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並沒有男人保護女人的傳統,女人的歸宿是「近邊總有河,或是井」。
來源於騰訊大家,文/葉傾城
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讀《菊與刀》,裡面說到日本的武俠電影,裡面引以為例的是——美少年高倉健。我吃了一驚。
像大部分中國觀眾一樣,我第一次看到高倉健那刀削劍砍過的臉孔,是在風靡一時的《追捕》裡:那是1978年,高倉健已入中年,銀幕上的他,沉默、隱忍,卻會突然暴發,他單槍匹馬殺出警察包圍圈的一幕,是個人小宇宙爆發的極限。我沒想到他年輕過,甚至曾經是美少年。
嚴格來說,他沒美過,少年時是一種清潔的酷,臉容雪亮如刀,年紀漸長,刀鋒上血跡斑斑,又有了磕碰過的痕跡,還隱隱生了鏽——但刀就是刀,只是讓他有了歷史的厚重感。
我喜愛高倉健的電影,《幸福的黃手絹》裡,他是失手打死滋事流氓的好男人,為了不耽誤妻子,在獄中與她離婚。卻又在出獄前夕,給她寫信:如果你還在等我,就在門口的晾衣竿上系一塊黃手絹吧。
一開篇,無人等待的監獄門口,高倉健對看守深施一禮後,默默獨行。他的臉上看不出重獲自由的欣喜若狂,卻只是不動聲色。等待在面前的是煉獄是天堂,是喜是悲,他都決定接受,並且甘之如飴。
而且,在許多許多影片裡,他都曾經保護過、喜歡過心愛的女子。
《遠山的呼喚》裡面,帶著兒子、獨自在北海道農場拓荒的年輕母親民子,大雨之夜,有個遠道而來的陌生人拍門救避雨。從此,在農場上,高倉健默默耕作,任勞任怨,向來少言少語——沉默裡卻埋伏著更多的堅定。他仿佛在以身體語言說:請相信我的臂膀,它可以依靠。到最後,發現他是家破人亡、怒殺債主的逃犯,他被警方帶走時,我們和民子一樣相信:他,還會回來。
《夜叉》裡面,小漁村忽然來了清純裡帶妖嬈的單身母親螢子,開起了小酒館,毀壞了漁村原本寧靜的生活,也擾亂了高倉健的心。他曾經闖蕩江湖,但終於厭倦了砍砍殺殺,寧願和妻子過著平靜的生活。但,為了保護螢子,他再次出手,襯衣被撕破,露出背上的巨幅夜叉刺青……到最後,螢子背著孩子上了火車,高倉健在車站遠遠的角落目送著,而家裡的妻子,還在等待他。
幾乎每部電影裡的高倉健都是如此。人群喧囂如海,他總沉默如島:狂野的海風颳上來,他苦苦支撐;巨浪滔天像要吞噬一切,他安然不動。面對噩運,他逆來順受?不,總在某一個瞬間,拔刀而起,向命運進擊。他是一代中國人心目中的男子漢形象。
我們的民族性裡面,不缺少溫柔敦厚的老好人。直到現在,我還看到有人在微博上淳淳教導:「惡人越惡,請你越柔。他踩你,就放低身子——他習慣你的柔軟,下次踩釘子時,會使同樣力氣。」看得我冷笑不已:慫就慫吧,還自欺欺人把懦弱拔高成謀略。自己被欺負,無力自保,把希望寄托在子虛烏有的釘子身上。問題是:人人都這樣想,世上就根本沒釘子。我們不缺無毒不丈夫的奸雄,我們更不缺刻薄冷血的負心漢——什麼樣的民族,能把「升官發財死老婆」視為人生幸事?無辜的黃臉婆只因擋了男人娶嬌娃的路,就變成死有餘辜。
但我們,委實缺堅毅善良的男子漢,如高倉健塑造的那些角色。
他少年時演的黑幫片,砍砍殺殺,但我們看到的,大部分是他中年之後的電影,他總演著小人物:《鐵道員》裡螺絲釘般默默的鐵道員;《夜叉》裡退隱殺手在小漁村裡過著乾淨的生活,是武士刀,曾經削鐵如泥,現在切瓜剁肉;《追捕》裡蒙冤的地方檢察官杜丘,想來平時也主要做文案工作吧,寫寫畫畫,是一筆老式鋼筆——關鍵時候也能是殺人利器。
是的,就是這樣,好用、平凡、不花俏卻結實,多半是金屬製品,寒光凜凜,卻在把手上貼心地纏了布條,帶給你一抹溫暖——這就是高倉健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
一把好菜刀,能用幾十年吧,父一輩子一輩地往下傳。中國這些年變動大,每城每市都在舊城區改造、新城區修建,門牌號碼總在變來變去。有人京漂滬漂有人移民,不斷遷居成為常態,一搬當三燒,舊物件丟的丟、甩的甩,寧肯去買華而不實的新東西。高倉健般的男人,現在生活中不多見。
也許,其實沒存在過?縱觀中國文學與銀幕螢屏,硬漢子不是沒有,狼牙山五壯士、史可法,但那都是為國為君為天下,不意味著他在日常生活中會呵護妻小、照顧婦孺。我記得小時候看《鴉片戰爭》,被強暴的女子悲痛欲絕地去跳井,只有一個小孩想去救她——成年男人攔住這個孩子:「她死了,更乾淨。」男人不能保家衛國的恥辱,由女人背負,卻沒有一個男人站起來說:你是無罪的,請到我這裡來。
演員間最接近純爺兒們形象的,我以為是張豐毅,《白鹿原》電影不得人心,我卻欣賞其中他飾演的白嘉軒,忠孝節義、禮儀廉恥,他信傳統中國那一套,也就是這麼做的。只是這一套裡面,向來沒有家庭、婦女和孩子什麼事。
中國男人,講的就是「忠孝」二字,對妻兒子女的責任,勉強能提出來的就是兩句:「糟糠之妻不下堂。」「子不教、父之過。」也就是說,不離婚、送小孩上學,就已經完成了他對俗世的義務了。為大家忘小家、殺妾餉軍、為君王之子殺自己的兒子甚至是美德。
婦孺遇到浩劫,可否指望男人?
張愛玲寫過她姨奶奶的故事:八國聯軍那年,李鴻章的大女兒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李鴻章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方。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丟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是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後可以自盡。
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李鴻章這麼說了。
中國,並沒有男人保護女人的傳統,女人的歸宿是「近邊總有河,或是井」。
關於作者
葉傾城,騰訊《大家》專欄作家,湖北作家協會會員。《讀者》的籤約作家,其作品在諸多報雜誌中有很高轉載率,著有《情感的第三條道路》、《住在內衣裡》、《我的百合歲月》等多部散文集,《原配》、《麒轔夜》等多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