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秋銘
編輯|金石
攝影|吳明
造型|THEXIStudio
髮型|劉靜 (YIN studio)
化妝|小園(YIN studio)
獨家線下戰略合作|紅磚美術館
「翻紅」
最初接到《乘風破浪的姐姐》的邀約時,阿朵是拒絕的。一來,她懷疑如今40歲的自己是否還能像20多歲時那樣唱跳,二來,她也早已不再是那個靠唱跳名揚天下的阿朵。
40歲的阿朵還在做音樂,但做的是新民族音樂——在「逃離」娛樂圈5年後的2017年,她創立了一個音樂文化公司,取名「生養之地」,志在推廣在湘西、雲貴少數民族音樂基礎上創作的新民族音樂。一年後,「生養之地」旗下的首個音樂廠牌「未來民族」創立,在這個團隊中,阿朵不僅是創始人,還是最醒目的那個人。
廠牌成立的那一年,阿朵帶著一批民族音樂人出了一張專輯,取名《死裡復活》,還做了同名音樂秀。無論是專輯還是音樂秀,口碑都很不錯,尤其是專輯,豆瓣評分8.9,還入圍了第61屆格萊美「最佳世界音樂專輯獎」的提名競選資格,只是,在市場上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音樂秀結束以後,《死裡復活》的製作人陳偉倫和阿朵有過一次單獨交流,他們對坐在餐廳,阿朵說,自己壓力很大,「我做了那麼多東西,哪裡是出口呢?」秀已經做完了,專輯還是沒有水花,接下來該怎麼辦?
收到《乘風破浪的姐姐》的邀約後,阿朵在公司樓下遇見了音樂製作人馬RS,阿朵問他,「馬RS,我能不能不去?」馬RS回答她,「你一定要去,為什麼不去?我們能夠想像這很辛苦,但它能更快地幫助我們推廣音樂,推廣你想做的東西。」
馬RS向《人物》提起了公司初建時的窘境,為了公司的運轉,阿朵曾賣過一套房子,當時,他們做的音樂市場反饋並不好,公司甚至一度發不出員工們下個月的工資——這也是馬RS鼓勵阿朵去參加綜藝的原因,他向《人物》解釋,對於「未來民族」這個廠牌來說,阿朵必須要往前走一段,才能將身上的流量慢慢轉化到其他音樂人身上。「說白了,沒有阿朵,就沒有這個公司和這個廠牌嘛,所以她永遠是牽頭的人。她像燈塔一樣,她在哪兒,我們才知道怎麼樣去發展這些東西。」
好友們也接到了阿朵的詢問。曹方反問她,「你不開心不想去,為什麼要答應呢?」阿朵告訴她,「現在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讓公司活下去了。」
最終,阿朵接受了邀約,成了「乘風破浪的姐姐」。初舞臺時,一身少數民族服飾打扮的阿朵唱了一首自己作詞作曲的《扯謊哥》,現場得分並不高,只有79分,但樂評人耳帝卻發微博稱,這首歌是他在整個初舞臺中最喜歡的表演,「高級又天然,先鋒又民族……單是音樂本身,她的前衛度就絲毫不輸給年輕人……」
從結果來看,《乘風破浪的姐姐》的確帶給了阿朵很多收穫,儘管第二次公演後便離開了舞臺,但被淘汰的那天,阿朵先後收穫了5個熱搜。
有觀眾將阿朵的這段經歷形容為「翻紅」,阿朵並不介意這種說法,對她來說,更重要的是——不久後,《死裡復活》、《未來民族》兩張新民族音樂專輯及預售的黑膠全網售磬。
「搖錢樹」
在對阿朵的初舞臺進行點評時,耳帝還提及了阿朵的那段逃離,「她曾經體驗過現代聲名的喧囂與浮華,這是通過一種女性被物化的審美形態所帶來的,然而又在某一個階段重回生活與自然,尋找返璞歸真的力量,這是一個人自我審視與內心淨化的過程。」
這似乎也是一個「死裡復活」的故事。
阿朵來自湘西,7歲學舞,13歲進入部隊做文藝兵,1998年,18歲的阿朵獲得了第八屆CCTV全國青歌賽專業組優秀獎,兩年後,她離開文工團,籤約日本製作人小室哲哉的香港唱片公司,成了一名歌手。
