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年底,恩師谷建芬聯袂宗師喬羽寫成《思念》,毛阿敏以此演唱並由「貴人」侯耀文推薦,參加88年春晚的選拔。
導演鄧在軍聽了驚為天人,立即親自電話南京軍區邀請彩排,對待毛阿敏態度如那時風頭最盛的港臺歌星,手把手教她怎麼在全國最好的央視舞臺上表演。
即便鄧在軍無微不至,也萬萬沒有想到她居然沒有準備演出服,臨到正式演出了,不好意思張嘴的毛阿敏被迫跑去一個菜市場,挑件二十八塊錢有泡泡袖的開衫就上了春晚。
1988年春晚毛阿敏演唱《思念》
套著塞了墊肩的黃色開衫,配合突發奇想的模特步,高挑身材的毛阿敏款款向著人們瞳孔走來,歌聲中的美妙顫音是一桿神筆,圖畫彩色翅膀,恍如蝴蝶飛進心靈窗口。
那個大年三十的夜晚,全國人民記住了毛阿敏這個名字。
第二天返回南京的航班,同機乘客紛紛側目,甚至驚叫她的名字,眼光中投來的崇拜與熱忱,讓毛阿敏體會到「一夜成名」的那種快感。
一朝成名天下知,毛阿敏一時間風光無二,仕途榮升總政歌舞團,業務演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漫天鮮花,「中國十大歌星第一名」「觀眾最喜愛歌手」等榮譽花樣襲來,怎一個「順」字了得。
作為來自改革開放最前沿上海的歌手,她天生就有海派商業意識,儘管這種意識還很模糊,已然顯露出跡象。
為了探索商業電影模式,毛阿敏在那個保守年代,以最知名女歌手光環,大膽出位《瘋狂歌女》這樣的邊緣禁忌題材,給出的激情戲碼,讓歌迷大跌眼鏡。
而片中的《小小火車站》《紅玫瑰》朗朗上口的旋律,簡單明快的詞曲,配合她刻意輕鬆地吟唱,不失為毛阿敏對商業歌曲的一次很好嘗試。
在商演方面,毛阿敏更不遑多讓,《中國音樂報》刊登過歌星出場費細目,她一路絕塵。
財源的滾滾而來,讓毛阿敏沉湎,埋頭宏大商業構想,從未想過危機陰影已籠罩。
1989年,哈爾濱一家媒體刊出報導,言之鑿鑿毛阿敏偷漏稅事件,瞬間轟動全國。
從夢想中驚醒的她,顯得六神無主,雖然一直都有經濟上企圖和動力,但是從未想過不法手段獲取。
怪就怪對稅務的一知半解,以及太過信賴他人,天真以為與主辦方的口頭約定,就能讓對方信守繳納稅單的包票。
男友陳勇攜演出款潛逃事件,更讓事態雪上加霜,她被遣返南京,先被連降兩級處理,接著受到禁閉半年的處分,每日時光消耗在小黑屋內檢討檢查。
用她自己的話形容是「從天堂到地獄」,形勢讓她萬念俱灰,她準備了整一瓶安眠藥,回憶:「我這人是很怕痛的,我要做傻事,我不會選擇最痛的方式。」
瓢潑大雨、子夜時分、抱著安眠藥哭泣的女孩,幸好父親有預感地從上海連夜趕來,用急促的敲門聲阻止了悲劇發生。
肆虐的大雨,洶湧的澇水,似乎在那個夜晚都靜止了咆哮,安靜傾聽父女倆的悽苦。
兩年時光,毛阿敏都在人生低谷舉步維艱,以淚洗面的父親,視網膜脫落近似失明;
經紀人男友拋棄了她,捲走了僅剩的夏利車和殘餘的存款家當,出國一走了之。
給歌舞團寫信,祈求參與演出,雖得到允許可待遇一落千丈:住破敗筒子樓,到最偏遠地區慰問演出,西藏、內蒙、新疆,屢屢水土不服高燒嘔吐,仍強撐著大聲放歌。
