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健
不久前結束的國家德比對抗激烈
身為世界足壇俱樂部對抗的集大成者，西班牙國家德比從來就是一出腎上腺素狂飆的火爆劇，日前落幕的第238次國家德比，更打出了近年來雙雄對抗中少見的高強度，掐脖子、下絆子、亮鞋底、踩腳面等小動作，已然超越了體育的範疇。儘管如今早已是和平年代，但國家德比恰是卡斯蒂亞和加泰隆尼亞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兩個大區間的恩怨情仇，也早已超越足球，成為綿延千年、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團麻。
【「站隊」失誤，加泰「邊緣化」由來已久】
相形於位於西班牙正中心的卡斯蒂亞，偏居東北的加泰隆尼亞，在公元後第一個千年並非西班牙領土。東臨地中海，和法國、安道爾接壤，歷史上曾被迦太基人、羅馬人、哥特人、阿拉伯人先後統治過的加泰，是在法蘭克王國（版圖為今法國、德國大部地區）統治該地區時，逐漸形成了地區的特色語言和文化，而此時卡斯蒂亞等西班牙中西部地區，尚在跨海入侵的摩爾人的彎刀之下。擅長經商和航海的加泰，即便在法蘭克王國解體後，也名義上從屬於法國，這也可以理解為何去年加泰公投甚囂塵上之際，巴薩首選並非成立加泰聯賽，而是一度傾向於參加「同氣連枝」的法甲。
有關威爾弗雷德一世的石刻
公元878年，威爾弗雷德一世成為了巴塞隆納伯爵，加泰隆尼亞逐漸由法國的封建領地，轉為實質意義上的獨立王國。此後加泰西部的阿拉貢王國興起，其公主佩德羅尼利亞和巴塞隆納伯爵拉蒙·貝倫格爾四世通婚，雙方成立「共主邦聯」。爾後阿拉貢王國又和崛起於伊比利亞半島中部的卡斯蒂亞王國合併，完成了西班牙地區自公元8世紀後的統一。但令加泰隆尼亞人備感不滿的是，獨立更早、經濟更加發達的他們，不過是合併後的西班牙的一個行省，而身為政治新興地區的卡斯蒂亞，不但取代了舊都託萊多的政治地位，其首府馬德裡更日漸顯貴，於1561年成為殖民帝國西班牙的首都——而在公元9世紀加泰風生水起時，馬德裡不過是摩爾人的邊貿站「馬格立特」！
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後一任君主卡洛斯二世
從昔日舉足輕重的邊陲重鎮，到被排除在權力中心外的尋常大區，加泰人的失落可想而知，失落也化作不斷對抗首都、謀求獨立的政治訴求：18世紀，無嗣的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最後一任君主卡洛斯二世去世，引發了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和法國波旁王朝之間曠日持久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加泰隆尼亞人因為支持前者而付出了代價：經過數十年戰爭，成功取得王位的費利佩五世登基後，立刻取消了加泰隆尼亞地區的自治權，並廢除了加泰語的官方地位，所有公文全部使用卡斯蒂亞語。19世紀末，隨著巴塞隆納經濟的迅猛發展，一些加泰作家開始倡導本民族語言的復興，並針對中下層市民展開了加泰語普及教育。然而20世紀初，由於一場工人大規模罷工引發的暴亂，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再度發布了針對加泰語的禁令，卡斯蒂亞與加泰隆尼亞的對立，就此達到了最高峰。
