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極均佔的矛盾個體,冰與火和諧共存。
譚凱是這樣一位魅力獨特的演員。
除必要的作品宣傳,他微博的最新動態是為粉絲讀詩。音頻裡俄國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冬夜情詩《相逢》在他低沉的聲調下吟誦著,時間仿佛放緩:「於是最好讓這一雪夜,整倍整倍地伸延……」
螢屏上他演過《神話》裡的項羽,《北京愛情故事》裡的吳魏,《何以笙簫默》裡的應暉,以及正在熱播的《燕雲臺》中的罨撒葛……金戈鐵馬,殺伐果辣,霸道鐵腕,精英高冷,最叫人記得住的儘是硬漢角色。
入行近20年,到底塑造過多少人物或許連譚凱自己都記不清。出於對表演的熱愛而愈發堅定的事業理念卻未曾變過,比如他認為「表演門檻很低,但頂峰難以企及,是一生都在學習的過程」。
所以會演到什麼時候呢?
「只要熱情還在,就永遠演下去。」
01
譚凱有自己的接戲標準:角色必須能激發自己的表演熱情。
《燕雲臺》裡的「太平王」罨撒葛就頗能吊動譚凱的創作衝動。談起這位草原梟雄,譚凱在話題快要結束時專門補充道:「在他身上野性與溫柔並存,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塑造時我就抓住這種兩極的特點。」
罨撒葛勇猛擅戰,又兼備謀略,卻註定只能是位悲劇英雄,原因正在於表面的剛毅之下,他仍存有一顆溫柔之心。他對兄長盡力輔佐,對妻子全心呵護,有情感的禁錮與軟肋,就往往只能成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劇中罨撒葛身亡,與佘詩曼所飾演的蕭胡輦一場臨終告別也賺足了觀眾淚水。
譚凱已經出演過太多古裝戲,遠有《大明王朝1566》,近有《天盛長歌》。在他看來大部分作品的主軸無非「陰謀與愛情」,歷史上權位之爭的相似輪迴中,最能觸動人心的往往是那些不完美的「悲劇英雄」。與忠君護主、臥薪嘗膽相比,接受失敗的轟轟烈烈更富「騎士精神」。他早年的代表作「西楚霸王」項羽是這樣,罨撒葛亦然。
在《燕雲臺》中的表現,「如果從工作態度的角度,我給自己打滿分。」譚凱表示。
工作態度從兩場戲中足以窺見。一場圍攻黑山的戰爭戲,現實裡的橫店蒸騰著40度以上的高溫,片場卻撒著漫天假雪。演員們需要身披層層厚重盔甲完成動作場面,「這種苦和累以前也不算什麼,現在真有些力不從心。」面對必然中暑的情況,年近50的譚凱極其罕見地嚮導演提出需要休息,「得輪著來,拍我拍半個小時再拍別的演員」,通過這樣的方式完成了拍攝進度。
另一場在室內,譚凱所飾的罨撒葛要從後方去阻止動了殺機的耶律璟,未曾想演員向後揚起道具刀的瞬間,刀尖剛好戳中譚凱的顴骨。「就在眼睛下方一點點,顴骨皮膚薄,直接戳了個洞。」譚凱回憶起來仍心有餘悸。當場認定傷勢必然導致破相的他,在藥物處理後依然讓工作人員塗上粉底繼續拍攝。「本來上了藥是不能再塗粉底的,但我怕穿幫了。」
即便有這樣的付出,如果從表演角度打分,譚凱認為才「剛及格」。這種「嚴苛」倒並不局限於《燕雲臺》:「對於表演,我永遠不滿意。」
他每次回看自己的戲都覺得還有缺憾,這股打心底湧出的熱情還遠未消失。
02
譚凱入行晚,30歲才進演藝圈。
中學時代的他是學美術的,夢想曾是米開朗琪羅、倫勃朗、畢卡索。
決心考中戲,現實與理想的要素都有。前者是指他所在的青島六中連續數屆都有學生以全國第一的成績升入,對中戲來說本就是個重點生源地。後者則不免讓人喟嘆「人生如電影」。
1991年冬天譚凱來到北京,想提前感受下目標院校的氛圍。他沒想過高校會辦在胡同裡,注視著牆壁上的爬山虎跨入大門,迎面正趕上一群表演系的學生從教學樓裡走出來,「他們男男女女,說說笑笑,有的嘴裡唱著歌,有的甚至念著莎士比亞的臺詞。每一個人都神採飛揚、意氣風發。」
譚凱回憶著:「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文藝青年。頓時就被莫名吸引了。會覺得這是個很有故事的地方。」
第一年發揮失利沒考上,也不考慮別的學校。第二年繼續考,全國第一。
然而從舞美專業畢業後進入職場,譚凱並未迎來屬於自己的意氣風發,反倒度過了迄今人生中最低潮的五年。
