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肖戰的時候,是他五年後的生日,他在那天又開了巡迴演唱會,不過這一次不是團體,而是個人。
王一博戴著口罩和兜帽,捂得嚴嚴實實地坐在人潮中間,看著臺上笑彎了一雙眼睛的那人,他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五年的歲月在他的眉間刻下更深一層的堅決和溫柔,可身形依舊清瘦。他隔著悠悠時光觀望著他,棲息在霧靄般灰濛濛的記憶中費力搜刮出隱藏在不堪狼藉背後的破碎光影,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他唇角那顆若隱若現的小痣。
他想起在什麼時候自己似乎摸過那裡,吻過那裡,那壓抑著熱潮的愛意順著日復一日的晚風消散在腦海深處的長廊裡,僅餘一點異樣的酸澀,在他回味起那觸感時半顆心仍舊酸酸漲漲的。
他和他不過幾排位置的距離,卻覺得好似人群都化作長河橫在他們中間。他有心掬一捧這衝刷了五年的河水來瞧瞧,伸出手才發現那洶湧著誤解和怨恨的浪花,早已在肖戰彼時濃得化不開的眼淚裡發酵。當他想起那淚水,血液從四肢百骸湧向心間,久而久之也就被浸泡得不知痛癢。
他驚異的是肖戰從未在他面前哭過,可他卻對他流淚的樣子有著那麼清晰而深刻的記憶。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
他們曾擁有那麼炙熱的夏天。
1
「王一博——」肖戰舉著黑色小風扇懶洋洋地吹風,化妝師在他面前為他補上因為汗溼而花掉的妝容,可他卻感受到身後搗亂的一隻手在扯著他的紅色髮帶,於是無奈出聲。
「你怎麼知道是我?」王一博故作驚訝。
「除了你還會有誰這麼無聊。」肖戰的聲音被日頭烘烤得輕柔又綿長。
王一博沒忍住笑了,沒有深究是因為自己的幼稚還是因為自己在他心裡的特別。
正值酷暑,穿著厚重的服裝一遍遍地過戲確實是一件很考驗耐心的事,閒不下來的肖戰在沒戲的時候發現了片場不遠處山後的一汪清泉,於是沒事就愛帶王一博往那兒跑,美其名曰「切磋演技」,其實也就是為了避暑。好話說不過三句又要動手開打,借著泉水潑對方一身,每次他們從那邊回到片場身上都溼漉漉的,於是兩人在造型師的嘮叨中互相悄悄做鬼臉。
夏夜的風總是醉醺醺的,暖熱得讓人渾身軟綿綿,有夜戲的時候肖戰就拉著王一博講鬼故事,王一博一邊大聲拒絕,一邊又因為好奇心忍不住聽下去,最後的結果就是又被嚇沒了半條命,追著肖戰跑遍整個劇組,直到肖戰大笑著求饒,連連喘著粗氣說「王老師饒命,下次再也不敢了」他才作罷,一旁的工作人員習以為常地淡淡囑咐:「你們還是悠著點。」
偶爾遇到什麼好笑的事,就會變成互相看一眼都會笑場的地步,兩個人頂著凌晨四點的困意拼命掐對方,直到把彼此的手臂掐得青青紫紫才勉強收斂住笑意。被綁作一團的王皓軒困到生無可戀,只能默默看著根本不知道在笑什麼的二人,最後一次發出「快一點」的求救。
「王一博。」
「嗯?」
「王一博?」
「嗯。」
「王一博!」
「再不說話我就用摩託車扔你了。」
「別介,砸壞了你的大摩託多不好。」肖戰咂咂嘴,「我就是想說,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好像是吧。」
「想要什麼禮物?」
「……戰哥。」
「嗯?」
「你送什麼我都喜歡!」王一博的語氣有點撒嬌意味,肖戰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肖戰:「這樣啊,那你是更喜歡鬼故事集還是昆蟲標本呀?」
王一博:「……」
生日那天也來得挺快的,尤其是在繁忙的拍攝中迎來的生日,就總在匆匆之中摻進了一點「一生一次」的儀式感。於是拿到嶄新的摩託頭盔的王一博,足足愣了兩分鐘。
肖戰:「怎麼啦?感動哭了?」
王一博:「戰哥。」
「嗯。」「謝謝你。」
「小意思。」