剛出道不久,阿朵給好友兼化妝師秋蘋打電話,「秋蘋,我想在下巴上打個釘,你覺得怎麼樣?」秋蘋贊同了她的想法,「非常好啊,這樣子你就能和別人區別開了,有一個標誌能讓人記住。」
阿朵去打了那個釘,但最終讓觀眾記住她的那個標誌,並不是那個釘。
她被印上的第一個標誌,是唱跳。2005年春晚,阿朵因為一首唱跳的《再見,卡門》爆紅。當時的唱片公司太合麥田為阿朵做出的定位是「東方麥當娜」。21世紀的前10年,是唱跳歌手極其吃香的年代,「那時提起唱跳歌手,基本上就是要邀請阿朵。她是TOP級的。」前經紀人趙雁告訴《人物》。
2007年,穿著白色比基尼、舉著攝影機的阿朵登上了《男人裝》雜誌的封面,那期雜誌在3天內賣出了50萬冊——這不僅創造了一本期刊銷售的奇蹟,還將第二個標誌牢牢地貼在了阿朵的身上——性感。
在曾經的文工團歲月中,這曾是阿朵最想掩蓋的特質。
17歲那年,阿朵進入北京二炮文工團做舞蹈演員。豐腴的身材導致她在文工團裡遭到排擠。自傳《煙雨鳳凰》記錄了她在舞臺側幕條邊和更衣間裡,聽到其他舞蹈演員對她的評價,「她過於豐滿的身體對於舞蹈演員來講是種恥辱」、「她對男人的笑很風騷」……這對少女阿朵的傷害很大,她開始節食減肥,用裹布把胸部勒纏起來,希望它們平坦一些。文工團裡只允許存在整齊劃一的群舞,因為胸部豐滿,表演時,阿朵始終沒有站在舞臺中心位的機會。有時,某個陣型缺一個人,由阿朵補上,換陣型了,就讓她下場。
但10年後,曾經令阿朵深陷自卑的那個標誌,卻變成了她在另一個系統中最耀眼的標籤。
前經紀人趙雁向《人物》解釋早期唱片市場的運行機制,「早期的歌手打歌,一套衣服都要一直穿在身上,不能換,要強化大家對你的這個印象。三個月的唱片宣傳期,你要不停地跑電臺,跑電視臺,然後再是各種商業性的演出,小型的歌迷見面會,不停不停地唱同一首歌,這種行程是非常恐怖的。」
那時的阿朵,常常一天飛3個城市,持續工作時間長達15個小時。經歷過舊太合麥田時期的工作人員回憶,「公司揭不開鍋了,就讓阿朵去接商演,賺錢來養公司。」
公司還希望將阿朵的價值放得更大,例如,在性感的尺度上,「再過一些」。阿朵覺得「這不太對,好像不是作品」,但也同意了,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可能會更有關注度」。後來,《千面》的MV因大尺度遭到禁播,原因是:該歌曲歌詞中有著強烈的「性暗示」嫌疑,阿朵的服裝與舞蹈表演的尺度過於大膽。
阿朵因性感獲益,但也被反噬。她為美食雜誌拍拉麵的廣告,穿的是半裙和裹胸,但雜誌社後期將裙子修改成了三點式的比基尼。出版商找到阿朵,希望出一本寫真集。所有的拍攝要求都圍繞著性感。寫真集印出來,阿朵發現,整本書的設計、選圖、包裝,很像書攤上售賣的情色雜誌,她連夜包下了首印的5000本寫真集,中斷了銷售。
儘管已經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點點榨乾,但阿朵依舊做著那棵「搖錢樹」。若干年後,她向《人物》回憶,「公司沒有明文說,阿朵你必須要去賺錢,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覺得只有努力掙錢公司才能對我好,才能幫我實現我的夢想。」 她苦笑起來,「那時候形容自己很像嶽飛,『忠孝兩全』,活活把自己累死。」
提起阿朵,同為歌手的好友王箏對一個場景記憶猶新。她們結識在北京二炮文工團,沒有表演的時候,她們會相約去吃小龍蝦,有一次,吃著吃著,一隻小龍蝦從後廚爬到了阿朵的腳上。王箏以為阿朵會尖叫或者跑走,沒想到她指著龍蝦興奮地大喊,「老闆!龍蝦!活的!」