逆境或許讓人奮發,順境卻可能導致沉淪。
譚凱進入一家國營廣告公司,入職就是經理,籤了五年協議。單位待遇優厚——提供北京戶口,給配了一輛Jeep切諾基,手機是最貴的摩託羅拉掌中寶,宿舍是樓房兩居室,平均月薪一萬四。那是1997年。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譚凱既討厭朝九晚五的生活,又對平面設計沒有興趣。「一旦生活中沒有願意幹的事,我只能尋找別的刺激。」
酒精就是一種讓人成癮的刺激。那五年內譚凱經常半夜兩三點和三五朋友買醉不歸,喝到天亮再去公司。往椅子上一坐蓋上衣服打開電腦,仿佛工作一宿,實際渾渾噩噩。他的體重從135斤長到了180斤,朋友調侃說他「像帥哥被一隻豬附了體」。「對酒當歌,醉生夢死,就是那五年我的生活。」
直到某天宿醉醒來,樓下髮廊員工清晨在跳集體舞,窗外飄入一首蘇芮的《跟著感覺走》,譚凱躺著聽著竟然哭了。他感到人生極度無聊,不甘如此度過。
離職以後沒了穩定收入,頓時陷入低谷和迷茫。他去電視臺短暫當過編外主持人,薪資不足以支撐生活。譚凱思考自己能做什麼:「廣告公司既沒興趣,也沒實力。回頭再去幹舞美行業,給師弟們打工嗎?自尊心又不允許。」
最後是他那輛切諾基帶來了一次偶然機會。
當時的劇組都扎在北京四環和五環外,演員沒有經紀人,需要自己跑組遞資料。因為有車他便送朋友去,順便在劇組駐紮的賓館見到了導演王冀邢。對方在樓上一看,「這個人形象也不錯,問他有沒有興趣演團長?」
那部戲叫《苦菜花》,譚凱在而立之年轉行,一演就是20年。
03
轉行都需要勇氣,「一方面確實沒得選」。好在譚凱的轉行之路走得還算順利,他平時的仗義也讓過往的校友們願意拉他一把。另一方面,他這次終於找準了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一種能夠在兩極之間,在熱鬧與孤獨之間,在漂泊與安居之間,來回切換的生活方式。
譚凱覺得「演員特別像流浪的吉卜賽人」,一年最多會有十個月在外漂泊,在不同的城市住不同的酒店。但每到一個地方,他會帶儘可能多的物件,咖啡機、健身器材、投影儀、書籍……把每個暫時的棲居地都變成「家」。
他喜歡劇組的集體生活,每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那種充實感讓人安心。過去的經歷似乎也證明,譚凱「不太喜歡經營人生」:「我生活裡會特別懶散,不拍戲時不知道該幹什麼,也許什麼事沒幹一天就過去了。」但在劇組呆得太久也讓他難受,不時也得抽離出來,回到青島,像隱居一樣獨自過一段日子,再投入下一階段。
他重視友情,像他所飾演的劇中人一樣講情講義,和朋友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依然是人生樂事。但他也能一個人呆一禮拜不出門,沉在自己的世界裡,感受另一個向度上的快樂。
誠然,生活方式的最終重心,還是表演。從時間佔比來看,這兩者對譚凱來說已是渾然一體。
從業多年,對於演員他有自己獨特的劃分方法:「世界上只有兩種演員。一種是個性演員,演什麼都是把角色往自己身上拽。另一種才是真正的演技派,演什麼像什麼,比如丹尼爾·戴·劉易斯,湯姆·漢克斯,李雪健……」
成為真正的演技派當然是優秀演員的目標,不過人到中年的譚凱對此倒也坦然。「就像歌唱家,分男中音男高音男低音,總有一個你能勝任的角色範疇,不可能每個角色都能駕馭。到我這個年紀,也不是任何戲路任何角色,想突破就能突破得了。」
演戲多年導致生活不規律,年齡上去了引發體能下降,這是譚凱目前最大的困境。但年齡本身又是最不能限制表演的因素,畢竟不同年齡段都能有對應的角色,「除非是到實在走不動路、記不住臺詞的時候。」
多年來譚凱都認為,如果足夠幸運,演員的一生會遇到一個經典角色,像馬龍·白蘭度遇到教父,角色能和個性、經歷、氣質完美融合,甚至名垂影史。
如果等不到呢?那享受表演的快樂、塑造不同的人就好。他用克裡斯蒂安·貝爾的一句話來總結自己當下的心態:「在有限的角色裡,奉獻全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