將自己扔進塵埃,去體會人間冷暖,世事滄桑浮生路長,與其感嘆青蔥歲月已泯然,不如向死而生。
1990年,一部連續劇《渴望》,在長城內外引起巨大反響。
追溯那個社會動蕩的年代,創傷文藝如一道利刃,揭開不忍面對的疤痕。
「舉國皆哀劉慧芳,萬眾皆嘆宋大成」,劇中人物的悲歡離合,喚起了一代人的苦澀回憶。
60年代生人的毛阿敏,感受不到那樣的滄桑,但多舛命運讓她感同身受那種苦楚。
主題曲前奏響起,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會湧現於心,原本熱烈的嗓音,有了悠遠和蒼涼的底色,「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迸發出的錯綜情感,讓觀眾不知不覺間紅潤眼眶。
堪稱藝術生涯高峰的《渴望》,讓毛阿敏重獲觀眾擁戴,歌曲無以倫比的影響力,一夜之間讓各大音像出版社出版了三十多種版本磁帶。
王者歸來的奇蹟橋段,在業界再一次掀起狂潮,這一次毛阿敏得到的,不僅僅音樂界的稱頌,還有影視界的青睞,讓主題邀約紛紛踏來。
北京電視臺創作的《編輯部的故事》拍完,導演趙寶剛點名,非毛阿敏唱片尾曲《投入地愛一次》不可,當時任策劃的馮小剛聽她要來,定要毛遂自薦歌曲填詞。
劇集記錄了中國現代社會思想最活躍時期,嚴肅的報告、文件傾瀉在世俗之事、凡人小事上,營造類似無釐頭的反差和笑料,葛優、呂麗萍們用反諷挑逗觀眾大呼過癮。
毛阿敏的歌聲,似乎隨劇情開朗,如她那時的心情,將劇集裡的那種幽默、那些關切唱得生機勃勃。
歌曲成功,讓趙寶剛牢牢記住這個女歌手有貨,他趁熱打鐵,將自己同時段另一部大戲《皇城根兒》急急拿來,讓毛阿敏醞釀片首曲。
《皇城根兒》劇照
三言二拍式的故事,強烈地彰顯導演主觀意識和審視目光,將道貌岸然的京城生人,為金丹為女人蒙蔽雙眼,跳入陰謀和感情漩渦的真相拆穿。
正如《人生一世》的糾葛,「愛是什麼,恨是什麼,傷心有時也是動人的歌」,悲涼如水的歌,只有毛阿敏,才能道來久久不能平復的是非恩怨。
都市劇試水的一炮而響,讓正統歷史劇編導們也開始篤定,毛阿敏是他們尋覓的代表。
90年代初,歷史神話劇《封神榜》播出,作為最早涉水合拍的影視,片頭曲《神的傳說》同時出現了兩個版本,分別由毛阿敏、譚詠麟演唱。
姜子牙的仙風道骨;妲己的勾魂奪魄,通過譚詠麟的空靈演唱,將觀眾代入神秘飄渺的上古年代。
毛阿敏的演繹,則將年代獨屬的蒼莽和磅礴氣息撲面,紂王無道;姬發正德,在鳳鳴岐山的魔幻戰爭裡激烈碰撞,平添東方魔幻宏大色彩。
「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一股浩然正氣、一聲詠嘆感慨,將歷史人文和歌唱素養完美結合。
誰都認定,這首魏蜀吳興衰,三國英雄的定調之歌,堪稱建國以來歷史歌曲巔峰之作。
更奇異的是,看似陽春白雪的毛阿敏,居然能夠俯下身段,為下裡巴人歌唱。
《籬笆牆的影子》《不白活一回》分別來自農村劇《籬笆·女人和狗》《古船·女人和網》,雷同的命名方式,給予了戲劇同樣的命題,並稱農村命運三部曲之二。
與其定義農村,不如說定義女人,歌聲將一個普通農村女人,命運的磨難與抗爭淋漓篆刻。
整個90年代,毛阿敏就是樂壇最具廣度和深度的現象級存在。