「如果你在那個時候認識她,你也會喜歡她。她那個時候的笑容和樣子,真的是會發光的。」王箏說。
但從2008年開始,王箏發現,那個發光的、向日葵一樣的阿朵不見了。她那時常常接到阿朵的電話,在電話裡,阿朵哭著說想要休息,「說自己被抽乾了,需要往蓄水池裡蓄水。」
2008年6月,在和公司發生一些分歧後,阿朵第一次決定逃離。她在博客上寫道:「原本在今天,將是我醞釀了兩年多的新唱片發片日,但在這我想對所有期待這張唱片的朋友說:很抱歉,我又食言了……因為那時我所寫所唱的這些歌,對於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來講都是靡靡之音,無痛呻吟,我找不到一個好的狀態去面對!我決定告別舞臺一段時間,我想至少3個月吧。離開北京,離開浮躁,去尋找一個新的狀態,過一段自己想過的生活。」
隨後,她去了英國遊學。但3個月後又回來繼續做歌星,「因為當時的唱片公司還有一年的籤約,我想我要履行完我的責任,要繼續工作,再做一年搖錢樹。」
裂痕
在第一次為《男人裝》拍攝封面的4年後,2011年,阿朵又為這本雜誌拍攝了一組封面。第二次的封面,呈現了一位女性,被包裝、被追捧成巨星,而又受傷、碎裂的故事。在《男人裝》的採訪中,阿朵講述了一個未盡的拍攝想法:她穿著晚禮服,面帶笑容地走在紅毯上。禮服是透明的,人們能夠透過衣服,清晰看見她完美軀體上的傷和紗布。秋蘋知道,那是阿朵的一種自我表達,「從裡到外,她都已經有裂痕了,但是外殼看著還沒有變化,覺得是完好的。」
前經紀人趙雁記得,她和阿朵的初次見面在一家餐廳。那是2010年春天,當時,阿朵已經離開了太合麥田,籤約了光線,正在建立自己新的團隊。那天,屋子裡很熱,在場的人都穿得輕薄,只有阿朵還穿著秋褲和一件厚重的外套,她說自己好幾天沒有出門,已經感知不到外面的氣溫和季節的變化。
儘管離開了曾經的公司,但此前的瘋狂運轉已經令阿朵的生活變得一團糟。
她把積蓄悉數交給妹妹打理,不記得任何一張銀行卡的密碼。所有的充電器都貼好了貼紙,助理一一叮囑她,「這個是iPad充電器,手機充電器,電腦充電器。」王箏到她家裡,發現洗碗機和燉鍋都是新的,從來沒有被使用過。家裡的衣服四散,王箏需要刨開成堆的衣服,才能找個空地坐下。
混亂的生活中,人的情緒也變得極不穩定。那幾年,阿朵的團隊稱她為「老佛爺」——飯不合胃口,阿朵都會大發脾氣。
但籤約新公司也沒能讓一切變好。
據趙雁回憶,2011年開始,阿朵就有了做全國巡迴歌舞秀的想法,「她當時的音樂方向還沒有轉,但其實已經在做準備了。」她找國內的歌舞秀從業者聊天,去日本看椎名林檎的演出,去美國的百老匯。每看完一場演出,阿朵都要做筆記,「某一場演出的某一個小點,只要她覺得好,都想融合進來。」
阿朵想完成的歌舞秀,在當時來說是相當超前的嘗試,她甚至在舞臺上實現全息投影。但結果並不盡人意。「她想要做的那個事情,當時夠不到吧。從她的能力和精力考慮,這個工作難度太大了。」趙雁說,「做歌舞秀是挺龐大的一個項目,光靠我們一個小團隊其實是不足以支撐的,這個投資下來如果按照她的那個想像,可能大幾千萬,甚至上億都是有可能的。那時公眾對這種少數民族的東西,你個人的一些表達啊,不太關心的,她後來發布的一些歌,整體關注度和傳唱度都達不到預期。」
那時,阿朵出去演出,導演組問的還是,「能不能跳《Mr.Honey》,能不能跳《千面》?」
當時,正是影視行業快速發展的階段,新公司希望阿朵去拍戲,把她安插在劇組裡,去做女一號,阿朵不願意,一年後,她和新公司解約。
