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媽的延展似乎在變得更有想像力。
遼寧阜新萬達廣場上,63歲的刀姐嫻熟地掰開三腳架,支起手機,打開快手,點完拍攝後迅速回到身後廣場舞歡快的律動中,昂頭,遊臂,扭胯,腳尖伸縮點地,牽引著身體隨之靈活轉動。
刀姐剛染燙過不久的金色爆炸頭,用一條黃髮帶從額頭束緊,脖子隨著廣場舞的樂點輕微打著節奏,夜燈下,隨著高綁板鞋踩出的舞步翻動。
她曾害怕退休後的日子。那些老人千篇一律的生活攤在她眼前:寂寞的,衰老的,沒有生機的。她也不想被綁架進照料子孫的家庭庸常裡,「那是年輕人自己的事兒」。幸好在60歲到來那年,她在快手遇到另一種生活方式,成了快手達人。「刀姐28317」,是35萬粉絲眼中的瀟灑姐。
隨著個體意識的覺醒,一群擔心退休後會陷入時代盲點的老年人,在快手找到了一個新舞臺。
刀姐不是個例。如今在快手,每天有超過600萬個5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活躍著。退休前,他們有的是老師,有的是科員,有的自己做生意當老闆。現在他們的共同身份是快手達人。
60歲後的日子,沒有奔頭了麼?在快手上有35萬粉絲的刀姐會告訴你:沒事多跳舞,且忙著呢。
重新站在廣場
和刀姐一樣,快手上的「龍姑姑 王顯群「,同樣因為跳廣場舞走紅網絡。
龍姑姑今年67歲,在年初開始玩快手,每隔幾天上傳一段自己跳舞的視頻。年輕時拿手的恰恰、倫巴、快三、慢三、並四步,水兵舞,她依然喜歡;時下流行的《隔壁泰山》、《野狼disco》配上鬼步舞,跳起來也「得勁兒」。
由於表情自信,舞步瀟灑,僅僅大半年時間,龍姑姑便在快手漲粉過百萬。每天面對著海量留言,她曾打字回復到手麻,但是在快手和粉絲日常互動,讓她感覺到鬆弛舒服。
「時間安排滿得很喲,有的時候玩的我自己都覺得好累喲。」
龍姑姑年輕時曾一直活在周圍人的稱讚中,要強了一輩子。她曾當過6年知青,挑過大糞,耕過土地,修過鐵路,也經歷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1993年,她選擇停薪留職,隻身一人離開老家去上海打拼,開了個小飯店,直到2010年才回遵義。
退休後的生活,大多時候用遊泳、織毛衣、十字繡填充。
龍姑姑不願意跟子女生活在一起,雖然她很愛兒子,但是迴避表達,比如老人打電話囑咐孩子天冷要多加衣服這種事,她不會做,「小事情,沒有意思」,她覺得人到了55歲之後就不要再管下一代的事情了。
遊泳和跳舞是龍姑姑過去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愛好,雖然和很多退休後的老人相比,生活已經豐富很多,但好像還是缺點意思。
這也是刀姐在退休後一度面臨的問題。
年輕時的刀姐曾在市圖書館工作,活潑,好動,愛聽鄧麗君的歌,每到聯歡會時,活躍得險些能把場子攪黃。在安靜的工作環境裡,刀姐經常有些坐不住,有時候去其他閱覽室嘮嗑,往往一個玩笑就能把氣氛挑起來。
到臨近退休那幾年,正是國內移動網際網路興起的時候,加上東北年輕人流失得嚴重,她注意到圖書館閱覽室幾乎已經只剩下老年人。經常有老人早上自己帶好飯,捂得暖暖和和,在冬季的陽光裡一坐坐一天,慢慢翻看期刊雜誌,等著把時間熬過去。
「有時候千八百平米的閱覽室,只有一個老頭兒坐在那」,刀姐問對方為什麼不回家吃飯,回答說沒有老伴,兒女還忙。
「孤獨,好多老年人因為孤獨才去圖書館。」刀姐開始聯想起自己未來的退休生活,對上年紀有一種潛意識的恐懼。
這種恐懼心理在她59歲的時候達到了高峰,之前別人每次跟刀姐提起誰誰誰60歲了,刀姐心裡想的是「哎呀媽呀,我可不跟她玩」,這時,她開始擔心之後也要經歷那種——「天天坐在家裡拿個搖控器哇哇換臺,一會兒一覺一會兒一覺」——無聊的生活方式,她在想的一個問題是:要是到60歲,也沒人帶自己玩了,怎麼辦?
