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噹噹的寒假活動,入手了幾本書準備憑此度過這個迷茫的假期,於是我在拿到手的當晚便火速拆開一本饕餮起來。可讀完其中一本後,一陣不想再繼續閱讀的念頭卻反芻而上,我想,這應該就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帶給我的初嘗體驗了。
在真正閱讀這本書之前,我對作者林奕含和這部作品已有不少耳聞。從B站上新娘林奕含在新婚典禮上關於抑鬱症汙名化的致辭,關於這部作品的專訪,到up主書房連著廚房製作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與《洛麗塔》這關於誘姦一體兩面的兩部作品的專題視頻...房思琪在我心中已然有了模糊的樣貌,她光潔的臉蛋,她溫柔的聲音語調,她受折磨時精神恍惚的神情,樂曲在琴鍵上持續下落時,她提到毫無徵兆地在大雨滂沱的街道另一端被澆醒,那僅靠文字便可以感受到的痛苦。而在閱讀完這本書後,她的形象更為完整,關於她的一切可以在書中四處尋求到痕跡:
她身上的陰影,及投射陰影的她面前的施暴者;
她被激起笑顏時身旁兩側的靈魂雙胞胎及領路人;
為她精心打扮培養卻對痛苦缺席的旁觀者;
她一整面牆的書櫥,和那書櫥裡已然記錄的將要發生的一切隱喻象徵和修辭。
我感覺整個故事裡好像只有兩個人,房思琪,以及施暴者李國華。劉怡婷是失去玉璧的房思琪,伊紋是長大的房思琪,餅乾、曉奇...是旅館裡求訴無門被欺騙的一群房思琪;一維是混亂的李國華,補習班英文數學老師是穿上另外學科思維的李國華,班主任是李國華最淺顯的自我麻痺和口舌.而脫離這座「樂園」,真正的「房思琪」——林奕含,或許更為孤獨。在訪談中她提到,寫完這本書後,她想找一個能幫忙從文學上給這部作品提一點意見的朋友也沒能找到,可見劉怡婷和伊紋,這同樣出現在這個故事中的重要人物,一個像是被剝離痛苦的自我審視意識,另一個則是仍然遭受著痛苦的長大後的林奕含,這種自我的對話與交際,於兒時現時周旋,終究還是留下一地讓她苦苦叩問的難題。
房思琪無疑是美的,這種美無暇,讓人充滿浮想,是隔離俗世的純靈化身。李國華初見房思琪時,這場差距37歲的相遇驚心動魄——
「而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劉海。她知道小女孩的劉海比裙子還不能掀。那一瞬間,思琪的劉海往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長脖頸託住蛋形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的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裡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
一個美的無意,吸引了一場精美的屠殺,老道的屠殺者鞭辟入裡,推翻自己「不碰有錢人家的女兒,這太麻煩。」的習慣,轉而思鋒一轉,「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所以李國華假以特權與文學,將房思琪牢牢挾制,編制了一套完美的公式:
「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裡,中學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裡,讓她在話語中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中學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前文提到中學生素淨的內褲只有腰帶間一隻蝴蝶做點綴)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著,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
這些話對於熱愛、 信賴文學的房思琪來說具有毀滅性的打擊,其實從整本小說的書寫風格可以窺探一二,想像與譬喻時常糾纏留戀在片刻的生活語句中,其密度之大,想像之曼妙,時間空間跨度之深遠,讓整本書讀起來口味豐富異常,而這背後,正是作為房思琪的原型——作者林奕含的生活美學思想,她是會從一場遠眺,一次寧靜的小憩,一個高個男人,一場普通的對話中迅速開小差的人——