她像是一隻被困在倒扣杯子裡的飛蟲,醒來了,卻來回撞擊玻璃的杯壁。阿朵後來和曹方提起,「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表演,扮演一個叫做『阿朵』的角色。」
苗族情歌傳承人蝶長和阿朵的結識是在選秀節目《激情唱響》中。當時,阿朵是評委,蝶長是晉級到決賽的選手。在決賽現場,蝶長唱了一首苗語歌,他注意到,聽完歌的阿朵眼睛亮了起來。在後臺,阿朵邀請蝶長錄製自己新歌的和聲,還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能到他的老家苗寨過春節。對於這個請求,蝶長很意外,在他的印象裡,阿朵是雜誌封面的流行歌手,是很遙遠的存在。
那年春節,阿朵真的去了蝶長的老家,寨子中,蝶長的族人們圍著阿朵,跳蘆笙舞和銅鼓舞,阿朵和蝶長的父親一起喝酒,笑得很大聲,說她以後還會來。
春節過後,蝶長發現回到北京的阿朵消失了。簡訊沒回復,電話也無法接通。而那時,出現在公眾視野裡的阿朵已經瀕臨崩潰——《激情唱響》第二季的發布會上,阿朵作為評委出席。輪到阿朵講話時,她需要把一隻胳膊搭在主持人大左的肩膀上,讓他撐著自己。不久後的某個晚上,趙雁接到阿朵的電話,她想要取消第二天央視晚會的錄製。那天夜裡,阿朵的心臟突發劇痛,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工作了。
後來在《星月對話》的採訪中,阿朵提到了當時自己的遭遇,除了工作的透支,戀情也遭到了背叛,對於那個階段,阿朵向《人物》回憶,「不管對愛情,還是對事業都很失望。問自己,怎麼人是這樣的呢?奉獻了所有的熱情、時間、精力、健康,甚至是自己的金錢,所有東西都給出去了,怎麼還是得不到你認為的一些支持、愛和信任呢?」說這番話時,如今以淡然示人的阿朵少見地出現了情緒激動,她將身子前傾,不停地用雙手比劃著。
那段時間,秋蘋也暫停了手裡的工作,在家裡陪著阿朵。每天,阿朵都和秋蘋重複念叨相同的話,說她在情感上遭受的打擊和事業碰壁的痛苦,秋蘋這樣形容當時的阿朵,「就是股票跌到谷底了,一毛錢,馬上清倉割肉,沒有比那更差的了。」為了避免兩人都陷入情緒的黑洞,秋蘋提議一同出門旅行。
她們先去了韓國,後來又去了西雙版納。當時,王箏的另一位好朋友曹方已經定居在那裡,那次離開西雙版納之前,阿朵突然拉著曹方的手說,「我一定還要來找你。」
復活
一個月後,在西雙版納的機場,阿朵又出現了。曹方遠遠看見她孤零零地挎著行李,身邊罕見地沒有一個人。
那時,曹方和阿朵並不熟,她只是應王箏的囑託幫忙照看對方。在酒店住了兩天後,阿朵給曹方打電話,「我能不能住到你家去?」曹方嚇了一跳,曹方是一個看重私人空間的人,不願意別人侵入自己的生活,但阿朵給了曹方無法拒絕的理由,「我晚上睡眠不好,心臟會忽然跳得快,有時候又不跳了。我怕住在酒店,要是心臟驟停,沒有人會發現我死掉了。」
曹方只好把她安排在媽媽家裡,和她住在一個小區。在曹方媽媽的印象裡,阿朵是電視上那個打扮火辣的性感女郎,她滿臉擔憂地問曹方,「哎呀,這個,會不會相處不了啊?」住了一段時間後,曹方的媽媽會把曹方拉到一邊說,「這個孩子不知道是受了什麼苦,半夜經常聽到她在房間裡偷偷地哭。」
那時的阿朵,常常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她們去山裡過夜,那天的月亮又大又明,黃澄澄的。阿朵迷迷糊糊地指著月亮問曹方,「曹方,那個是燈嗎?是路燈嗎?」在去往景洪市的高速公路上,阿朵倚靠在後座,曹方以為她又昏睡過去,就把音樂關了,才聽到阿朵輕輕地說,「曹方,好美的夕陽啊。」