國內社會給到一群退休後的老年人的範本,卻往往只有一種選擇:徹底沉浸在家庭中,離群索居,幫著子女照看下一代。而脫離社會,讓他們成了一群典型「單向度的人」。
因為廣場舞,小小地走紅網絡那年,刀姐正好60歲,女兒建議她可以下載個快手,「我趕緊讓姑娘給整上了,這樣就算沒人跟我玩,我還可以自己在家唱唱歌跳跳舞。」
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由於談吐幽默,活力十足的形象又和人們對這個年紀的固有印象形成反差,在快手,刀姐的粉絲開始噌噌漲。這讓她意外地開心。
網際網路不只是年輕人的遊樂場。在快手,50歲以上的活躍用戶,每天就有600多萬。
快手把他們重新拉回了廣場,拉回熱火朝天的群體生活,像再次回到了上個世紀位於城市中心的工人俱樂部,重走青春。
直播間裡做「情感博主」
掉在人堆裡,刀姐是那種很容易被一眼認出來的。花襯衣、大襠褲,黃色爆炸頭,她還愛化妝,不化妝堅決不出門,「下樓取個快遞都必須化」。
玩快手久了,她對「時尚」越來越有經驗:跟朋友出去玩,她會要求所有人都不許戴墨鏡,但可以戴鏡框,因為「現在老大媽都戴墨鏡」;所有人都不許戴紗巾,「老大媽才戴紗巾,照相搭在前面,多土啊」;衣服鮮豔但不要俗氣;東家長西家短的家庭嗑儘量別嘮。
每次出去跳廣場舞穿的衣服,刀姐一手承包,沒有一件買的成品。這些衣服往往風格很顯眼:寬鬆上衣配大襠褲——完全不是這個年紀的人常見穿搭,潮得很。快手直播間裡經常有人給刀姐留言:「希望我老了也可以像阿姨這樣快樂時尚」。
快手裡喜歡她穿搭風格的人越來越多。以前刀姐經常會幫朋友做衣服,後來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在粉絲的攛掇下,今年年初,她索性開了一家小服裝店,僱了兩個裁剪,加幾個機臺工,在快手上同步做起了電商生意,到現在,平均一天能賣出30多件,薄利多銷,每個月除去給員工發工資,還能淨賺兩三萬。
「我這個活法兒改變了直播間很多人。」有時候粉絲去短視頻下面留言,說自己今天鬧心。刀姐趕忙回復,你等半小時啊半小時我就到家。到家之後趕忙直播,給鬧心的粉絲看看衣服,唱一唱、跳一跳。
有時候她會「罵」粉絲「罵」得很直接,而粉絲們也往往四十歲的不少,直播間成了情感開導現場:「你是不是傻啊,是不是想把自己憋死拉倒?你一個人生氣,全家都難受。你想一想,你才四十多歲,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成這樣,你不感到悲哀嗎?」幾棒子下來,粉絲說「哎呀媽呀刀姐,多虧你呲噠我,你不呲噠我,我可能還是不覺醒」。
龍姑姑也會在快手直播時開導網友,一口貴州牌普通話。風風雨雨經歷過來的龍姑姑,被快手上的粉絲們評價「是個有故事的老太太」。早年的經歷讓她看得開。有熱情的粉絲「追星」追到家裡來,龍姑姑索性就把主臥讓給他們住,甚至有人住得不想走。也有人從快手找到龍姑姑訴苦,抱怨感情不順。
龍姑姑就拿自己的經歷打比方。「比如我跟他們說,我不能怪別人,是我自己當時腦子進水了。這樣他們聽得很輕鬆,不然一直說對方的問題,他們可能聽得更生氣。」
她性格爽朗。在快手直播間,有一次聊起《杜十娘》,她跟網友說,杜十娘還關心李甲穿衣吃飯什麼的,要是碰到我,不一下子把他推到河裡才怪。網友高興得不得了,「哎喲姑姑,太愛你了」。