「謝謝戰哥!!」他又由於過度的興奮而重複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深夜還未褪下的餘熱,肖戰總有一種下一秒王一博就要把他抱起來轉圈的錯覺,於是他不露痕跡地朝邊上挪了一步,同時後知後覺地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他們爬上房頂看星星,那是他們的角色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平時愛打愛鬧的兩個人此刻卻用心照不宣的沉默延長了這個夏夜,猝不及防地從蒸騰的月色中嗅到了一絲不舍。
初識還未敞開心扉的兩人彆扭地自我介紹、正式進組後沒有預兆的共情、在聒噪的蟬鳴中互相拆臺、打遍了整個劇組。肖戰記不清感情偏離他的預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卻始終難以忘記燥熱酷暑裡王一博捧著西瓜時無意間朝他投來的眼神,也記得那一瞬眉目相接時觸發的天崩地裂似的震動。他想要爛在心裡的那一份來不及探究清楚的心情,在王一博二十一歲的第一個夜晚顯得格外唐突而露骨。
「那天導演說,不出意外這個月內就可以拍完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王一博。
「嗯。說起來還挺捨不得大家的。」肖戰吸吸鼻子。
王一博:「戰哥,你應該不久以後又要拍新戲了吧?」
肖戰:「對。」
王一博的表情突然就有些失落。
「王一博。」肖戰轉頭看他正色道。
「最捨不得你。」肖戰輕聲說。
然後出神地碰了碰他頭上的抹額。
王一博先是條件反射地躲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故作輕鬆地以玩笑口吻開口:「非父母妻兒不能觸碰。」
肖戰就笑了,卻更加肆無忌憚地觸摸那條白繩,理直氣壯地說:「我就要碰,怎麼了?」
然後他就收手了,因為王一博停了笑,望著他的目光專注得就像那裡面有一方濃鬱的星辰。
王一博透過微弱的燈光,打量他眼睫下投出的那一小片陰影,肖戰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被他的垂眸隱藏得很好。
「今晚的星星真美。」肖戰抬眼看向天空,掩飾著岔開話題。
「肖老師。」王一博仍是盯著他。
「嗯?」
「你說錯了。」
「什麼?」
王一博:「這句話不是這麼說的。」
肖戰:「?」
王一博:「應該是,今晚的月色真美。」
肖戰盯著他的表情從疑惑逐漸轉向羞憤,王一博趁著星星點點的縹緲月色看到了他悄悄爬上粉紅的耳尖。
「就是這個意思。」王一博說。
他看著肖戰上翹的眼角因訝異而微微扯動,像牽了根細線似的栓在他心口麻酥酥的。肖戰嘴巴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在他斟酌著開口確認這句子裡包含的過於沉甸甸的感情之前,王一博湊過去親上了他嘴角那顆痣。
他肖想這裡很久了。
「夏天過了就過了,還會有無數個夏天等著我們的。」王一博不敢看他的反應,起身下了房頂,肖戰只能隱隱聽見他淹沒在恍惚濃稠的薰風裡的寥寥數語。
「你別忘了我就行。」
2
夏天是花鳥纏綿,雲雷奮發,弦泉幽咽,雪月空明。
而當最末尾夏意的氣息拂過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就再也沒有一縷熟悉的熾熱躍躍欲試地越過最後那道心理防線,一切都變得平和而模糊起來。
平和地殺青,平和地慶功,平和地說再見。
平和地在慶功宴後一起去重慶的臨江門喝啤酒吹夜風,在凌晨三點的倦意中用酒精清洗四個月以來滲入骨髓的感激和疲憊。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誰都不去打破平衡,他們在初秋帶著涼意的禁忌溫度裡你追我趕,持續這一場浩大的心理較量。王一博喝多了就忍不住鬧肖戰,被他捉著雙手困在背後,不無縱容地說:「狗崽崽,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肖戰連眼尾都被酩酊的暖風吹得過分溼潤而溫軟。