每天清醒的時候,阿朵的耳朵裡總是有「嗡嗡」的轟鳴聲,這是長期失眠造成的耳鳴。失眠的她,只有在曹方家客廳的沙發上才能睡著。曹方的小狗「鐵鍋」陪著她,一人一狗蜷縮在1米2的沙發裡。阿朵告訴曹方,「曹方,這個地方給了我一種安全感。」
作為歌手,曹方的故事也有著和阿朵相似的開頭,在2000年前後,她們先後踏入娛樂行業。與阿朵不同的是,曹方始終在系統邊緣遊走。「其實一開始出道的時候,我們都很懵懂的,會被公司安排去上這樣的節目,去路演,去電視臺的晚會。但在入行之前,我是很明確的,要保有我自己的空間,按我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我從一開始,就拒絕掉那些了。」
只是,生活的奇妙就在於——最終,兩個做出了不同選擇的人在西雙版納相遇了。
在西雙版納,曹方是阿朵的唯一一根稻草。全天24小時,曹方都有可能接到阿朵求助的電話——她在超市購物不會刷條形碼,不知道夏天要蓋多厚的被子,學不會怎麼用淘寶網購。阿朵頻繁的請求讓曹方喘不過氣,「看到她的電話號碼,腦袋就會『嗡』地一下響起來。」
好在還有音樂,兩個同樣愛唱歌的人還是成了朋友。
曹方記得,阿朵當時背著一把吉他,去哪兒都帶著。磨了大概一個星期,她終於寫成了一首歌,拉來曹方彈給她聽。彈完半首,阿朵激動得在沙發上蹦,「我居然也會這樣寫歌了!」 那首歌叫《葉子花》,葉子花是西雙版納常見的一種花,也叫三角梅,一年四季都會盛開,她們去郊外的村寨裡散步經常會看到它。
曹方記得那天阿朵好開心,「她說,她從小看著別人彈琴寫出自己的歌都好羨慕,現在她才體會到那個狀態,她太幸福了。聽完覺得很可愛,又很心疼。」
後來阿朵住進了西雙版納的山裡,每周,曹方都會上山找阿朵。她們去森林裡找種子,挖腐質土,買來堆肥的桶,整理廚餘垃圾。聽見動物的叫聲,她們就循著聲音找它們的行動蹤跡。在曹方看來,過去的30年,阿朵是丟失了生活,最後又不得不走回到生活裡。
阿朵剛離開北京時,工作室以為她還會回來,一直沒散。趙雁為她處理離開後的各種事宜,向活動方致歉,婉拒了所有演出。漸漸地,來找阿朵的人越來越少。趙雁和同事們也意識到,阿朵不會回來了。工作室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後來,趙雁得到了一個機會,也離開了,阿朵安慰她,「多好的機會,你別在我這裡耗著了,去吧。」
在西雙版納待了大半年後,阿朵又去了美國,學習心理輔導。
在美國,她每天6點起床上課,下午5點鐘放學。偶爾在學校裡被人認出,她搶先一步和對方交代,「噓,不能說,不能叫阿朵。」老師分配值日,她選了最難清潔的廁所,每天放學後,從擦拭洗手臺到衝洗馬桶,她需要清掃一個小時。她掃廁所,認出她的人就圍在廁所門口看,她不管,清掃完就回家做飯,日子過得踏踏實實。
2013年,阿朵的侄子周科羽從家裡人口中聽說,姑姑回來了。那時他正在老家湘西過大二的暑假,聽到他的專業是音樂製作,阿朵突然向他發出邀請,願不願意一起去其他地方採風?周科羽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第二天,他們就開著一輛越野車,帶上睡袋、音箱和收音裝備,從湘西出發,到雲南、貴州這些少數民族聚居地採風。
對阿朵來說,這某種程度上是一次「回到來處」的旅程。她記得小時候,家裡攢了一筆錢,一家人在猶豫,到底是買電視機還是腳踏風琴,後來選擇了電視機。打開電視機,外面的那個世界真好啊,阿朵覺得。於是,那時的她就是想走出去,去外面看看。