過去一直忙於在生意場上周旋的龍姑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退休後,居然還能當一把「情感博主」,幫人排憂解難。
在快手,龍姑姑們不僅重新發現了時代和社會,也重新發現了另一個自己。能從傳統的中國老年人千篇一律模板式的生活中抽離出來,重新回到社交輿論場,尤其是在直播中挖掘出自己從前沒有發現的價值,讓他們覺得生活很值。
刀姐說,「以前誰能想得到,60多歲的人能過得這麼充實。」
回到講臺中心
當然,不是每一個玩快手的老年人都擅長用肢體語言表現自己。現實中也不是每一老年人的經驗都能在時間變化中依然被時代接受。
在網際網路時代,技術的快速更迭和科學常識的普及催化了許多事物的速朽,包括老人們過去的一些經驗,也突然像前朝貨幣一樣,在一個新時代難以繼續流通。比如關於如何帶孩子的問題,年輕人和老年人出現理念衝突,幾乎已成常態。
但另一些經驗,還是經過時間驗證的。比如教育,雖然在線下,退休後的生活不再給過去這些教育從業者更多發揮餘熱的機會,但是在快手,老年人似乎得到了一次網際網路時代難得的話語平權。
在這個光纖鋪路、打破地域限制的虛擬廣場裡,他們不再只是時代看客,而是重新成為講臺主角。
在秦皇島,生於1930年的方言奶奶就是這樣一位老人。方言奶奶今年虛歲90,身體健朗。從事教育工作50年,自打1995年退休之後,曾先後照顧過三個孫輩上學,當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成人,進入工作之後,奶奶重新回歸到自己的生活——看書,讀報,練字。
對於習慣了一輩子教書育人的老人家來說,突然沒有人聽自己說話了,有點落寞。
今年6月份,孫女來家裡吃餃子,給她下載了快手,這成了4年前兒子給裝的微信之後,方言奶奶另一個常用App。
在北方夏季的院子裡,孫女讓奶奶和快手直播間裡的粉絲們打聲招呼,在教育領域做了50年的奶奶並不怯場,跟大家嘮起了「家和萬事興」,聊著聊著,說到家庭教育問題時,網友們的話突然就多了起來。方言奶奶一邊聽著哪個孩子又出了什麼問題,一邊也就琢磨著時代教育本身。
「倩姐日記(家庭教育)「這個快手帳號,是九旬奶奶的教育日記本。
對於直播播主來說,如何保持創意,使話題能不斷更新、有持續性,是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方言奶奶比較「幸運」——家長在現實中遇到的、提出的問題,比她自己想到的更多。
由於經常看書、在快手與網友互動,方言奶奶自認腦瓜要比同齡人靈光些。在方言奶奶的快手直播間,她甚至觀望起了中國複雜的教育環境。
她發現,過去50年的教育經歷加在一塊兒,都沒有當下碰到的問題複雜:有人問孩子總愛玩手機怎麼辦;有人問現在的孩子不允許延遲滿足,想要什麼馬上就要得到怎麼辦;有人問孩子抑鬱了怎麼辦;有人問孩子到了叛逆期又該怎麼辦。
快手直播間裡,有相當一部分是農村留守兒童的家長來求助。方言奶奶一一試著去解答,孫女幫她把過去的教育心得做成了系列短視頻,方言奶奶在快手直播中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解答的問題,回頭被放在短視頻裡補充。
她經常在直播間裡提醒家長:孩子就是父母的影子,父母什麼樣,孩子什麼樣;孩子什麼樣,父母什麼樣。有一期講到「孩子寫作業磨蹭」的問題,在快手上得到8萬多的點擊量。
