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的活著是充滿力量的一件事。因為生活本身已經足夠艱難，不咬緊牙關給自己鼓勁，怕是要喪到底呢。說起來，成年人的世界，也沒有什麼特別難啊，可是一群成年人的世界，比相對論還要複雜。
普通人每天費盡心力所為的，難道僅僅只是一日三餐嗎？普通人難道就不可以有高尚的情操和理想嗎？普通人就必須註定面對失敗的人生和早已經設定好的命運，按照這一失敗走下去嗎？這樣的人設安排，又是誰設計的呢？所有的不安、計較、爭論，難道僅僅是為了一個面子之爭？愛情這個道理，人人都懂。那麼活著的道理，仿佛誰天生不懂。只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有些人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罷，而多數普通人，無法接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普通，更有一種——明明為何做到了，卻沒有得到相應收穫的——不甘心。這不是一種天生智力上的缺陷帶來的情感缺憾。這僅僅只是我們民族的文化帶來的一種縮影。普通人的一生，要麼在這種情感中豁達如老莊、東坡、陶淵明，有麼灑脫如李白，杯酒了餘生，要麼，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既然生在中國，中國的天才們也逃脫不了本民族的文化底蘊。多數的科研狗喜歡國外的原因，可能只是因為簡單的人際關係，或者說，一種較為冷清、冷漠的人際關係。說是冷漠，說到底只是提供一個相對自由的辦公、私人環境。本來搞研究就已經夠傷腦細胞的了，往往很多年都未必能出一個小成果，再來一堆煩人的瑣事和人際關係，恐怕連頭髮都得愁白了。然而這些煎熬，跟中國式家長的焦慮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麼。畢竟，天才自有一套安身立命的處事法則，旁人雖不能理解，但也不敢輕易動天才們的話語權，而普通人則不一樣了。
普通人的入世法則，是帶著血光氣下的刀光閃閃。一言不合的話，要麼忍著挨刀，要麼陰謀算計給別人使壞，要麼，大智若愚地扮豬吃老虎。可能還有更多種我們未知或已知沒有記錄在檔的生存模式，總之，生存不易，這一點，小破孩們是體會不到的。
程瑤瑤如此的學習模式，刷新了所有老師們的下限。連實驗二中都驚動了。班主任方紹敏有點焦躁不安，他找到了邱大莊，兩人一商量，和其餘幾個老師一合計，覺得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孩子是個好苗子，該拯救還是得拯救，不就是思想問題，談個戀愛算個什麼，這樣的孩子，就是戀愛談上了天，也犯不著這麼打壓吧。實驗二中的護短出了名，本來兩個學校關係僅僅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因為一個程瑤瑤，兩個學校反倒來往密切了一些。
這個寒假過半，實驗一中的政教處主任安排本校的團委書記李承光家訪了。
李承光來家訪時，程搖搖被她媽媽趕進了自己的「鴿子籠」。程瑤瑤原本就打算看看小說，得知李承光來家訪，知道問題嚴重了。但她也沒把怎麼當回事，畢竟，她並沒有觸犯什麼太大的校規，僅僅只是上課看看小說，期末考試的時候，卷面保持著大面積空白。她並非不想回答，實在只是覺得噁心，真若問起來，就說不會，又能怎麼樣，反正毀掉的是自己的人生，和他周少華有任何關係？
她這樣想著，一面掀開房間小書架上掛著的碎花布簾，抬起手摩挲著這幾年用零花錢買的各種小說。眼前划過一本本的經典，——《三個火槍手》、《呼嘯山莊》、《湯姆大叔的小屋》……
程搖搖看了良久，還是決定把武俠書暫時放一邊。她收拾整理了書架的下層，將幾套經典金庸小說整整齊齊地收進去。思量再三，將開學初買的《刀鋒》從書架上取下來，走到書桌旁，靜靜地看起來。
書的扉頁赫然寫著——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
程搖搖被這句話深深地驚豔了。她覺得這句話特別符合她當下的心理狀況。她於是反覆誦讀這句話，又拿出筆，在自己的日記本，記錄下這句話，才開始一頁頁看下去。當然，程搖搖之所以挑這本書，一方面是趙家玉曾經提到過，另一方面則是陶桃說這本書她看不懂。
夜很深了。李承光和程搖搖的母親深談了良久，這才告辭。