王一博搖搖晃晃的,沒有回答他。
肖戰沒有想到的是,王一博的不回答,並不是對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的默認,而是無言的反駁。
於是在自己二十七歲生日這天,在演唱會後臺看到風塵僕僕騎著摩託提著蛋糕趕來的王一博,肖戰著實是又驚又喜,卻也生發出一點「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自豪感。
演唱會結束後和隊友慶祝完,肖戰便趕去見王一博和師姐,三人共同分食了王一博買的蛋糕,又談起劇組的趣事聊到深夜,三個人的臉都喝得紅紅的。宣璐終於抵不住困意先走了,她知道這麼久沒見,他們兩人應該有許多話要說。
王一博借著酒勁,人也更大膽,撈著肖戰的肩膀含混地說著微信也不回,動態也不發,肖老師有這麼忙嗎?這才一個多月沒見,就不願意搭理我了。
肖戰卻意料之外的十分清醒,他盯著蛋糕上那個自己捨不得吃掉的小王子,笑著捏捏王一博的腿問他:「王老師最近也忙吧,什麼時候有空騎摩託帶我去兜風啊?」
王一博用三分玩笑七分真摯的眼光看他:「我快要比賽了,肖老師來看嗎?」
肖戰別過了頭。
王一博正沒勁的時候,就聽到肖戰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
「以後你的每一場比賽,我都會去看的。」
相接的目光錯愕片刻,緊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擁抱,王一博把人摟得死死的箍在懷裡,用委委屈屈的聲音語無倫次地控訴道:「我生日的時候跟你說得那麼明白,事後你還像沒事人一樣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我以為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卻又一次次地對我心軟,不喜歡我為什麼要給我留念想?我以為拍完戲過段時間就好了,沒想到今天自己會不聽使喚地到這裡來,你在臺上真帥啊,要是以後你只為我一個人唱歌就好了……」
肖戰虛回抱住他,然後把掛在他身上的人扯下來,看著他朦朧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誰說我不喜歡你了?
窗外深秋的落葉墜地,在裹挾著洶湧燥意的沉寂裡濺起一陣噼裡啪啦的火星。王一博想起彼時肖戰在船上躺在他懷裡的光景,片刻旖旎時光攪得他頭暈。他那時就有心想低頭啄一口那人因劇情需要而柔弱發白的嘴唇,而現在他終於有了足夠的理由這麼做。
唇齒相接的那一刻,王一博因急切的顫抖咬破了肖戰的嘴唇,而他並沒有躲,捧著王一博的臉溫柔地回應,然後就被對方蓄謀已久地按在了酒店的床上。
再回憶起那一晚,肖戰只記得王一博毫無章法地宣洩他過於年輕的熱烈,蝕骨的盛情連接心臟最堅硬也最柔軟的地方硌得肖戰全身發疼。他在吞天的情潮裡貼著肖戰的耳朵黏糊糊地叫了一聲「哥哥」,激得肖戰退無可退,只得予取予求,萬劫不復。
「肖老師,生日快樂。」
也不過一場綺麗而盛大的花事。
3
王一博說得對,他們確實不只有一個夏天。
2019年的夏天來得很快,從前期忐忑地翻看觀眾的評價,到收到如潮好評後沒日沒夜的通告,他們隔三差五就要一起出現在公眾視線下。
他們在四處的尖叫和掌聲中十指緊扣,在強烈的聚光燈下交錯凌亂的呼吸,在偶然的對視裡慌忙側過頭,掩藏一瞬的意亂情迷。他們在共唱一曲的末尾深深望進對方眼裡,一意孤行又心照不宣地暢想終生。
可是夏天總會循環出現,這個夏天卻不會。
他們都以為年輕的愛就是無所顧忌和欲蓋彌彰,不料這份說起來荒謬又不可思議的感情,也會蒙上猜忌和誤會的晦澀。