有不少網友喜歡找方言奶奶聊天,甚至加了微信,每到下午,便打電話來「做諮詢」。但畢竟是90歲的人了,即便再比同齡人健朗,精力還是有限,方言奶奶的學生和粉絲們經常來家裡看望她,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了幫奶奶給快手上的粉絲答疑的隊伍中來。
「沒目標,那不墮落了麼?」
因為在快手走紅而參加了好幾次央視、省臺綜藝節目的刀姐和龍姑姑,被粉絲認出來的時候更多。
前不久龍姑姑到北京,吃飯、打的的時候都被認了出來,去吃北京烤鴨,老闆雖然沒像員工那樣要求合照,但結帳時給打了對摺。
這讓她在相當程度上找到了一種自我認同感,彌補了年老帶來的失落。她覺得人應該在什麼年紀做什麼事,「要是說30多歲的時候就在麻將館裡混,那是不行的。把該做的事情做到,到五六十歲的時候你背個包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刀姐也時常在逛街時被人認出來,有的直接過來求合照,有的在背後悄悄話:「誒,那個是快手的網紅啊。」
玩快手的這些老年人不僅自己發生了變化,給屏幕前的網友帶來快樂,甚至還改變了身邊的人。比如在快手上走紅,刀姐就影響了家裡「老頭兒」。
「老頭兒」退休前也在文化系統工作,中規中矩,刀姐一開始去跳廣場舞,他極力反對。
後來有一次直播的時候,她跟大傢伙兒說,我給你們個鏡頭,你們看看現場的老頭兒有多少。
「裡三層外三層的,其實那會兒我老頭兒也在直播間看呢。完了有一天,他自個兒偷摸兒的就去廣場了——我估計是心裡不大得勁兒。我跳完舞擱那兒擦汗呢,一抬頭嚇一跳,說哎呀媽呀你咋來了。」
刀姐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向穿著隨意的「老頭兒」也開始注意起了自己形象。
「他說這傢伙你一天整得精神兒的,跟前兒全是老頭兒,我也得倒飭倒飭。以前他都不燙頭,現在這都60多歲的人了,小頭髮也燙起來了。以前他穿的都挺正統的那些老頭兒衣服,現在有時候就說,給我也做個大襠褲。」
紅起來之後,央視和一些地方衛視開始陸續邀請刀姐去做綜藝節目的嘉賓。時不時地在路上被人認出來之後,刀姐開始有了點「偶像包袱」。
「人啊,玩到一定時候就得注意點形象,我現在有點怕人家說刀姐咋這樣式兒的虎了吧嘰,再讓我像3年前那樣瘋下去可不行,那會兒我才60歲。」
刀姐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小目標:年底前要把快手上的粉絲量衝到50萬。「有目標才有生命力不是麼,你沒目標那你不墮落了麼,那不行。」
「全場動作必須跟我整齊劃一:來左邊兒跟我一起畫個龍,在你右邊兒畫一道彩虹。」留著板寸髮型的龍姑姑在快手上緊跟潮流,跳起時下流行的《野狼disco》。
配著自稱快手說唱之父董寶石的動感旋律,站在小廣場上的龍姑姑踮了踮腳,兩秒便進入狀態:揮手,比心,挑動眉毛,一一到位。
「西海岸的奶奶!」「你怎麼這麼酷啊!」快手直播間裡的評論如廣場上聳動的人群般熱鬧湧動。被粉絲逗笑的龍姑姑重回隊伍中間,小碎步無比自信地邁開來。
這些老人沒想到,活了大半輩子,「幾乎可能要被淘汰」的時候,居然峰迴路轉,重新在快手這個App裡站上舞臺中央,找到熱火朝天、線上連通線下的社區生活。帶娃養老之外,還有別樣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