遠眺是:「...一條條小船大船,各各排擠出V字形的浪花,整個高雄港就是像是用熨鬥來回燙一件藍衣衫的樣子。一時間,她們兩個人心裡都有一點悽迷。成雙成對,無限美德。」 高個男人:「有的人長得高,只給你一種揠苗助長之感,有的人就是風,是雨林。」凡此種種,不勝枚舉。而對於敏感到把生活微小片段都可以像蜘蛛一樣粘起詩句和恢宏的世界,感官接納的一切仿佛都經過浩浩湯湯的語境過濾掉乏味雜質的人,同這私密的具有致命美學靈感的生活,原本一直靠書本及思考保持微妙的平衡,卻突然被徹底擊碎了。好像原子彈瞄準蛛網,摩天大樓劈開麥芒,思琪太細碎的,充滿感官的身體,被李國華以殘忍於常人的手段,變態於常人的欲望給摧毀掉了。曾經思琪的生活裡,快樂是靈感,平靜是靈感,小小的痛苦也是靈感,但這一次的痛苦卻是實在太直白,連曾經能喚起萬象世界的文學從李國華口中說出都只變成無聊的說教,毫無美感與靈感可言。可這怎麼能行呢,這巨大的世界的空洞,逼迫著思琪只能想出「和老師之間是愛情」的藉口來彌補。可能這也是為什麼在第一次性侵發生後,思琪一次又一次地臣服於李國華的擺弄,強迫自己在老師獸行背後尋求「愛」的痕跡,直到李國華說要給與思琪金錢補償,其他女孩出入李國華的小旅館,她的精神世界徹底崩塌了。
對於施暴者李國華,其實長大後的林奕含已經十分清楚,這個胡蘭成的贗品的贗品——
「因為他們的思想體系是如此矛盾,以至於無所不包。」
「因為他對自己非常自戀,所以對自己無限寬容。」
甚至帶來的傷痛與叩問,她也明白:
「藝術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會不會一個真正的文人應該的千錘百鍊的真心,到最後回歸只不過是食色性也而已。」
「作者常常故意誤用典故,或者是在用詞的時候,他不用人們習慣的詞意而用其歧義,跟書裡面有文學痴情然而停留在囫圇吞棗階段的少女房思琪是不可一而二的。」
可是沒辦法,她太孤獨了。其實她有過很多次機會可以將痛苦宣之於口,包括對自己——伊紋姐姐、劉怡婷坦誠,離開文字的修飾與欺騙,揭開施暴者李國華虛偽的面紗,甚至向父母求助,請求他們不要缺席一場早已開課的教育,但這一切,拌合著自尊與自我厭棄,全都被一一錯過了。小孩,特別是敏感而柔情的思琪的複雜心理,常常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於求救的輕呼在文字背後悄悄被掩蓋,自我反省——怡婷對思琪一系列變化的疑惑,全被一個輕飄飄的妒忌按下不表。
終於怡婷見到了思琪的日記。
那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秘密,躲在整個房思琪式陰影下的世界裡,一次又一次轟擊著,等待救援的脆弱的思琪,可惜太遲了,不僅是對這傷痛失望,連對彌補傷痛的心也統統失望了。
「寫實主義裡,愛上一個人,因為他可愛,一個人死了,因為他該死,討厭的角色作者就在閣樓放一把火讓他摔死——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人生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纖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一篇論文回擊他,我總是半個身體卡在書中間,不確定是要縮回裡面,還是乾脆掙脫出來。也許我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自己會嫌惡的大人。但是你們還來得及,你們還有機會,而且你們比我有智慧。真的,你相信嗎?你還來得及。」
「你誠摯的,伊紋。」
本來覺得加這一些話有些多餘,但感覺上文好像實在沒法再續,所以只能跳出上面的軌跡重新說說。不管出於什麼目的,誘姦少女是妥妥的違反道德和法律的行為,「她好像是自願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此類社會的二次傷害與偏見只會一次又一次的模糊底線,給更多李國華之流操作空間,雖然作者林奕含曾經發表過自己並非「房思琪」原型的言論,但據說林奕含也曾收集罪證勇敢地起訴「李國華」的原型,補習名師陳星,卻因年份過久證據不足,反被陳星妻子由妨礙家庭的罪名要求她下跪認錯,這摧毀了林奕含最後的自尊,而據她所說,很多房思琪式的強暴無力阻止,每時每刻,此時此刻都在發生。作者林奕含在寫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之後不久便自縊而亡,她所留下來的東西不多,我們只能從她的訪談,發言中去進一步了解這個美好的,富有思考的人,了解她想要為之正名的精神疾病,以及她精神世界的斑駁碎片,或許這能讓我們對身邊正在遭受辛苦的人多一些體會和包容,對別人的痛苦有更多想像力,以及發現生活更多的,房思琪都來不及享受的美。其實《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還有很多我都無力將其整合在一起提到,它雋永的話語,片刻之間的詠嘆,常常讓我感覺到,文字的知己,可能就是這樣吧。而且裡面除去李國華對房思琪的侵犯與傷害,也有毛毛對伊紋的摯愛與理解,伊紋對她的兩個小朋友的尊重與引導,這些光輝同樣不能被掩蓋,所以,真誠地安利大家《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以及這位令人惋惜的作家林奕含,祝願大家生活愉快。
文/賀滿 (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圖/源自網絡侵權必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