程搖搖的母親敲門進來第一句話，讓沉浸在書本中的程搖搖吃了一驚，程母鄭飛飛一板一眼地、正兒八經地、神色無比認真地問程搖搖，「搖搖，你——是不是怪媽媽不肯給你看書？」
第二句更是直接得讓程搖搖目瞪口呆，「搖搖，你喜歡看什麼書，媽媽都給你買，你別躲著看，——啊。」
程搖搖回過頭瞪大眼看著她媽，眨了眨眼，問，「你想給我買什麼？」
鄭飛飛一聽，臉上的神色登時變幻了漂亮的模樣，她對程搖搖揚了揚手中的物件，程搖搖一看，是一本裝幀精美的書，她好奇地看著鄭飛飛，鄭飛飛這才將手中這本《傲慢與偏見》，遞給程搖搖，想了想，沒敢說是李承光遞給她讓轉交給程搖搖的，還是——就當作一個秘密好了。鄭飛飛滿眼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想叮囑些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她悄悄將門掩上，留下一片燈光在身後，也留下了一絲柔情，給了孤獨中的程搖搖，一些屬於成年人特有的溫情。程搖搖又看起了《刀鋒》，男主人公拉裡說，「我什麼也不想做，我只想晃膀子。」程搖搖茫然了片刻，覺得，是的，她也是，——那就，——先看書晃膀子吧。她想。
第二天開始，鄭飛飛像開了竅一般，給程搖搖買起了各種漂亮的新衣裳。開學後也停不下來，一到周末，硬要拉著程搖搖一起逛衣服店。程搖搖內心極度煩躁，可是礙於老媽的興致，一臉生無可戀地陪她逛街。更可笑的是，只要程搖搖對哪件衣服多看了幾眼，鄭飛飛就一定要買下來。有趣的是，她媽媽覺得時間還夠多，居然慢悠悠地跟店主人討價還價。程搖搖本來煩的直翻白眼，結果被她媽媽的語言天賦驚呆了。於是，每到周末，程搖搖便有些期待地放下小說，和她老媽一起逛各種商場。兩個月下來，程搖搖看著自己的衣櫃開始犯愁。她決定，上午一套，下午一套，不辜負老媽的一片好意。
鄭飛飛的一番舉動終於起了作用。那天午後程搖搖又換了一身新衣服進了班級，班裡的女生已經不好意思再明目張胆地排擠她，班長許程程一半打趣一半嫉妒地說道，「搖搖，你今天穿的真好看，好像企業裡的職業女性啊。」
程搖搖穿著新衣服正渾身不自在，聽聞以後內心深深地翻了個白眼，硬硬地扯出一個笑臉。她回到自己座位後，覺得自己比平時更加孤獨無助了，乾脆一個人冷若冰霜地看小說。她這陣子愛好比較廣泛，什麼類型的書都看。
上語文課呢，就看古文觀止，周少華有次走到她跟前，準備沒收她的書，一看是本厚厚的《古文觀止》，密密麻麻寫滿了注釋，再一看，是《介之推不言祿》這篇，想想站住了，又走到她後面的桌子前，發了一通無名之火，破口訓斥正在程搖搖身後呼呼大睡的王子恆，訓了一通後，這才開始繼續講解《春江花月夜》。講著講著，一身興致突然高漲，莫名拿出全身本領，大談唐詩，直說得王子恆的眼睛都亮了起來。程搖搖也不大聽，只看她的《古文觀止》，中途抬眼看了看周少華，內心深處哼了兩聲，心道，還有那麼一丁點師德蠻。
到了英語課，就翻出《月亮與六便士》，一個人看的水深火起。英語老師已經臨時換了一位著裝時尚大方的女教師項彩娉，項彩娉一上課就逮著程搖搖讀英語課文，等她讀完了，指點其中幾個單詞的讀音失誤，也不管她背沒背單詞，記沒記語法，默許她看小說。這一招殺手鐧殺的全班同學上英語課大氣都不敢出。
物理課就更有意思了，代課的陶乘化課上的太過精彩，直接替換了原先的物理老師，執教了一個年級的物理課。這門課，程搖搖用來看言情小說和漫畫，席絹，于晴，可就是看不下去瓊瑤。
但是數學、化學課，程搖搖不清楚，因為她都是用來睡覺。
所以，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的數學場，程搖搖看著數學試卷，以及整個考場傳翻了的答案，決定交白卷。王子恆急了，他坐在程搖搖的右手邊桌子，只差沒把卷子揚起來給她參考。程搖搖仍然不理不睬。大概是考慮到同學們不時傳過來的善意，她做完了填空，胡亂寫了幾道選擇題，直接交了卷，還把曹克東扔給他的答案扔進了垃圾桶，曹克東氣的差點要罵她傻逼啊你。前後六頁的空白卷面，讓閱卷老師連連嘆氣，也給了周少華最直接的理由，正大光明地將她踢出了下一年將要帶的文科一班。
開玩笑，這樣的學生哪能要，簡直就是反骨星轉世。還讓老師們活不活？
周少華的理由很簡單，因為程搖搖數學成績全年級倒數第一，所以她必須進理科班鍍金。
程搖搖知道的時候冷冷哼了幾聲。沒說太多反對意見。反倒是程祖望和鄭飛飛急了，問程搖搖，你選的到底是文科還是理科？老師還能替學生做主？程搖搖笑了，切了一聲，重頭學而已。