在外面漂了許久,經歷了真正的起落,再回來,阿朵發現,這個世界居然這麼美。尤其是音樂。湘西有很多少數民族,他們的生活幾乎是和音樂融為一體的,紡線的聲音、篩米的聲音、打餈粑的聲音……「現在住的房子的門,它不可能再有木門一打開『嘎——』的聲音。但是我爺爺奶奶他們住的房子就是這樣的,他早早地,『嘎——』就出門了,接著他又回來『嘎——』做好早餐了。那扇門就像一個鐘錶,『嘎——』就是一個指針。」阿朵就是在這些音符中長大的,「那個聲音裡面是有情感和回憶的。我想把它們留在音樂裡。」
這樣的採風持續了三年,他們保存了幾百上千張音樂小樣,在此基礎上創作了新專輯,阿朵為新專輯取名——《死裡復活》。
帶著《死裡復活》的小樣回到北京時,朋友們感受到了阿朵的變化。專輯製作人陳偉倫記得,在「死裡復活」的音樂秀裡,阿朵做了一個出奇的嘗試:演繹《阿爸說》那首歌時,她在舞臺上搭灶生火,還煮起了飯,現場瀰漫起了一片飯香。「她想通過飯香打動觀眾,去描述家庭和對家庭的期盼。這是個很厲害的創意,她開始懂生活了。」
「宿命」
2017年再次回到北京後,阿朵成立了文化公司、創立了音樂廠牌,相繼籤下了蝶長、央格裡、龍仙娥等非遺傳承人,她也再一次成了那個需要對很多人負責、同時也被很多人需要的那個人。
作為公司的合伙人和廠牌的管理者,阿朵要創作、要演出、要學習管理,像家長一樣地督促大家學習,「要懂得進取」,「要勤做筆記」。說到這裡,馬RS問另一位工作人員,「你還記不記得朵姐經常和我們說的那句話?」隨後,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廠牌和新民族音樂,她上節目,接受採訪,直播帶貨,最忙的時候,工作量與十年前幾乎相當。她還報名參加了企業管理和理財的課程。給朋友傳送的照片裡,阿朵和一群中年男性站在一起,打扮得像是一個女企業家。「簡直不可想像她怎麼會做那樣的事情。」曹方說。
2020年11月底,與《人物》見面的當天,阿朵扎著鬆散的丸子頭,戴一副大框架眼鏡,踩著運動鞋,看似輕鬆隨意,但一落座,助理便在她面前一一擺上了保溫杯、衝劑,還有一板胃藥——一個月前,她因為胃病復發,住了一個星期的院。
高強度的工作又開始透支阿朵的身體,在那段長久的逃離之後找回的生活,似乎又在逐漸失去。
阿朵對此的解釋是「責任」,「如果是我自己個人發展,我會過得比現在更好。我很輕鬆。我不用養公司,不用那麼多的責任。但是我真的想要看到一群人的成功,這對我來講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她習慣於在一個群體中成為那個主導者,朋友們學英語,她會組建一個英語學習群,曹方和王箏也在群裡。她規定,在群裡發言必須用英文,每周舉辦一次聚會,全程使用英語談論某一話題。
每每在接受採訪時提到15歲那年在部隊做排長的經歷,阿朵的神情總是得意的。那時,她手下有20個兵,除了跳舞和編舞,她還要帶領大家軍訓和餵豬。餵豬時,她很怕豬咬人,但是為了有威信,只能硬著頭皮喂。為了管住人,她還把自己的年齡說大了兩歲——她喜歡張羅、喜歡攬事兒,喜歡被他人需要,喜歡他人都在自己的保護之下,喜歡被人視作強者。
這一切都有源可溯。
在阿朵的家族中,男孩是非常稀缺的——而在湘西,男孩寓意家族興旺。阿朵至今記得,小時候親戚上門聊天,忍不住對著她和妹妹嘆氣,「要是有個男孩就好了。」父母疼愛兩姐妹,不透露這些,但親戚們的閒聊還是會被年幼的阿朵聽到,「這些話流露出來的都是遺憾。你感覺你不是最好的,你不是最受期待的,是沒有選擇才有的。」
於是,阿朵會暗示自己,要像男孩一樣,甚至比男孩還要強。「當我和妹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能感覺到,爸媽是希望有一個男孩的。我沒有達到他們的期望,所以要從其他地方去彌補父母所希望的東西。」