雖然一起搖身一變成了大明星,但兩人忙碌的行程重疊的部分越來越少,王一博想要在所有寸步不離的時間裡隱秘地宣誓主權,肖戰卻有意避開所有可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機會。王一博等著肖戰回家,肖戰卻在電話裡隔著捉摸不透的溫度告訴他,今天好累,就不回去看你了,過段時間再見好不好?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驕傲的太陽,可偏偏肖戰是夜裡吸露的冰,捂不熱也融不化。
王一博把肖戰處處躲避的態度看在眼裡,把人困在懷裡逼著肖戰承認他這只是人前做戲,肖戰卻總是閃爍著目光不肯看他,刺耳的沉默裡抖落了一地的矜持和自尊。
王一博有時感到自己就像個小丑一樣被肖戰掌控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忍不住用愈發惡劣的言語來發洩自己不再堅定的意志,渴望以此引起他的注意,只要肖戰稍微服個軟,他就可以再也不計較。可肖戰只在他一次次失去分寸對自己惡言相向時,說一句我累了。於是王一博開始對肖戰百般挖苦和猜忌,愈發強烈的掌控欲把他折磨得頭昏腦脹,在肖戰拍戲或者應酬晚歸的時候惡狠狠地問他又和誰去花天酒地了。
「王一博,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我也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你該長大了。」
然後王一博就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紅著眼睛把他推到牆上,進入時也蠻橫不講理,把肖戰欺負得臉色發白,帶著狡黠的寒意顫抖著聲音說:「肖老師的心這麼冷,為什麼裡面卻這麼熱?」
肖戰在滔天的疼痛中緩緩閉上眼。
「王一博,你放過我吧。」
又是一個夏末,又是一片涼薄的秋風,沒有預約,只有不謀而合。
劇組的南京演唱會,演員們在漫天彩帶下站成一排深深牽著手鞠躬致謝。女演員們都哭了,而難得嚴肅的小輩組也都哽咽著說不出話。大家一遍遍地說著不會忘記這個夏天,不會忘記和你們一同走過的時光。王一博和肖戰掌心的汗水黏在一處,卻沒有誰願意鬆開。
原來我真的在酷暑裡緊緊攥過你的手,在盛夏的滑膩裡分享輕佻指尖瀰漫的明媚綠洲。
演唱會結束後肖戰就在後他平靜地提了分手。
王一博沉默良久,問他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
肖戰只說他真的很累,這份感情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他本來就沒有奢望過它的新鮮保質期能有多久。今後大道朝天各走一邊,誰也說不清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合作,如果註定要形同陌路,又為什麼要自欺欺人地隱瞞這個既定的結局?屬於他們角色的故事落下帷幕了,可他們不能停下,有太多路要走,太多人要說再見。
「別說這些沒用的。」王一博打斷了他。
「說到底,還是因為你沒那麼喜歡我。」王一博自己都沒想到,說出這句話竟讓他覺得這麼沉重,整個人都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像是被小針輕輕扎過一樣的陣痛感從胸口的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漫上來。
肖戰沒有告訴他的是,王一博太年輕了,年輕到讓他覺得惶恐,他此刻的愛是這麼熱烈又真實,可剝開那層繾綣的外殼,讓這份掂量不清的愛順著時間流淌進未來那雙滄桑的眼睛裡,年少的激情會退散,多少孤注一擲的人都曾拿細碎的溫軟年華信以為真。把浮華和喧囂都絞碎在靈魂深處後,他們的真心又剩幾斤幾兩呢?
