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寫作 or 虛構歷史?
《惡魔之城》可以算作《午夜北平》的姊妹篇。如果你對作者保羅·法蘭奇,或者他的《午夜北平》還不熟悉,那麼是否還記得姜文幾年前那部飽受爭議的電影《邪不壓正》。電影的開頭廖凡演的警察局長同彭于晏飾演的外科醫生提到了一起殘忍的謀殺案:少女帕梅拉被殺害,棄屍在狐狸塔下。《午夜北平》的故事便是圍繞著帕梅拉被殺案展開。
《惡魔之城》發生的時間(1930s~1940s)與《午夜北平》相近,副標題是「日本侵華時期的上海地下時間」。儘管開頭1941年法倫夜總會的槍擊案中,美麗而富有的愛麗絲倒在輪盤賭檯旁,可故事卻不是因某個殞命的人開始。
惡魔之城寫的是上海孤島時期的黑暗世界。喬,靠跳展示舞蹈賺錢的流浪猶太人;傑克,偷渡者,持假護照,用假名的越獄囚犯。兩個上海社會最底層的「登陸者」(Shanghailanders)一步一步用盡手段,爬上黑暗世界的高峰,掌控了「歹土」 (指孤島時期,因租界被隔絕封鎖,而在滬西越界築路範圍內的法外之地)(badlands)裡的金錢、酒精、海洛因和眾多人的營生。
閱讀體驗上,這本書遜於《午夜北平》。與《午夜北平》借單一案件展開網絡相比,《惡魔之城》的撰寫難度大得多。喬和傑克兩人的故事並行展開,互相牽扯。《午夜北平》帕梅拉案一直沒有告破,作者可以利用手上所有的信息進行推理,一步一步將讀者帶到他筆下的結局;喬和傑克在上海租界淪陷(珍珠港事件後日本對美國宣戰,並佔領了租界)後的命運已知,保羅·法蘭奇必須在特定的框架下寫作。
這樣的束縛下,保羅的筆觸有些拘謹,林林總總的細節和人物紛繁錯雜,多少有點喧賓奪主,把故事的主線蓋住了。不斷出現的真實地名和場所,在前半段給我極大的新奇感,但隨著故事的展開,場景的轉換,作者仍在用力描摹孤島上海這一特殊背景,令人有些閱讀疲憊。細節固然增強了真實感,也剝奪了讀者暢快的閱讀體驗。
《紐約時報》的書評(《惡魔之城》:從無名小卒到上海灘黑幫大佬)給了另一種解釋。
很難說這個臭名昭著的名聲到底有多少是歷史史實,又有多少是好萊塢(或新殖民主義者)的幻想,而保羅·法蘭奇對這座城市的新敘述史《惡魔之城》不太可能會澄清這一點。儘管這本書顯示出作者做過詳盡研究,但作者本人承認,其中很多素材都經過了隨意加工。「《惡魔之城》基於真人真事,」法蘭奇在序言中寫道,但由於書中描述的事件的隱秘性,「其中帶有揣測。」意即書中一些細節是編造的。即使是對新聞報導的複製,也帶有「一兩處增補,以推進敘述情節」。既然法蘭奇沒有給出尾注,甚至也沒有列出信源,我們無從得知事實和民間傳說的分野。然而很多讀者仍是把這本書當作真實歷史來閱讀的。《惡魔之城》在Amazon的分類是Organized Crime True Accounts和Chinese Histroy, 而在Goodreader裡被網友貼上最多的兩個標籤是'histroy'和『Nonfiction'。顯然,保羅·法蘭奇在延續「真實歷史」寫作上是成功的,可惜略微犧牲了本書作為一本通俗讀物的娛樂性。
孤島裡的畸形世界
「上海是個「私生子」,如果不是因為它的價值,沒人會想要這個孩子。.對南京政府來說,這座城市是中國戰敗的標誌,象徵了中國在歷史上的軟弱,只會使其難堪。但現在上海已經崛起,成為中國沿海最富裕的大都市,是聚寶盆,對中國所有滿懷希望且意志堅定的野心家來說也是燈塔。這個孩子現在已經成長起來,超越了他那仍在貧窮、疾病和水旱災害中掙扎的憔悴父親,成為值得一爭的獎品。」釘棚 -開在棚戶區的下等妓院
維納斯餐廳-四川北路營業到很晚的卡巴萊歌舞廳,離虯江路廉價酒吧很近。(經營者:猶太人薩姆 萊維(Samlevy)和他的小姨子京吉(Girgee)。十美分就可以和白俄舞女跳一支舞。(page29))
德爾蒙特(Del Monte)餐廳-位於滬西越界築路區域的海格路。(經營者:阿爾 伊斯雷爾(AlIsrael))
紅玫瑰卡巴萊歌舞廳(Red rose Cabaret)與蘇州河幾處私釀酒棚(Page31)-(經營者:Wiengarten 兄弟)。紅玫瑰會在百樂門、逸園打烊後繼續營業。小汽車總是在門口的街道排起長隊。白俄的女經理一直穿著黑衣為丈夫服喪。失去國籍的俄羅斯人對著伏特加痛哭。(page102)。