六七歲時,有一次,看見妹妹被鄰居的三姐妹欺負哭了,她一猛子跑出去和三個女孩扭打在一起。鄰居把這件事告訴阿朵的爸媽,爸爸聽說是阿朵保護了妹妹,把她拉到一邊,誇獎她。「我記得那天爸爸給我豎了一個大拇指,我就記住了,要保護妹妹。只要誰在我身邊,我都要保護好他們。」
後來,作為家族的長姐,她出去玩總是帶著表親家的一群弟弟妹妹。現在,她變成家族裡張羅事務的大家長,「整個家族誰有難,誰需要幫助,那我肯定會站出來。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包括我的朋友,都覺得沒有我搞不定的事。阿朵很堅強,什麼都能搞定。」
在漫長的個人成長中,父親當年豎起的那根大拇指已經被阿朵內化成了一種持續的對「強」的追求,她需要搞定所有事,她需要保護所有人,只有這樣,她似乎才能被認可。她似乎永遠做不到輕盈,這一段她放下了這些,下一段她又會背起那些,就像一隻始終在前行的駱駝。
與《人物》的交談進行到下午5點時,阿朵被一些事務打斷,她打了通電話,給朋友的演出訂了花籃,助理也提醒我們,她晚上還有一場拍攝、一場演出和一通線上會議。
談起10年前的生活,阿朵將自己形容成一隻不停旋轉的陀螺,現在,她有時也跟朋友開玩笑說,自己怎麼又快要變成陀螺了——但某種程度上,那根抽打陀螺不停旋轉的鞭子,似乎也正是阿朵自己,無論10年前,還是現在。
好友王箏說,「這就是她的宿命。」
「強」的另一面
2021年一開年,阿朵終於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她去了一趟海南。在海邊,她看到一群漁民在附近撒網、捕魚。一條魚從漁網裡掙脫了出來,她捧起它,魚從手心滑過的那一刻,冰涼溼潤的觸感讓她感覺愉悅——她數了數,從去年參加《乘風破浪的姐姐》後,自己已經有8個月沒有停下。
很多關於「歸來」的故事,大多都有一個逃出束縛、重獲新生的大團圓結尾,對於阿朵的歸來,這似乎的確是一個「死裡復活」的故事,但生活的真相併不止於此——在這個的故事中,阿朵的確擺脫了那些曾經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籤,也找回了一部分的生活和自我,但卻並沒有真正地逃出內心中最深層的束縛。
在《乘風破浪的姐姐》中,阿朵曾「製造」過一個金句。那是第二次公演前,同組的袁詠琳想將隊長一職讓給阿朵,阿朵拒絕了,她看著袁詠琳,說:「這是你的功課。」
對於阿朵自己的「功課」,曹方的一句話或許可以被視作答案,「你憑著一股猛勁往前衝,拿到了第一名,但懂得放掉第一名,那個過程才是最難的。」
作為朋友,曹方很了解阿朵要強的那一面。
在西雙版納的時候,因為最初的生活能力太差,曹方有一次忍不住問阿朵,「你到底會什麼啊?」阿朵聽完後沒說話,但這件事成了她心裡的一道坎。好多年後,阿朵還會和曹方提起這個細節,「你那時候還說我什麼都不會呢。」
「雖然我是無意中說的,但真的是傷到她了。以前在工作的時候,她是王者,是多麼要強的一個人,無法接受別人的照顧。」曹方說。那時,阿朵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曹方給她餵雞湯,她有氣無力地說,「我從來沒有被別人這樣照顧過。」過了一會兒,她又認真反駁,「我以前可是什麼都會的人,我只是沒有用過淘寶,只是沒有網銀,我以前可是很厲害的。」
