過是來走一遭,看一看而已。看的多了,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剛交的喬治亞朋友因為我批評他的國家而對我大肆羞辱時,我並沒有多驚訝,只是像在微信上一樣,沉默一下,把他刪除掉了。
說起五角場,韓博兄,我已經20多年沒有回去過了。我的大學時光跟我的關係很疏離,幾乎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發生,而你這麼多年來一直都生活和奮鬥在那裡,算是深深的紮根在那裡了。你從五角場寫來的信,讓我跟自己的青春期有了某種溫柔的和解意味。
如今我的人生願望,就是在70歲的時候,還可以跟這一輩子都沒有刪除掉的朋友,坐著聊聊天。如果都還健康,能開一瓶好酒暢飲,那就更完美了。
最後,喬治亞可是紅酒的故鄉,你不需要等到老了再來找我喝酒,我這裡永遠有酒等著你。
採取隔離措施之前的喬治亞菜市場
封城之中的提比里西
提比里西庫拉河上的雕塑
喬治亞神父在疫情期間上街做彌撒
提比里西典型蘇式居民樓,包浩斯遺產的一種變形記
我多麼渴望馬上飛去喬治亞喝上一杯啊!
考古證據顯示,葡萄的栽培及葡萄酒的釀製,並非起源歐洲,卻在高加索地區——有人會說,這與猶太人的《舊約》描述一致,挪亞方舟便停在那裡,船上當然有葡萄藤,可是,猶太人的故事卻來自蘇美爾人與巴比倫人,尤其「大洪水」,尼布甲尼撒二世滅國猶太,擄民前往巴比倫,沒想到促成影響後世的文化交流,而從另一方面來看,那些早於《聖經》的傳說,未嘗不是口口相傳的史實,儘管時間、地點與細節未必絕然準確。
時迄今日,喬治亞依然保持早期葡萄酒釀製方法,所以,它的味道會讓習慣了法國、義大利、西班牙乃至「新世界」味道的舌頭大吃一驚,而且,若干「重口味」類型需要長時間醒酒。2017年,我第一次去莫斯科,當地一位美食家詩人推薦的喬治亞餐館格外令人驚豔,酒菜俱佳,此後,幾乎在俄國的每個酒吧都只點喬治亞葡萄酒(去年我才知道,克裡米亞葡萄酒同樣非常優秀,只不過更加歐洲化),2018年在西伯利亞旅行時亦然。去年12月,因詩歌節和俄語詩集出版,又去莫斯科,豈能放過喬治亞餐廳。有一回,《三室兩廳》的譯者Alyona Shishaeva陪我同去,沒想到遭遇服務員刁難,要求她出示身份證件——電子照片還不行——否則不能飲酒。我只好偷偷將酒倒進她的水杯。值得讚美的是,Alyona中午剛剛喝過外賣送來的醒酒湯——羊肉、米飯和辣椒的混合體,據稱非常管用,就像中國同胞眼裡的藿香正氣水,俄羅斯民族戰無不勝的偉大意志全靠它啦——誰又能拒絕喬治亞的瓊漿玉液呢?
Hanan Sayed Worrell在保持社交距離期間發起的活動:
食物作為崇拜物
人與食物的關係真是奇妙。有的時候,說不清楚誰是主人,誰是寵物。中東世界的美食家Hanan Sayed Worrell,剛剛藉由ins帳號(tabletalesme)發起一項有趣的活動:食物作為崇拜物(Food as Fetish)。她認為隔離期間大家只能仰賴社交媒體溝通,似乎強化了一句古老的諺語——我們以眼睛進食——也就是說,在吃這件事上面,「顏值正義」同樣重要,甚至,已經到了比真吃還要重要的地步。Hanan覺得,由此而延展出一種新型文化:基於外觀形式的食物崇拜。所以,她索性廣泛徵集那些基於視覺需求而創造的食物圖片。她自己便烘焙了一隻蒙德裡安蛋糕。
感興趣的朋友盡可關注她的ins帳號,搞點花樣,參加活動——防疫工作長期化,意味著純粹視覺的盛宴也將長期化,誰讓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的網際網路沒有發展出實時傳遞味覺的功能呢。
我很想藉此嘮叨幾句Hanan的人生經歷,某種意義上,她與Justine和張瑾都有幾分相像——對於人生的自由主動選擇。雖然她那混凝土塊一般厚重的巨著《Table Tales: The globalnomad cuisine of Abu Dhabi》擺放在阿布達比羅浮宮紀念品商店的顯要位置,可是,Hanan並非土生土長的阿聯人。她的母親是敘利亞-黎巴嫩人,父親生於埃及,他們婚後客居科威特。她就在那個波斯灣西北部的君主立憲國長大。羅納德·威爾遜·裡根的時代,她去了嬉皮士運動剛剛偃旗息鼓的美國加州,攻讀史丹福大學的工科。多族裔社會環境,以及作為「花童」遺產之一的世界主義「土菜運動」(Earthy Food Movement)方興未艾,促其愛上烹飪,愛上搜集奇奇怪怪的食譜,仿佛柏拉圖時代的敘拉古國王——她戲稱烘焙蛋糕和調配混凝土的原理相差無幾。畢業之後,初塑成型的理性主義者回到父母身邊,謀職於薩達姆·海珊隔界垂涎的煉油企業。