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到那個擁抱,但宋小女說過的很多話都在一點點實現。
兩個兒子已經搬回前夫張玉環身邊生活。2020年12月7日這天,張玉環在老家的房子動土開工,鞭炮聲中,張玉環與兒子、兄弟拍視頻記錄下這瞬間。
這是她在微博上說過的,自己要把8個人——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還」給張玉環。「這8個人過得都很辛苦,一步一個腳印,誰也想像不出來,這麼多年究竟是怎樣過來的。我從未想過放棄為張玉環申訴,只要他一天沒被放出來,我一天都不會停止申訴。」
2020年8月4日,羈押9778天後,張玉環被無罪釋放。宋小女把兒子、兒媳和孫子「還」給了前夫張玉環,自己和丈夫回福建的漁村生活。她覺得心裡的擔子終於可以卸下了,正在讓生活歸位。
她也努力跟過去的日子告別。她沒有加張玉環的微信,沒留電話號碼,也再沒聯繫過。張玉環獲得國家賠償的消息,是她刷抖音得知的。張玉環曾經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要拿出五六萬元給宋小女,彌補一下她的誤工費什麼的」。宋小女在微博上發了一段視頻回應。視頻裡,她穿著一身黑色連衣裙,頭髮精心地梳過,站在鏡頭前說,「他說給我六萬塊錢,我聽了我可高興了,說實話真的我很高興,我不會要他一分錢的,別說是五六萬,就是五六十萬我宋小女也不會要的。只要他對我兒子好、兒媳婦好、孫子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張玉環被無罪釋放前,她面對媒體的鏡頭,仰著頭說「我非要讓他(張玉環)抱著我轉」。笑臉打動了許多人。有人說那稱得上「年度表情之一」,說「她眼睛裡有光」,有「任何導演和演員也無法表現出的複雜的真摯的人間情感」。
她很少以苦痛的形象示人。她和兒媳相處得像姐妹,一起拍抖音視頻,濾鏡、特效換著花樣地嘗試。她不會跳舞,就跟著音樂轉圈圈,在公園和孩子們一起跳繩、疊羅漢。即便生活條件再艱苦,她也要乾淨體面,不允許自己穿得邋遢。有網友稱她「是乘風破浪的奶奶,是乘風破浪的妻子和媽媽」,「但那不是風浪的功勞,而是她自己的努力」。
2020年年末,宋小女拒絕了不少想要來訪的記者。她說,就這樣過去吧,這個結局也挺好的。「他們呢,有兒子啊孫子啊,我也就在我老公這裡,就像新年一樣翻篇了。」 網友問她和前夫相關的事,她會打斷,說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
在同行眼裡,她是一個有著足夠耐心和善意的採訪對象。張玉環的案子重審後,只要律師需要,她立即從福建趕回進賢縣,幾乎不拒絕媒體採訪。
張玉環被無罪釋放前後,她在江西接待了許多記者。有人說,那幾天「進村的車比村裡的人都多」。來訪應接不暇,她的大兒子曾在電話裡打斷我和宋小女的通話,表示她母親實在勞累,讓我去採訪其他家屬。但宋小女脾氣好,「只要身體允許就配合」。
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在一個清晨。早晨5點38分,我被她的微信語音電話叫醒。她說自己睡不著了,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可以見面聊聊天。打張玉環被關押起,她便很難整晚安眠。
她和張玉環一起生活了5年,張玉環待她好,愛她和兩個兒子,她「要回報的」,自己付出再多也值得的。
講述時,和張玉環案件相關、那些上訴的過往她會努力回憶。她生病、孩子吃過的苦只會浮皮潦草地講一些。她自己的那些傷痕和過往,被鎖得嚴實。即便記者觀察到她左手腕上錶盤大的疤,她也頂多說一句,在深圳打工時,她自己用菸頭燙的。那些「過得像狗一樣」的日子,她不會多描述。
聊得多了,她的敏感、封閉似乎有跡可循,那些是她無法示人的傷痕。張玉環入獄後,她對「朋友」有了新的認識。作為「殺人犯家屬」,她和孩子在村裡像過街老鼠。宋小女昔日最要好的姐妹見到她都會扭頭繞行。實在難過時,她會獨自跑到山上哭一哭。「那之後,我就不跟人交心了,你說心裡話給我,我會聽你的,但是你想聽我的,那是沒門兒。」後來到外地打工,認識了新的人,但她明白「那些都不是朋友」。別人給她買東西,她隔兩天買些別的送回去,給她講心事,她會認真聽,但她的心思「一個字不漏,也不會說給別人」。