他也不過是想在感情快要變質的時候及時止損而已。
在蟬鳴漸弱,昏黃月光漸滿的日子裡,王一博迎來了他的又一次比賽。大汗淋漓的車手在賽場上馳騁自己的青春,吞掉不甘和遺憾後,他把他過於鋒利的銳氣融化成一個剛剛好的弧度,足夠去擁抱他想要的未來。他用傲人的比賽結果佔據眾人的視野,大家都用那首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來形容他:《年少有為》。
就在一切都風平浪靜的時候,他在散場時小心翼翼地捧著獎盃走下領獎臺,卻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好像和自己隔了幾個世紀的眼睛裡。
那是肖戰,他如約來看王一博的比賽,王一博卻猩紅著雙眼朝他吼道:
「你憑什麼?說走就走的是你,現在又想來就來了?我是不是說過,你沒那個意思,就不要給我留念想,你是不是聽不懂?你到底來幹什麼?」
肖戰:「……我沒想碰見你,就是來看看。」
「恭喜你,終於拿到了第一名。」
王一博笑得好難看。
沒有預兆的分別、千山萬水的相阻,他用了很長時間捱過漫漫長途,但心裡從來不是沒有怨恨。他多麼希望下次再見到對方,能夠扯著他的衣領質問他,一通亂發脾氣後又像之前一樣埋在他胸口小聲啜泣,沒準對方還會順著他的背安慰似的拍一拍。可是當這個自己怨了無數遍的人就這麼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他才發現這些事他一件都做不出來。
「戰哥。」他在極度的乏力中澀澀地開口。
「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見面了。」
「好。」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4
重慶的臨江門,以前到了夜晚是很熱鬧的,這些年愈發沉澱出一份寧靜致遠,尤其是寂寥的深夜裡,在黯然夜燈下散發著清冷和伶仃。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自從那年殺青後肖戰帶王一博來到這裡,他就再也忘不了這個給了肖戰生命的城市了。時光輾轉,造化弄人,他也沒想到他的新戲會在這裡取景。於是趁某天收工早,他偷偷瞞著大家一個人來到臨江門。
他仍然買了瓶啤酒,深秋的風有些刺骨,在夜幕之下順著酒精像刀片似的卷著他的喉嚨,他被灌得一個激靈。嘉陵江水滾滾而逝,翻湧出一片片嘈雜的斑駁,在他的記憶裡爭先恐後地喧騰著,感官都被無限放大,天邊的幾點寒星都顯得鬧哄哄的。
他凝視那點聊勝於無的冷冽月色,看著它蒸騰出漸行漸遠的零星片段,又想起了肖戰在這裡笑著叫他狗崽崽。
近鄉情更怯是什麼意思啊,這裡分明不是他的鄉。
去年他曾因為摩託比賽意外受過一次傷,被送進醫院後有一兩天昏迷不醒,出院後有朋友對他說,他昏過去的那兩天肖戰來看過他。他將信將疑地打開手機,發現肖戰那兩天正在國外拍戲,微博定位都顯示出有聲有色的情調生活。頗為自嘲地想著,我很好騙嗎。
想到這裡他仰頭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漸漸覺出四下一片廖遠的蕭索來。他到處走走,卻發現心裡怎麼都像填不滿的月亮似的,空落落的,那些日子走馬觀花地在他腦海裡閃過一遍又一遍,他卻握不住一絲一毫。當他走到江邊望著那無邊浩瀚,心裡仿佛劃開了一道口子,瀉出的酸液竟化成嘉陵江水裹著滔天怒浪席捲而來,他才明白是因為身邊沒有了肖戰。
偌大的重慶,熟悉的臨江門,一個人重遊故地,才發現沒有了他,這裡對於自己來說也只是一座路過的城市。