而最神奇的,還是以情入歌的那種悟性,歌如其人,人如其歌,誰都以為毛阿敏將步步神壇,成為中國音樂第一人。
香港影視鼻祖邵逸夫,在籌備無線臺二十五周年臺慶時,親自關照要把毛阿敏請到。
這是一臺群星薈萃的慶典。
張學友、劉德華、黎明、梅豔芳等天王天后均列席演唱。
當演出進行到凌晨,後臺突然一片慌亂,一位工作人員急急找到毛阿敏,對她說:「有人用100萬元點你唱一支歌」。
毛阿敏款款來到臺前,主持人汪明荃興奮介紹:「我們請到了中國最有名的歌星!」
後來才知道,點歌的是傳奇人物曾憲梓,一擲千金,可見對毛阿敏歌聲的偏愛。
是的,毛阿敏最璀璨時分,永遠停駐在舞臺。
經典《燭光裡的媽媽》,由高中生李春利根據與媽媽的經歷一氣呵成,老師谷建芬甚為喜歡,譜曲並拿來給毛阿敏演唱。
谷建芬記得,毛阿敏上臺演唱這首歌時,數度哽咽不能自已。
雖能共鳴歌曲意境,可直到多年後母親離世,才讓毛阿敏徹底讀懂了這首歌。
那時再次接到春晚邀請,毛阿敏內心一片平靜,她沒有用那首傳唱數年的歌曲。
而是用一首《天之大》表達對母親的思念。
毛阿敏春晚演唱《天之大》
掌聲響起來,向臺上的毛阿敏致敬。
春晚的目光,似乎就是這樣一直鍾情於毛阿敏,《都是一個愛》《風》《幸福》,一曲曲一幕幕,代表那個最燦爛的春晚時代。
那論到為什麼她贏得舞臺的青睞,就不得不提及毛阿敏的「南人北相」。
樣貌上,毛阿敏就是高挑長身,大眼濃眉的「北相」,絲毫不見南方女子的玲瓏。
而論性格,翩翩然的貴氣女星,經常幾聲肆無忌憚的大笑,形象迅速向著「豪爽」扭轉。
常年定居北京,上海女人毛阿敏哪怕吳語呢噥,也夾帶著一股彪勁。
上海主持大師曹可凡的印象:「她這人大大咧咧的,對人的辨別也不是很清楚,在她看來每個人都蠻好,結果『烏裡馬裡』搞到一道弄得很累」。
這就不難解釋,毛阿敏為何遭受第二次寒冬,沒人想到,她會在稅務問題上重栽跟頭。
對此,毛阿敏一直緘默,惟有一次魯豫訪談袒露心聲:吃一塹長一智,稅務問題她平日最是嚴格,可太好心了,別人一說就可以,可以,可以,最終還是讓人鑽了空子。
這一年,毛阿敏逃離輿論壓力,遠走異國他鄉,她帶了幾盤上海滑稽戲帶子,和外國人混在一起時一塊看帶子,看完後哈哈大笑,笑完後再哇哇大哭。
2000年,她繳納81萬罰款,而且主動替主辦方補繳了57萬元稅款,拿到完稅憑證回家。
她說:「飛機降落的一瞬間,我是很感慨的」。
具體感慨什麼,也許是慶幸、也許是鄉愁,但最多的,肯定是歷經滄桑後的豁達。
結婚、生子、生活,一切都向著返璞歸真的方向發展,毛阿敏不再將全部的力氣,去放在錄音放在舞臺,對她來說,人生的下半場,丈夫和孩子,甚至比音樂還要重要。
當然不會拿著「老藝術家」的架子,與毛不易合唱《相思》,提攜後輩的誠摯,在不動聲色的降調裡靜靜體現,正如當初對韓紅的溫暖。
當然也會崢嶸一現,為《中國機長》獻唱《我愛祖國的藍天》,一代人的夢想,一代人的信念,依然能從歌聲中找得到歸宿。
也許只有《同一首歌》的音樂響起,我們才能響起毛阿敏這個名字。
可不要忘記,她曾經陪伴我們走過的長長歲月。
那樣的歲月,有了毛阿敏,原來才值得。
好不好看,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