作為長姐,阿朵每年都要組織全家人一起過年,把親戚們都帶到西雙版納。有一年,她還把曹方、王箏的爸媽都聚在一起,帶著三對父母,外出旅行了一次。但那次旅行,曹方缺席了,阿朵質問她,為什麼不去?「她真的是可以把她所有東西都給你的這樣的一個人。我說我不喜歡吃這個,她會問,我把最喜歡的東西給你了,你為什麼還不喜歡,還不開心呢?」因為這些,曹方和阿朵會爆發爭吵,再由王箏來平息。
但曹方並不怪她,因為,在這種「強」的背後,曹方能看到、也理解阿朵的那種「弱」。
朋友們都了解,在「強」的另一面,阿朵是一個害怕孤獨的人。她熱切地需要陪伴——在西雙版納買了新房後,她給常來的朋友每人留了一個房間。和她的房子一樣,她也會把生活塞得滿滿當當,沒有空隙。
她也渴望被了解。她告訴曹方自己寫過一本自傳,總問她看了沒有,「她需要別人一字不漏地了解她。」曹方記得,阿朵經常交待身邊的朋友,「你們愛我就要表達啊,你要說你愛我。」
對於這些「弱」,阿朵本人並非不知道。作為一位已過40歲的女性,她已經能夠在「我可是很厲害的」之外,去嘗試面對和接受自己的「弱」。
她開始承認自己的「有限」——在聽說了湘西老家有一種武術鼓之後,她便跑去保靖,拜武術鼓傳承人洪富強為師。練鼓的那些日子,有朋友收到過一張她發來的照片:一雙長滿繭子的手,有的繭子破口了,結了血痂。半年後,她成了苗族鼓舞武術鼓的「非遺傳承人」,還組建了一支鼓隊,成員是13位苗族鼓女。每年,她都會把這些女孩帶到杭州、上海和長沙參加演出。
但對於這支鼓隊的未來,她的表達很克制,「這確實是一個任重道遠的事情,我只想看看我們能做點什麼。」頓了頓,她說,自己其實沒有想過當英雄,因為,「英雄很難當的。」
對於自己的「功課」,阿朵給出的答案也與曹方的回答基本一致,「走紅不是我的功課,」她說,「如何去生活才是我的功課。」
對於曾經找回過的生活又在忙碌中漸漸溜走這件事,她似乎也是知道的——在被問到「對最佳親密關係的想像」時,她的回答是,「我希望他可以帶我去散步看花。我希望他可以幫助我把生活找回來。」
再次與《人物》談起長姐的身份與父親豎起的那個大拇指時,阿朵說,「年齡小的時候,我很怕別人覺得我不夠強大。我很堅強,我很優秀,沒有什麼脆弱的時候。後來慢慢地明白了,這其實是一種不安全感,和一種自我保護。真正有安全感的人是很放鬆的,而我連在最親的人面前都有一層包裝。」
作為親人,周科羽難得地見過阿朵卸下包裝的樣子。那是2013年到2015年間,他開著一輛越野車,在西南的公路上奔馳。阿朵就坐在副駕駛上,她的腿上放著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錄音筆,頭倚靠在窗邊,對著風哼起了歌。哼得開心,她就微微晃著腦袋。「回到北京,其他人會覺得她像一個女神或者女王,很強大,帶領公司那麼多人。但是我一想起那個場景,只覺得她就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什麼煩惱都沒有。」
秋蘋也見過一個類似的阿朵。
那是2002年,秋蘋負責拍攝一部廣告片,拍攝地在三亞一家酒店內。當時,工作人員在拍攝現場來回穿梭,忙成一片。她注意到,酒店的人工湖前站著一個女孩,搖頭晃腦地在對著湖邊唱歌。秋蘋每次往返人工湖拿取衣服,女孩都在那兒,一直唱著,唱了足足一下午。
後來秋蘋得知,那個女孩叫阿朵。「她完全沒有被任何人幹擾,就在她的世界裡唱,你會覺得,她好熱愛唱歌,心裡乾乾淨淨的,只有唱歌這一件事。」
那個畫面秋蘋至今印象深刻,甚至幾乎每次接受採訪時都會提起,因為,那個下午對著湖水唱歌的阿朵,不是長姐、不是明星、不是音樂廠牌的管理者,甚至也暫時擺脫了那個父親豎起的大拇指——她就是阿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