正是在那一隻遲早引爆的火藥桶上,哈南浪漫地望見一匹白馬翩翩而來——維吉尼亞人Steve Worrell,一位自投羅網的同行。1989年,充任鵲橋的煉油企業項目結束,兩人喜結連理,數月之後,《扎比芭與國王》的作者耐不住寂寞,遣來隆隆坦克突破邊境,他們不得不將荷馬史詩與好萊塢電影雙雙青睞的經典橋段不厭其煩再演上一回,關乎宏大歷史背景之下個人命途的放逐和漂泊,先是遠遁智利聖地牙哥,稍後北徙紐約,直至「愛國者」攔截「飛毛腿」的電視直播節目幕間休息,已然成為兩名幼子之父的能源界硬漢受召折返科威特參與戰後重建。當然,故事遠未結束,尤其當屬哈南的部分——一九九三年,他們一家又來到阿布達比,因為史蒂夫接手了一份天然氣田的工作。開始,只想待兩年。結果呢,至今也沒離開。哈南緣此得以親歷這片沙與海之間天翻地覆的日新月異,以及,成就自己的美食家之夢——她觀察多元文化世界的入口。
《TableTales》堪稱映照阿布達比社會變遷的鏡鑑。它甚至敦勵我重新翻開另一本書,美國學者薛愛華(EdwardHetzel Schafer)所著《撒馬爾罕的金桃》,關乎唐代舶來品研究。目前的阿布達比與長安的相似性,無外乎世界主義。世界主義海納百川。《撒馬爾罕的金桃》羅列的物質,從飛禽走獸,到香藥菜蔬,第一眼觸之,多半以為源遠流長的中華土產,實則不折不扣「進口奢侈品」,落地生根者,自然成為我們生活的一份子,個別形體中途失滅,仍可經由詩歌及藝術永存其觀念,澤被言說。文明交匯熔融之魅大抵如此:強大文明,無非融合型文明,自我封閉者,唯有走向枯槁及勢利。
Hanan Sayed Worrell與蒙德裡安蛋糕
定居在上海的音樂人陳松正在創作一系列「融合性塗鴉」——這是我的命名,因為,實際上,那些塗鴉是虛擬的,它們並不是真的被畫在牆上,而是以一種假裝存在的方式,強行介入現實。對於線下世界來說,它們為假。然而,對於數字圖像及其影響的意識來說,它們又為真,只不過城市裡無處不在的攝像頭照不見它們。
陳松道:「如果說塗鴉癖好是一種病的話,病的誘因一定是無聊。學生不認真上課的問題,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知識本身無聊和講臺上的人沒有吸引力,所以塗鴉病根就是那個時候癆下了。今天無論你待在哪兒,你都離不開手機,你是信息的奴隸,很焦慮而且更無聊,那天試著裝個抖音看,不停擼手機,不知不覺3小時就沒了,大致上人可以這麼無聊。我內心有街上塗鴉的衝動,但又不想惹警察抓的麻煩,我只有手機,可以拍照,可以在觸控螢幕上塗鴉,這樣我就以另一種無聊對抗了手機奴隸的無聊,而且我還玩出了某種視覺欺騙性的城市巫術,博得了存在感。城市有很多有趣的牆面值得拍下來,但看上去是無聊的,那麼我就用它們做虛擬塗鴉的畫布,意淫作為影響市容的塗鴉藝術家,這是一個又小聰明又犯傻但挺直接的暴力表達,反正玩得不亦樂乎……虛擬這個詞兒在哲學上是否觸及了物質現象的本質?用裝逼的話說,我的虛擬塗鴉將以數位化文獻的方式生存在網絡裡,虛擬是一個數位化時髦生活的趨勢,所以虛擬塗鴉也是某種趨炎附勢,我已經可以想像,哪天你在VR巫術設備的幫助下看到鳥人和別的什麼人形怪獸迎面走來……」
我向新一代城市巫師請教,虛擬技術的實現手段是否複雜。他相當老實:「虛擬塗鴉的手段是土得不能再土的低端數字修圖app而已,但卻簡單直接實用……」
城市巫師陳松正在從事本職工作
很多人抱怨城市單調難看,看來這是一個不錯的解決方案:隨意增加痕跡,而現實並不知曉。那句繞口令怎麼說的來著——你不要抱怨現實,如果感到不滿意,就去改變它……聰明人可能不會真的去改變它,並不喜歡被改變的現實恨不得咬你一口呢。但是,至少,作為第一步,你可以改變自己「看」到的現實。
第一次見陳松,已是二十年前。他從上海西南角跑到東北角的海德格爾咖啡館,來看「夜行舞臺」的戲,《睡吧》,還有《山海精》,對胡遠行的演技讚不絕口(必須提一句,如果沒有胡遠行,《三室兩廳》裡就沒有胡先生這個人物)。我們就那麼認識了。後來經常看到他演出——說實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他所參與的樂隊全都配不上他的打擊樂——也看到他的變化,一種內在的孤獨,孤獨地漫步城市,仿佛他就是十九世紀之都巴黎的波德萊爾,至少在溜達這件事上,可是,很難說上海就是二十一世紀之都,除非那些虛擬的東西全都能毫無障礙貼到真實的牆上。
好吧。下面的時間就留給陳松的虛擬塗鴉作品。
夏安!
韓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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