對身邊親近的人,她也不會分享心事。通過媒體的採訪,宋小女的哥哥姐姐第一次知道她的經歷,「都哭了」。她去監獄探視,報喜不報憂。兩個兒子記得和母親去申冤的經歷,母子三人走累了坐在馬路邊上,邊歇腳邊吃東西,有人路過,把他們當成乞討者,把錢放在他們面前。宋小女從不和兒子多說什麼,最多有時在家裡她會忍不住邊哭邊發火,「放張玉環出來,讓我進去,我們換一下!」
張玉環出事後,她發現和張玉環的合影只有結婚時拍的一張,四口人連張全家福也沒有。她時常摩挲那張照片,照片的左上角已經褪色發白,她趕緊去照相館翻印幾張。後來,她對拍照近乎成了執念。美好的東西似乎轉瞬即逝,照片能給她安全感。
宋小女的丈夫老吳算是知道她心事最多的人。她得了癌症不肯治療,想一死了之,老吳讓她去監獄探望張玉環,「你不是放不下他嗎,看看他怎麼說」;張玉環無罪釋放後,她在現場被救護車拉走的畫面被老吳看到,老吳坐了火車連夜趕到南昌;她也要保護老吳,擋住了想要採訪的媒體,並反覆強調,自己很愛現在的丈夫。
她磊落地表達著自己的情感,她相信丈夫能懂。
20年過去後,她與老吳再也拉扯不開。颱風天,宋小女只能通過衛星電話得到丈夫要回來的消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颱風到來前到家。她每天都會站在窗口焦急地等。老吳被人調侃稱「護妻狂魔」,出海回來,會跑去殺魚廠幫宋小女請假,遞煙陪笑讓領導準假,然後帶她出去玩。一次,老吳在船上幹活時斷了一根手指,宋小女心疼得一直掉眼淚,醫生告訴她,可能需要手術植皮。她當即伸出胳膊,扯著嗓子哭道「從我這裡割,割我的肉」。宮頸癌手術成功後,老吳抱著她哭,說「我們賭贏了」。
過去的二十幾年裡,她曾對著老吳喊「張玉環」,兩人為此生過氣。看到丈夫難過,宋小女也難過,但惦記前夫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她高興時會想,難過時也會想,生活切換到任一場景,她會想,要是張玉環在會怎樣。
自從張玉環被關押起,她便漂泊在外打工,她習慣用被子蒙住頭睡,能讓自己有安全感,「仿佛到了自己的家」。臨近張玉環案重審宣判,她白天盼夜晚,到了晚上又成宿地睡不著。
老吳也知道,張玉環的案子一天沒宣判,宋小女心裡就一直會壓著一塊石頭。
8月底的一個清晨,5點47,我接到了她的微信語音電話,因為之前採訪時聊到我曾有一段靠藥物治療失眠的經歷,她那時也考慮看醫生。電話裡,她向我諮詢相關的治療和費用,我聽見老吳在一旁搭話,顯然這是一通開了揚聲器的電話。我心裡替她開心。她的丈夫和她一起來面對這個問題,一起在「慢慢調整」。
宋小女心裡的石頭正在一塊塊卸下來。她和老吳也從江西回到了福建,治療過程和用藥她都沒有再講,只是在晚飯時間給我發了信息,感謝我同事推薦的醫院,並說遇到了很好的醫生,醫生還加了她微信,讓她可以隨時線上問診。
後來一次聊天中,她提到,醫生「逼著」她在診室痛哭了一場。「我就像見到我爸爸一樣,就真的哭出來了,這些年,我沒當人面哭過,都是背後自己哭」。醫生給她開了三四盒、一共一百來塊錢的藥,剩十幾天的藥時,她自己已經停藥了。因為可以正常睡覺、正常吃飯了。
她的生活並非風平浪靜。網上謾罵宋小女的言論從她接受媒體採訪時便開始出現,到現在也沒有減少。她發抖音,評論區有人罵她;和丈夫直播賣海產品,留言裡也總有攻擊夫妻倆的話。大多時候,他們會假裝沒看到,但1月1日這天的直播,老吳有點惱火地回應了留言,他說自己是個直性子的人,「如果我做得不好,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如果我做得夠好,你還這樣無緣無故地攻擊,人的忍耐都是有度的。」這時宋小女會尷尬地笑笑,勸著老吳「人家罵臭娘兒們就罵唄,咱們自己做好就行了」。
「你們有什麼資格說她,你們誰都比不上她有情有義,比不上她勤勞,也沒她善良。」老吳在直播裡忍不住懟回去。
閒了的時候,夫妻倆會帶上乾糧、騎上摩託四處轉轉,遠的地方要騎一個多小時。視頻裡,她給我看山上盛開的紅色三角梅,她站在旁邊,笑得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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