曼哈頓酒吧-傑克的第一份產業,「血巷」的酒吧。血巷,朱葆三路。
派利飯店,大華飯店-喬和內莉初到上海表演的地方。
五福弄-只有冷水供應的單間。喬和內莉剛到上海的落腳點。他們從弄堂尾的店裡買熱水。花上幾分錢,中國苦力就會在搪瓷坐浴盆裡注滿水。在樓下一層的樓梯口,他們在公共的炭燒火爐上做飯。
靜安寺路上比安奇糕點店(Bianchi’s)的奶油蛋卷,天鵝絨甜品店(Velvet SweetShop)的土耳其軟糖。(喬和內莉的為了慶祝一周年來到上海的零食,其實這家店還有售賣海洛因的副業)。
格林豪斯夫人(Madame Greenhouse)-(靜安寺路上,傑克從這裡買時髦女裝,送給巴貝)。
虯江路酒吧 -上海酒吧三六九等裡的最下等。(還有公共租界北面的施高塔路,「壕溝」。兩者都是英美軍隊的禁區,因此稍微高明一點的「血巷」逐漸變得人滿為患。
拉萊的小竹屋 -(Riley’s Bamboo Hut)四川北路上,距離維納斯不遠。
百樂門,愚園路老湧泉公墓旁,就在公共租界與滬西越界築路的交會處。(富麗秀回到上海的新演出場地)
梔子花(Gardenia)-卡巴萊歌舞廳,大西路,營業到很晚。(經營者:薩沙 維金斯基(SashaVertinsky)
精英酒吧(Elite Bar)-麥特赫斯脫路。(經營者:莉莉 弗洛爾 (LilyFlohr)
荷蘭鄉村客棧(Van’s Dutch Village Inn)- 靜安寺路後的「愛情弄」(吳江路),一位叫凡的荷蘭人和他的日籍妻子經營。
聖安娜舞場(St Anna Ballroom)-又稱SantaAnnas,有各種樂器的大舞池。(沿愛情弄向前走即可到)。裡面擠滿了水兵,離Maggie Kennedy經營多年的妓院極近,長期以來都是海軍陸戰隊第四團的心頭好。
厄運(Jinx)- 靜安寺路,有小舞池,也向士兵開放。
DD’s 連鎖酒館 - 是體面的連鎖俱樂部。有三家店面,總店在霞飛路。人們在這裡擺闊和跳搖擺舞。傑克因老虎機開始發財後的第一筆投資即是收購了DD’s。總店裡總是有「娜塔莎」和人打情罵俏。酒水的價格是血巷的五倍。傑克請來娜澤達管理,她是俄國流亡者。
月宮舞廳 - 虹口區百老匯路,客人主要是華人,巴貝賒帳的地方。梁先生經營。
逸園跑狗場 - 除了賽狗外,每周三和每周五舉行高水平拳擊賽;每晚還有巴斯克、卡塔路尼亞和阿根廷小夥子熟練打快節奏的海阿拉。逸園的幕後操控者是墨西哥賭博經理卡洛斯 加西亞(Carlos Garcia)。
卡薩諾瓦俱樂部(Casanova Club)- 愛多亞路上,是中國人工作後常去的。(經營者:索爾 格林伯格 SolGreenberg)。
法租界的聖母院公寓 -(傑克租了公寓,打算和娜澤達安頓下來)。這裡離逸園很近,對面還有馬尼拉酒吧(Manila Bar)。
《惡魔之城》所附地圖
保羅在前言中說自己曾在上海居住多年,每天都在這座城市的街頭漫步,沉浸於它獨特的氛圍。在寫作這本書時,那些漫步的時刻一定給了他很多靈感。
從「小東京」虹口,到公租界法租界交界處魚龍混雜的血巷(今溪口路),到霞飛路的小俄羅斯,到愚園路夜夜笙歌的夜總會,再到大西路(延安西路)的舞廳;從華懋飯店頂樓的奢華俱樂部到裡弄最貧瘠的房間;從美國在華法院法庭上的劍拔弩張到集中營裡的汙穢血腥.傑克和喬的黑幫歷險故事,也是讀者回到九十多年前上海黑暗世界的一次冒險。
這些場所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逸園跑狗場。這裡不僅是舉辦灰狗賽跑的地方,還有回力球賽、拳擊賽、舞會,更重要的是酒精和賭博。
暴富的妄想讓所有人瘋狂,除了那些冷靜殘酷的操縱者-黑幫和政府。
「宋美齡和她的扈從坐在逸園最好位子的幾張桌子旁;而董先生和馮先生則向這位「第一夫人」深深鞠躬,從此奠定了逸園作為法租界頭號夜總會的地位。」
「她用衛斯理學院口音的英語迷倒了所有人。此外,她是唯一可以穿寬鬆的褲子入內的女性,就連加西亞(逸園背後的老闆)也不會強制蔣夫人遵守著裝規則。」
張愛玲都不禁寫到:
「我對於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裡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裡,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裡,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裡亂亂地。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裡來,黑房裡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流言》)
在某個晚上,傑克從逸園離開,帶著女人和跟隨者跳上他的專車,飛馳到霞飛路的DD's酒館繼續下一場狂歡。雪亮的車燈可能正好打在了白爾登公寓(張愛玲曾經的居住地)某一戶的窗上。
歷史和虛幻在這一刻交匯,就如強光突然照亮暗黑的角落,來不及看清,只是迷醉。
逸園跑狗場
逸園跑狗場的高塔,傑克和喬曾在最高處享受短暫的上海之王待遇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
傑克和喬的覆滅,從1940那個寒冷的冬天開始。
隨著戰爭局勢愈發緊張,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逃離上海。只有喬和傑克的法倫夜總會樂聲依舊,然而那個網已經撒下了。不斷攀升的日軍稅賦,76號的虎視眈眈,美國警察的咄咄逼人。終於,傑克先陷入了絕境。
1940年12月的雪比往常要早些到來。凍僵的上海街頭完全被緊張的氣氛所籠罩。工部局和慈善組織又開始要為收取路邊的屍體而頭疼。不多大雪有個好處,可以蓋住一切泥濘和汙垢,上海重新變得乾淨、清新和純潔。
但是傑克再也藏不住了,在從法庭逃走和一次失敗的搶劫後,他無處可躲,宿在霞飛路漆黑的電影院,隱匿在牛郎的居所,躲進飯店的閣樓,最終他在虹口被捕。虹口是他上海之路的起點,也是終點。傑克被遣返回美國服刑。
在傑克坐克利夫蘭總統號告別上海時,喬的日子也不好過,甚至更慘。他被日軍盯上。租界淪陷之後,和其它的僑民一樣被關進了集中營,受盡虐待之後屍無所存。
惡魔之惡,沒有那麼強大。杜月笙逃離上海留下的真空期,給了喬和傑克發揮的舞臺。然而,他們還是只會看賽狗的「低賤人」。他們紙醉金迷無法自拔,是發動」歹土「繁榮的機器,在被」歹土「拋棄之後,又一次一無所有。
「他倆(傑克和喬)都不是適合賽馬的人。賽馬總會的成員是那些自命不凡的英國佬,還有那幫能送家裡的小崽子去牛津大學或者麻省理工的中國人。儘管他倆也愛賭馬,但玩不出讓馬兒包贏不輸的花樣。喬無法讓幸運女神一再垂青自己,而傑克也想不出該怎樣在賽前給馬下藥。在這座一切都被扭曲了的城市裡,賽馬總會裡的一切都合乎規矩,這太讓人驚奇了。於是這些夜貓子盯上了小狗。」(Page113 崛起之路)
傑克和喬就像是吃了興奮劑的小狗,追著假兔子跑。一圈又一圈。戰爭結束之後,回到上海,重新掌握一切的還是那些自命不凡看賽馬的人。他們從重慶回來,從香港回來,從國外回來。上海的繁榮不會斷。
"在船上…喬用一隻胳膊摟著內莉的腰,把她抱得緊緊的。這世界是他的牡蠣,他要撬開它的硬殼,嘗嘗裡面美味的汁液。"(Page61 崛起之路)
意氣風發的少年喬認為他的力量足夠撬開硬殼,這世界軟弱得可以由他隨意擺布。然而世界究竟是殘酷堅硬的,他死於毒打、虐待、又或者疾病和意志崩潰。傑克似乎要幸運點,在一次特赦後,他又出獄了,不過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令人好奇的是喬前後兩位女伴的結尾。
內莉搞到了船票,帶著財富離開。不知道她的下一站是重慶、香港還是某一個中立國?
拉瑞莎成為上海薪水最高的舞者,這段生涯之後,她終於找到興趣所在成為一位詩人。
《惡魔之城》以拉瑞莎的詩(《我沉默,只因為...》)結尾:
「我為三教九流的外僑跳舞,
在劇場、俱樂部和卡巴萊舞廳。
我的舞蹈被人譽為
異國之舞。」
另一種的上海之所以令人著迷,也許就和這「異國之舞」一樣。
在讀完《惡魔之城》之後,為了寫這篇書評又回顧了一次保羅·法蘭奇帶來的冒險,那另一種上海揮之不去。期待他的下一本新書,也許可以不是「歹土」、「惡土」和地下世界,是內莉和舞女詩人的故事。
*引號內文字除註明外,皆引自《惡魔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