【有錢無權，弗朗哥獨裁加重對立怨念】
儘管是被中央刻意打壓的另類地帶，但加泰隆尼亞的地緣優勢，還是令其始終在西班牙經濟版圖中舉足輕重：從羅馬時代起，相較內陸地區更為成熟的貿易文化便已於此處萌芽。18世紀下半葉，作為歐洲最大的棉紡織工業基地之一，加泰隆尼亞又引領了西班牙的第一次工業革命。糧食、葡萄酒、紡織品等成為加泰出口的「拳頭產品」，更具大陸和海洋思維的加泰人擁有了更為開闊的視野，奉行的重商主義與西班牙主流的小農經濟和殖民意識自然兩不兼容。如今，加泰隆尼亞佔據了西班牙經濟總量的近五分之一，人均GDP遠高於西班牙平均水平，在擁有公司數量和吸引外資能力方面都是全西班牙之冠。然而上繳稅款佔中央政府財政收入19.5%的他們，在過去幾年裡僅得到了14%的財政撥款，「加泰人的辛勤勞動，養活了整個西班牙的懶漢」，這樣的情緒，早已在加泰蔓延多年。
獨裁者弗朗哥
1936年，西班牙內戰爆發，加泰隆尼亞不出意料地又成為了對抗獨裁者弗朗哥的急先鋒，然而以加泰為大本營的西班牙共和國政府軍最終戰敗，加泰不但血流成河，也再次成為法西斯政權的受害者：由於弗朗哥政權在文化上實施了大統一政策，禁止國內各地方言，加泰隆尼亞語自然也難獨善其身。而早在內戰期間，身為巴薩主席的索諾爾就被法西斯軍隊槍殺，球員們也從此開始了在國外的流亡生涯。此外，為最大限度降低身為加泰象徵的巴薩的影響力，弗朗哥上臺後著力控制巴薩會員，修改巴薩的隊徽，將巴薩頗具國際化的隊名「Futbol Club Barcelona」改成卡斯蒂亞語格式的「Club de Fútbol Barcelona」。直到1973年，巴薩俱樂部才恢復了原名。
「不止是一家俱樂部」
1975年，老獨裁者弗朗哥終於去世，接掌西班牙權柄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推行民主改革，加泰恢復了諸多獨裁時代被令行禁止的權利，但近40年的腥風血雨和慘痛回憶，始終讓已經取得高度自治權的加泰人不願選擇和解。對獨裁者殘暴的痛斥、對中央政府無所作為的鄙夷，也綿延到了球場上。正如巴薩隊訓「不止是一家俱樂部」所言，紅藍巨人是加泰隆尼亞民族主義者鬥爭的前沿陣地，每一次國家德比的勝利，都被看成一場針對中央政府大快人心的復仇。這種情緒不但為加斯帕特、拉波爾塔等熱衷政治表態的俱樂部主席所發揚光大，更被寫入了巴薩會員的申請書中：申請者需為某位現巴塞隆納會員的二級家庭成員，亦即只有血親是巴薩會員，才具備申請入會資格。一張會員卡，將加泰隆尼亞人與西班牙乃至全世界割裂開來，一日紅藍，代代相傳，巴薩對於15萬會員的「血緣」，斤斤計較到了極點。
【前有「金箭頭」後有菲戈，球市暗戰不共戴天】
回到足球本身：1939年西班牙內戰結束後，整個伊比利亞半島滿目瘡痍，足球更是備受戰火之苦。皇馬在大將軍杯（國王杯）中7年無冠，聯賽則14年未染指，巴塞隆納則因南部難民紛紛湧入加泰，經濟復甦的同時，在群雄爭霸的西甲聯賽中奪得五次冠軍。除此之外，還有大將軍杯三連冠和兩個拉丁杯冠軍。而皇馬新主席伯納烏上任後，不但修建了能容納 75000 人的「新查馬丁球場」，還在球市上展開了對巴薩的反攻，其代表作便是截胡「金箭頭」迪斯蒂法諾。
身著巴薩球衣的庫巴拉與迪斯蒂法諾
