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海裡一直隱隱約約浮現出一段記憶,關於我的兩個母親,她們從來不談這件事,也絲毫不掩飾偽裝,好像我知道與否,對她們來說並不重要。
我從小被母親當成職業間諜來培養,我能毫不費力的走出迷宮,我能記住很多東西,我能在一成不變的寫滿數字的狹小房間裡待上很久。
我與周圍的人和事物格格不入,我的生活單調,乏味。但說實話,我對這一切並沒有什麼感覺。
可能別人會覺得我很孤獨,是的,我是。
但我不介意孤獨。
起碼我是這麼告訴世界的,也試圖這麼告訴我自己。
如母親所願,我成為了一名間諜,一名普通又特殊的間諜,我不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出神入化,絕處逢生,我的生活仍舊充斥著單調,乏味,孤獨,只是又新增了一項。
謊言,謊言,謊言。
遇到丹尼的那天與遇到之前任何一個人沒有什麼差別,把咖啡打翻,把文件撞散,或者是把手機摔壞,一模一樣的劇情時隔不久就會上演一遍,然後接下來就是有意無意碰到的手,虛情假意充滿真心的眼睛,調情,回家,上床,順帶完成他們的任務。
我樂得配合。
很久之前我就在進行一項研究,來應付謊言。如果說我一成不變的生活元素中有什麼是我稍微介意的,那就是謊言。我起初控制不了,因為我無法分辨,母親教過我觀察識別別人的破綻,也教過我應對生理的誘惑,唯獨沒教我怎麼面對我自己的本心。
是的,我害怕,害怕會對謊言動心,害怕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坐在某處,把"我想要孤獨"的字樣貼在背上的時候,某人出現,我以為他看出我真正想要的,可他卻只是謊言。
…
丹尼翻了我的衣櫃,看了我的電腦,把因為菜單價格而為難的表情寫在臉上,倒是很久沒遇到他這種直白的類型了。
我回到家打開電腦,並沒有想去看丹尼是否是謊言,因為看的太多我已經不再執著於此了。
我想繼續完善我的程序,雖然我並不再使用它幫我分辨謊言,但我還是在繼續完成它,因為我自己。
謊言並不全都來自於別人,更大程度上,來自於我。
我說謊的頻率,比大部分人都高得多,我口中有很多完全不同的我,他們只有一個共性就是,都不是真的我。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我。
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幫助我找到我。
電腦上跳出了丹尼的臉,我笑笑,他有一張挺可愛的臉,我樂得欣賞,但我的笑意停滯在了臉上,像凝結成了一個固定的動作。
丹尼的臉下一個綠色的單詞在跳動著。
T R U E …
這個字很少出現,準確的說…從未。
我去找了丹尼。我迫切的想要知道,機器上跳動的那個陌生的單詞是否是出錯了,我對此毫無經驗,甚至一度懷疑過我那自以為天才的發明其實是一個只會出現謊言這個詞的破爛。
但事實證明,它是對的。
我之前的謊言們,在我身邊從來待不夠兩個星期。
丹尼陪伴了我將近一年。
甚至可能會更久的。
我從來沒有對丹尼說過一句我愛你,或者我喜歡你。
我也很少跟他說我的事,因為我知道,我一開口就是謊言,在他的坦誠面前,變成了只有我用謊言在堆砌,以裝作我的生活多么正常。
丹尼有一次跟我說,或許我會跟他在一起是因為我沒有跟別人在一起過。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慌張。
淚腺不受控制的分泌液體,手指控制不住的顫抖,那時我的腦子裡排演了成千上萬種可能。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他是不是介意了什麼,他是不是對我感到厭倦了…可他摸摸我的臉,湊過來抱抱我。
那時我明確的意識到,我有了一個軟肋,致命卻絕不要放棄。
我對他說,我只想遇見你一個。
我見到母親是在昨天,當然,另一個母親自我到倫敦之後再沒見過。
她昨天來找我說,要帶我去見一些人,然後把我的程序帶走了,我沒問她為什麼會知道,因為我明白我偶遇的那些謊言並不是吃白飯的,說實話我並不在意,她掌控著我的生活,我早已習慣,不能再習慣。
我留了備份,只有丹尼知道,我想如果某一天,我離開了他,他能找到程序,識破謊言,好讓他不再遇到像我這樣的人。
第二天母親帶我上了車,我醒過來的時候,在一個箱子裡,空氣稀薄,空間狹小。
我聽到母親的聲音,她喊我的名字,告訴我我不能再研究程序,我需要去美國,完成一項任務。
我幾乎是哭著說,我會的。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害怕過,因為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過活著。
我想要活著,活很長很長時間,活到陪伴某人度過一生。
可母親又說,我要去很久,要切斷在倫敦的一切關係,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聯繫。
我沒來由的把痛苦寫在了臉上,我接受的訓練裡,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幾乎是脫口而出,我說,他叫丹尼,我不會再聯繫他了。
我本能的想要保護他,不想給他帶來麻煩,即便他們早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
我只是…很想叫他的名字。
我的腦子裡出現的全部是丹尼。
母親說,我愛你。
我說,我也愛你。
一切就像生理本能,可我知道並不是。我只希望快點結束威脅到我生命的這一切,我因為他而想要活著,開口之前並沒有想過,他們知道,這是謊言。
離開丹尼的一切都是謊言。
不會再研究測謊系統。
謊 言…
放棄倫敦的一切。
謊 言…
再也不聯繫丹尼。
謊 言…
我愛你,母親。
謊 言…
我只能感覺到熱,憋悶和窒息,以及,生命的流逝。
我瘋了一般喊著放我出去,瘋了一般的想要活下去。
我想起來答應陪丹尼的周末,想起來我曾說過不會再讓他心碎。
我窮極一生都在尋找某人,可我最後留給我的某人,只有謊言。
我一生都擺脫不了的謊言。
…
對不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