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裡說:「利用我的名字推銷胡蘭成的書,不能不避點嫌疑。」
那時候的張對胡蘭成就已決意歸諸遺忘,而今我讀《今生今世》卻亦仍是因她,但幸而讀後並不失望,才明白為什麼他會是張愛玲那樣一個心性孤傲的人的所愛。他絢麗文筆裡蘊籍的才情,不是一個尋常男子所有。只可惜,在他那本記錄他一生眾多豔遇的書裡,張愛玲,只是一個章節。儘管他對她亦多有讚美,但在他眼裡,所謂才女,也不過就是一個女人而已.這也無可非義,對一個男人,才不才女,並不重要。
但胡蘭成,卻是張愛玲的深愛。
和胡蘭成結婚的時候,張愛玲的錦繡心懷亦歸於一個平常女人最平常的祈願:但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兵荒馬亂的年代,安不安穩其實由不得自己,而當她滿身塵土,倉惶尋到逃難的胡蘭成,看到的是他安享新歡,以她的性格,歲月也不再可能靜好。
於是她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其實是那種離了誰都能活的女人。
所以會隱居,所以會獨自死去,許久後才被人發覺。
人們嘆息:福慧不能雙修,一世才女,竟如此悽涼。其實福與不福,誰又能替她說了.她的慧或許就是福。在別的女孩子還做夢的年紀,她已看穿,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裡面長滿了蝨子.這樣的了悟,足夠鋪墊一生的坦然。
如果要為之惋惜,也只有一個原因:女人聰明是要為聰明付出代價的。
對她,心存敬意。
余光中說「胡蘭成於中國文字,鍛鍊極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折迴旋,都輕鬆自如,遊刃有餘,一點不費氣力,『清嘉』而又『婉媚』」,自然一點不假,但我亦覺著他的文字「透」中帶「拙」,自然天成,恐非一般婉媚流麗者可比。就如宋詩之於唐詩,前者美在態上,而後者的美在境,《今生今世》中《韶華勝極》一章尤以境勝。如開篇《桃花》中說:「但凡我家裡來了人客,便鄰婦亦說話含笑,幫我在簷頭剝筍,母親在廚下,煎炒之聲,響連四壁,炊煙嫋到庭前。亮藍動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現世的華麗。」寥寥數語,而境界全出,怕是散文領域中的異數。
胡蘭成《今生今世》節選
桃花
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我鄉下映山紅花是樵夫擔上帶著有,菜花豆花是在畈裡,人家卻不種花,有也只是籬笆上的槿柳樹花,與樓窗口屋瓦上的盆蔥也會開花,但都不當它是花。鄰家阿黃姊姊在後院短牆上種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說是可以染指甲。這不當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賞花人,真是人與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頭有一株,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如同我的小時候。
小時候,我鄉下每年春天,嶀浦廟的廟祝來挨戶募米一升,給一張紅紙貼在門上,木刻墨印,當中畫的嶀浦大王,冕旒執珪而坐,兩邊兩行小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上橫頭印的廟名,下橫頭印的嵊縣廿二都下北鄉檀越。我家的是下北鄉之下填寫胡村,檀越之下填寫胡門吳氏,即我的母親。這其實歲月安穩,比現在的貼門牌來得無事。
胡村人皆姓胡,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販牛過此,正値大旱,他遺火燒盡畈上田稻,把牛都賠了,隨即卻來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歸於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愛這故事的開頭就有些運氣。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經師,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將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歡宋朝胡銓,金人以千金購求他彈劾秦檜的奏疏,現在祠堂裡有一塊匾額「奏議千金」,即是說的他。此外我愛古樂府羽林郎裡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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