1952年，哥倫比亞足協與FIFA協定，送走所有外國球員。作為交換，哥倫比亞俱樂部可以在世界範圍內打一輪巡迴友誼賽。身為該國頭號勁旅，百萬富翁隊開始了他們的徵程：烏拉圭、秘魯、阿根廷，西班牙。百萬富翁隊戰勝了首都球隊皇家馬德裡。伯納烏主席為比賽中表現驚人的迪斯蒂法諾著迷，親自在球場廣播裡說道：「這小子聞起來就是優秀球員的味道。」而身為巴薩傳奇的佩佩·薩米蒂爾也在現場觀戰，加泰人立即作出決定：籤下迪斯蒂法諾。轉會進展也如巴薩所料，在巡迴友誼賽結束後，阿根廷前鋒拒絕回到哥倫比亞，還與家人在巴塞隆納度假旅行。談判、籤約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迪斯蒂法諾甚至已經代表巴薩打季前賽了，一家心急的加泰隆尼亞媒體宣布：巴薩已經籤下迪斯蒂法諾。
「金箭頭」助皇馬奪得歐冠五連冠
然而當百萬富翁隊將迪斯蒂法諾的轉會費抬高到4萬美金，並開出一系列苛刻條件時，巴薩另闢蹊徑地找到了阿根廷人的前東家河床，並與其達成協議。然而就當球迷們準備歡迎他們的新巨星時，西班牙足協卻宣布這樁轉會無效，並出臺新規定——禁止西班牙球隊籤約外國球員，但是迪斯蒂法諾例外——前提是：皇馬、巴薩放棄擁有他的全部所有權，一年為皇馬效力，一年為巴薩效力，交替進行，為期四年。這一明顯有利於皇馬的條款，導致了時任巴薩主席卡雷託引咎辭職，而最終，皇馬花費550萬比塞塔買斷迪斯蒂法諾的合同，獨享了這位貝利之前國際足壇的頭號巨星。此後西甲局勢因阿根廷巨星的到來為之逆轉，重新在西甲找回統治力的皇馬，不但令巴薩的「小陽春」就此告一段落，更在歐冠創下了令後來者望峰息心的五連冠。
重回諾坎普、千夫所指的菲戈
2000年夏天，相似的一幕再度發生。身為當年的歐洲金球獎得主，巴薩隊長菲戈在參加歐洲杯時，與新任皇馬主席弗洛倫蒂諾不期而遇，後者開出了一個令葡萄牙人無法回絕的條件：如果他當選為皇馬主席，新戰艦會為菲戈支付6000萬歐元違約金。菲戈將這一消息告訴了時任巴薩主席努涅斯，但後者認為這只是菲戈要求加薪的藉口而已。這一冰冷的回應令菲戈經紀人何塞·貝加倍感不滿，於是背著巴薩與弗洛倫蒂諾籤訂預備合同，並約定了3000萬歐元的違約金，一旦菲戈決定不去皇馬，就必須向弗洛倫蒂諾支付這筆錢。然而，就當菲戈和其團隊認為弗洛倫蒂諾不過是在主席大選中陪太子讀書而已，後者卻以黑馬姿態成功當選，並如約開出了6000萬歐元的解約條款。無法支付違約條款的菲戈，只能選擇和巴薩攤牌，此舉立刻令昔日的英雄成為了猶大，2000-01賽季國家德比重返故地，菲戈遭遇了看臺上扔下的豬頭和硬幣，當事人回憶起那一瞬仍心有餘悸：「在這個世界上，還從沒有球員被10萬人一起斥罵。」
圖9：塞瓦略斯選擇加盟皇馬
兩樁公案在前，也難怪巴薩每逢球市上與皇馬爭風吃醋時，球迷總是格外來勁：當年皇馬籤下齊達內、貝克漢姆等巨星組成「銀河戰艦一期」，經濟困難的巴薩勒緊褲腰帶，連續吃進薩維奧拉和裡克爾梅兩位阿根廷新人對抗首都人的巨星攻勢。而此後圍繞內馬爾轉會的明爭暗鬥，兩家俱樂部雖然並未公開翻臉，卻也在背地裡較勁許久。去年夏天身為歐青賽MVP的塞瓦略斯只能算西甲新人，但同時被皇馬巴薩追逐的他最終選擇首都球隊，也令加泰媒體哀嘆巴薩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不復以往。雖然雙方高層都在著力化解對立情緒，但綿延千年的恩怨，又豈是幾代人可以言歸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