他不願承認,他來到這裡不過是想搜刮出一些溫存的隻言片語,掰出記憶裡最柔軟的那一小塊,可以靠著這點溫情消磨很長一段日子。可來了之後才發現,哪有什麼溫存,往事一幕幕全都變成了肖戰彼時望著他的絕望雙眼。他在王一博極度的佔有欲中敗下陣來,在王一博步步緊逼追問他到底愛不愛自己時選擇緘默,又在年少有為的他喝下一杯杯慶功酒夜不歸宿的時候輾轉反側。在愛裡沒有安全感的何止是王一博一個人,肖戰比他更甚。
可這些王一博都不知道。他只當是他厭倦了這段隱秘的感情,急於給自己一條退路,或者說急於撇清自己和這場戲的關係,好毫無牽掛地擁抱他的遠大前程。王一博以為對肖戰來說,有著自己的過去是一塊潰爛的疤瘤,是恨不得撕裂的過往,它經年少無知的輕狂浸染,又被綿長歲月的苦液滋養,至今已經結了痂,毫無美感可言,又何談留戀?於是他也將肖戰視為那樣一個醜陋可怖的傷口,卻發現那傷口竟是碰也碰不得的,一碰上就翻湧起許多過於濃烈的往事,肖戰扎著紅頭繩轉著笛子朝他天真無邪地說著「藍湛你看」的片刻時光又那麼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他在幕天席地的蕭瑟中捂住自己的臉龐,透過孱弱的指縫輕輕發抖。
這裡早已沒有了他,他離自己太遠太遠。
不久後王一博就看到了那個佔領頭條的轟炸消息:肖戰宣布從此不再演戲,專注歌手事業。
而還沒來得及深究這決定背後的深意,王一博就跟隨車隊去了國外準備比賽,他把他最寶貴的時間奉獻給自己最愛的事業,在國外獲得了更高的平臺,於是這一去也就是兩三年。
廢棄的空啤酒瓶在嘉陵江邊的地面上跌跌撞撞,被寒風吹得噹啷響,有誰的歡聲笑語被揉得凌亂而破碎,沾染過盛夏桀驁的彆扭和喜歡,最終化成瓶口那小小一點的灼熱,遺留在無人問津的河口。
冬天又來了。
5
「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身體的意願行事。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撒謊。」
五年了,距離上一次王一博在比賽之後最後一次見到肖戰,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
王一博沒有告訴肖戰,在他凝著一雙桃花一般溼潤的眼眸虔誠地對自己說「以後你的每一場比賽我都會去看你」的時候,他自己也在心裡暗暗發過誓,以後肖戰的每一場演唱會,他也都會來看。
可他還是食言了。
時過境遷,昔日的偶像團體成員已經成了國內的大勢歌手,他不再為迷茫的未來而疲於奔命,開啟了個人巡迴演唱會,而今天是他三十三歲的生日。
王一博隔著人山人海看著他,想起他二十七歲時自己也是這樣全副武裝地坐在觀眾席看他的演唱會,突然就好像懂了他放棄演戲的決定。
他早已沒什麼怨恨了。他比誰都要明白肖戰的用心,他知道他無論做什麼選擇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或許互相捆綁對他們來說並不是最好的存在方式,肖戰不想給自己加注這麼大的籌碼,他也害怕籌碼換不到一輩子的深情。時間衝淡王一博帶著倔強的戾氣,把他也打磨成了一個二十七歲華光內斂的成熟男人,當他隔著這一小片光景看向肖戰明媚的嘴角,這久違的笑容又在枯竭的荒漠裡開出了一朵花。
肖戰真的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
他自己也是。
他們不是戲裡俠肝義膽的名門正派,不是偕行雲遊得失不論的瀟灑之人,他們只是他們自己,但他們擁有比誰都璀璨和鮮活的真心。
「接下來給大家唱的這首歌,是我今天特意加上的驚喜環節。今天是我的生日,謝謝你們一直陪著我經歷這麼多,從低谷到輝煌再到現在的滿足。謝謝你來聽我的演唱會。」