程祖望氣的差點心臟病犯了，抄起雞毛撣子就要揍程搖搖，硬給鄭飛飛攔了下來。程搖搖一聲不吭下午什麼東西沒帶就離家出走了。
她走到兩公裡外的公園，小坐了一會，思考下一步該去哪裡晃膀子。正想著呢，一個老人家走過來，看著她，和藹地跟她聊了起來。
有趣的是，他倆居然聊的風生水起。最後，老人家勸了程搖搖，「回家吧，孩子，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但我們並不能因此放棄希望不是？如果我們做了很多努力，就以為能夠改變整個世界，那不是太天真了嗎？而且，並不能因此而放棄希望不是？」
程搖搖仔細想了想，覺得老人家說的有道理，問他，「您是誰？」
老人家笑了笑說，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不必問姓名，孩子，早點回家。
程搖搖回到家時，程祖望正焦急地打電話，看到程搖搖，一把抱住她，聲淚俱下，跟她說，「寶寶啊，你要天上的月亮，爸爸都給你摘下來，你要爸爸的腦袋，爸爸立馬給你割下來。」
程搖搖鄙夷地看著她爸，說，「我要你腦袋做什麼，我又不是劊子手。」
又非常不習慣地拍了拍程祖望的後背，順便答應了她爸爸無理的要求，去上周少華辦的暑假補習班，給周少華一個面子，緩和下緊張的師生關係。
當天晚上，鄭飛飛拿出兩盒磁帶，都是外文歌曲，一盤 celiondion,一盤 roxette,想了想又道，「趙家玉送來的，要不要還給他？」程搖搖沒有片刻猶豫地伸手拿過來，進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程搖搖一大早就接到趙家玉的電話。趙家玉問她，要不要來看他打球？
好。程搖搖掛了電話以後，呆立著站了一會，再摸一摸自己的臉，涼冰冰的，全是淚。
程搖搖還是精心準備了十來分鐘，換上了新縫製的及膝百褶裙，蹬上帆布運動鞋，細細地修剪了手指甲，臨出門前又泡了一壺橙汁，走了。鄭飛飛急的連忙開門，連聲在她身後喊道，「錢！錢沒拿！」
程搖搖又登登登上了樓，接過十元錢，一聲不吭，頭也不回地走下了樓。
不到十來分鐘，程搖搖就走到了實驗一中大門口，趙家玉正和一幫同學耐心地等著她。程搖搖一看，汪洋、金峰、張東在、尹克東也一起來了，她笑了笑，看著趙家玉，他長高了，更是面白如玉。
身材頎長的趙家玉正挑著眼一眨不眨地看她。
看著程搖搖，趙家玉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抓起她的手，緊握著，走向對面的實驗二中，想想不對，又折回身牽著她走回實驗一中，領著她往實驗一中的大體育場走去，尹克東都笑傻了，想想不對，又板著個臉裝出一副帥哥的深沉。
實驗一中的籃球場右手，是一排排的石頭階梯，程搖搖就坐在樹蔭下，看著他們揮汗如雨。才打了小半場，趙家玉擔心她一個人著急，中途換人下了場，坐到她身邊，問道，「搖搖，想什麼呢？」
「嗯？我在想，以後要做些什麼。」
「想到了嗎？」
「沒有，暫時只想晃膀子。」
趙家玉聞言撫著額頭笑了，半天才說，「好，咱們不急，慢慢想，好嗎？」
「嗯。」
趙家玉想了想，又下場打完了半場，這才領著程搖搖，來到籃球場上方的排球場，變魔術一般地，從旁邊的背包裡拿出一個排球，對她說，「我教你。」
程搖搖的眼神裡充滿著新奇，她看著趙家玉並著雙手，一下一下地顛著排球，非常感興趣，嚷嚷著也要試一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轉眼，太陽漸漸起來。程搖搖滿頭是汗，帶來的橙汁水也喝得只有小半。趙家玉於是叫上幾個夥伴，商量著要去市中心吃點好吃的。
程搖搖開心極了。她早就想吃赤豆糊和人民路的砂鍋、涼皮了。趙家玉二話不說，立時便要和一群人去人民路。
幾個人不知從哪變出來幾輛自行車。程搖搖坐到趙家玉的自行車後座時，尹克東沒忍住，連連噓口哨。趙家玉穩穩地騎車滑下實驗中學的小山腰。程搖搖放聲大笑，放肆張揚的青春，連路邊的阿姨都忍不住吐糟道，「哎喲歪，小點聲，姑娘，吵死了。什麼事開心成這樣。」
張東在破口大罵，「關您老屁事！」
路邊阿姨氣的跳腳，想罵又不好意思罵，連連吐糟，「現在的孩子，老師怎麼教的！怎麼教的！」
程搖搖笑的更加肆意張狂了。一邊笑著輕捂住嘴，一邊用右手扶著趙家玉的後腰，開心的模樣，汪洋、金峰、尹克東、張東在覺得自己一生一世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