「《他來聽我的演唱會》,送給你們。」
肖戰的語氣輕揚又鄭重,額頭上的汗水變得亮晶晶的。
「……我唱得他心醉,我唱得他心碎,在三十三歲,真愛那麼珍貴……」
「……他努力不讓自己看來很累。歲月在聽我們唱無怨無悔,在掌聲裡唱到自己流淚,唱到自己流淚……」
「小孩在問她,為什麼流淚。身邊的男人,早已漸漸入睡。他靜靜聽著,我們的演唱會。」
王一博在如潮的掌聲中想起了那年劇組的演唱會,想起就是在那天晚上,他死死抵著肖戰要討一個答案,肖戰留給他的卻是一聲每每想起都刺骨鑽心的喟嘆。
肖戰唱到最後哭了,在粉絲們洶湧的尖叫聲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乾臉龐,可王一博卻在那短暫的淚水裡,在那似曾相識的神態中,全身過電一般地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突然明白為什麼這些年來,肖戰流淚的樣子總會在午夜夢回時被他清晰地記起了,明明他從沒在自己面前哭過。
對,肖戰就像現在這樣流淚,他的確是見過的。
那是他們分手後第二年,王一博參加比賽受傷的那次。他在病床上意識模糊地昏迷了兩天一夜,而肖戰確實在他昏迷期間來看過他。他那時候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分明就聽見了肖戰守在他病床前絕望的抽泣,他閉著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卻從肖戰緊緊握著他手的灼熱溫度裡,洞悉了他的心急如焚和無法言說的愛。
他聽見肖戰一遍遍地重複,快點醒過來啊王一博,你快點醒過來。你答應過我會注意安全的,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感受到肖戰混著巨大哀慟的滾燙的眼淚,就那麼一滴滴地砸在他彼時冰涼的手背上,透過麻木的皮肉順著他惡寒的夢境潛入他吵嚷著的大腦,那澎湃的真心就這麼直白地烙進他身體裡,他被燙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原來肖戰真的那麼的愛過他,原來肖戰曾經真的那麼在意。原來他的愛被他細心妥帖地保存好放在心裡,波瀾不驚卻又石破天驚。
王一博忘了周遭的轟動和繁喧,直直望進臺上那人含情的眸子裡,好像彈指而過的五年時光都聚成躍動的一點消融在這個絢爛的剎那。
他從來不是不愛,只是自己苦苦相逼。
「普通的山花謝了又開,明年六月,金蓮花會像現在這樣開得金黃。再過一個月,鐵線蓮會長出星星似的紫色花朵,一年又一年,綠色的葉子支撐著紫色的星星。但我們的青春卻一去不返。二十歲時,脈搏跳得很歡,現在卻微弱無力了。」
尾聲
「王一博。」
離演唱會結束已經兩個小時了,王一博順著江邊走回酒店,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怔忪間他不敢相信地轉過頭,就看見肖戰站在五米開外的地方對他淡淡笑著。
他突然就鼻頭髮酸。
「戰哥,好久不見。」斟酌許久,久到肖戰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他才選擇了這一句緩緩開口。
「嗯,真的是好久不見了。你在國外訓練也剛回國沒多久吧,都沒怎麼聽說你的消息。」
「嗯。」王一博這才發現,男孩子的身高真的會長到很久的,他現在甚至和肖戰平齊。
王一博:「演唱會很棒。」
肖戰:「要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我打個招呼讓你坐貴賓席呀。」
「不用了,我那兒也離你挺近的。」王一博摸摸鼻頭,「對了戰哥,生日快樂。」
「你不提醒我我都忘了自己又老了一歲這件事。」肖戰嗔怪道。
「哪能啊,戰哥永遠年輕。」王一博笑了,他想起了一些事,那是他們的劇熱播期間一起參加採訪的時候,王一博說過戰哥老了肯定也是李若彤老師那麼年輕的樣子。
肖戰:「回國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能幹嘛?就是騎騎摩託,拍拍戲,順帶主持,然後繼續跳舞唄。」王一博一樁樁一件件地細數。
「想去滑雪嗎?」肖戰問他。
王一博又不會說話了。而肖戰就那麼靜靜地站在他對面看著他,看得他恍若隔世,那笑容和他還是魏無羨的時候在夜市長街盡頭展露的那個開懷的笑莫名重合,撫平他心底最深處的褶皺,吹開塵封的感懷和情思,他一時有點不知今夕何夕。
他們都和五年前不一樣了,但又好像還是一樣。
「現……現在才十月,哪來的雪啊?」王一博問完就想咬舌頭,他這是說了什麼蠢話。
肖戰朝他走近了一步:「那就有雪了再去。」
他見王一博沒有反應,又繼續說:「每年冬天都去。我想一輩子和你一起滑雪。」
王一博怔愣片刻,而後不無狡黠地壞笑著說道:「你知道原著裡這句話的下一句是什麼嗎?」
他看見肖戰疑惑地皺了皺眉,然後又一次在皎潔月光的溫柔投影下,悄悄地紅了耳朵。於是他笑了,放聲大笑的那種,笑到肖戰來捶他,再和他一起走遠。
從這裡走向那裡,從過去走向現在,從現在走向未來。
「好。」沒人知道他們後來說了什麼,只剩下他們離去時王一博漸行漸遠的聲音,他像是答應了什麼話,是什麼話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他總是對肖戰百般遷就。
王一博沒有告訴肖戰,這個從他們初識就定下要一起做卻來不及實現的承諾,他每年冬天都在認真履行。當他從滑雪道上飛馳而下,兩邊的雪山蔓延至視線盡頭,就總是恍惚看到肖戰穿著厚重滑雪服的樣子,總是忍不住想像那人拿著雪橇撒嬌,聲音悶悶地說太難了我不會,王老師教我怎麼樣?而在肖戰提出滑雪的那一刻,他好像透過那微微上翹的眼角紋絡看到了一片明亮的雪色,在那含著水汽的眸中映出他穿著滑雪服的樣子,和自己曾經無數次的想像如出一轍。
肖戰也不會告訴王一博,他曾說過以後他的每一次比賽都會去看,在王一博出國之前,他也是認真做到了的。他裹得嚴嚴實實地藏在人群裡,為賽道上年輕有為的選手放聲喝彩,跟著他奔跑過他們一整個錯位的青春。
過去的點點滴滴像列車的汽笛一樣尖銳又轉瞬即逝地流淌過冗長的生命,視線交匯之時傾瀉出的恍然心動和漫長情愫被冠冕堂皇地存放在一個自以為相安無事的角落,多年之後才發現年輕的愛有著比什麼都蓬勃的生命力,它在黑暗的一角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摧枯拉朽地叫囂著,年復一年地揉化一顆百折不撓的心。歲月是被精心雕琢的玉,閃爍著搖搖欲墜的過往,又照耀著漸漸清晰的未來。
曾經以為羈絆過深的他們經不起時間的摧折,少年人肆意的愛總會在過於沉重的現實裡無聲地投降,後來才知道當那點桀驁歷經風霜雨雪的淬鍊後,早已包不住深入骨髓的惺惺相惜。於是再次四目相對之時,那些情啊愛啊恨啊怨啊,就都消散在遠去的長風裡,只剩一點勇氣支撐他們再次拉起對方的手。
那就這樣吧,既然時間也不能把我們分開,那就在命運的平行線終於重疊的那一刻欣然發現——
原來你還在這裡。
若我會見到你,事隔經年。我如何賀你,以眼淚,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