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喜歡和星星說話的男孩
1915年護國戰爭爆發,中華革命軍皖中司令官,同時作為元帥府參議站在孫中山身旁的金維繫躊躇滿志,他一定想不到半個世紀後,他的孫子金士傑會在臺灣南部的迦南平原上養豬,居然還抱著一把吉他。
1951年12月29日,在臺灣平縣倦村的一個軍人世家,一個被寄予厚望的男孩出生了,這是金維繫的孫子,父母為他取名士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傑出的人,或封侯拜相,或學通古今中西。
小金士傑6歲時偷偷拿了家裡的錢去買東西,父親發現後拿著桌球拍當眾打了他的屁股,他覺得尊嚴受辱,決定用絕食來抗議,母親心疼他:「弟弟啊,你知不知道,爸爸打你,他也心疼啊?」
小金士傑第一次反抗父權失敗了,但是想到父親也沒贏,他就乖乖地去吃飯了。
小時候的夜晚很長,除了看書就是纏著媽媽講故事,他常常坐在屋頂看星星,無聊了就和星星對話。
1966年,15歲的金士傑初中畢業,為了逃避全國聯考,他叛逆地選擇了有畜牧專業的屏東農專,他厭惡學校那種教條化的被動學習,他更喜歡自由地讀書。
同年有一個出生在美國華盛頓的少年賴聲川,12歲的他第一次回到臺灣;與此同時,只比金士傑小半歲的李立群,正打算去中國海事商業專科學校學習航海科專業;這三個男人的命運將會交織在一起,在上個世紀的80/90年代,他們一起將臺灣的現代舞臺劇推向巔峰。
養豬的文藝青年
三年後,金士傑畢業了,年輕的他既文藝又「憤青」,他聽到「名牌」就如同聽到髒話一樣,不喜歡攀比的他從來都只穿哥哥和爸爸淘汰的舊衣服,他不屑與凡人為伍,他要與豬為伴。
養豬的快樂很簡單,從小豬接生時的剪臍帶,到成長中幫豬處理槽牙,生病了幫它們打針,無聊的時候他會帶一把吉他過來,對豬彈琴,其樂無窮。
直到和豬告別的那一天,屠宰場的車在尾部架起了木板,無論人怎麼驅趕,豬都不上去,夥計就用手指戳豬的眼睛,豬痛的時候再驅趕就容易多了。
「一個文藝青年把理想寄托在村裡養豬的美好願望被瞬間破功」,金士傑覺得這麼做不人道,他覺得夠了,他想要離開。
23歲他想去臺北,收拾了行李和父親告別,父親急匆匆寫下了臺北一些親友的聯繫方式,然後把身上所有的錢和一些有用的票都掏了出來,一把塞到即將遠遊的兒子手裡。
父親:「你已經決定好了,是不是?你知道該怎麼養活自己……」
「是的,爸爸,你也要好好的。」
父親先轉了身,金士傑看著駝背的父親,眼睛一酸,突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他放棄了,他的第一次臺北之行失敗了。
是時候去臺北了
1978年,27歲的金士傑想好了該如何養活自己,他要做苦力,他絕對不做任何腦力勞動有關的工作,他要「寫一個劇本或一個故事」,他的腦力勞動只能給學習和創作。
金士傑最初的夢想是電影,但是電影不是一個鄉下青年所能觸及的,他打算曲線救國,先從劇本開始寫起,閒暇之餘他就一頭扎在舞臺劇裡訓練表演,不曾想這一入就是一輩子。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倉庫管理員,在此期間他用十個月,寫出人生的第一個劇本《演出》,寫完了就放進抽屜,發表給人看?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就是覺得寫起來很爽。
臺北當時有一個劇團叫耕莘實驗劇團,它的團長周渝打算出國進修,需要有人接替他的職位,在朋友推薦下,在臺北劇場嶄露頭角的金士傑表示願意。
金士傑還把一個公寓的幾個朋友也拉了進來,其中有日後王家衛的御用導演杜可風和「優人神鼓」的創始人劉若瑀。
在經過兩年的探索後,劇團的風格逐漸形成,已經完全不同於以前的老劇團,於是他們決定重新為劇團取名,他們認為:這個名字一定要和中國劇場有關,同時要朗朗上口且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1980年4月,劇團的名字被定為「蘭陵坊」,靈感來源於「蘭陵王入陣曲」。
那一年有一個在電視臺演小品的男子來到劇場參觀排練,看到一群人在舞臺上爬,他很好奇:「你們在演什麼呀?」
「我們正在演屍體,但是感覺不對,我們正在找屍體的感覺」,一個團員說道。
這才是表演!他被驚呆了,他要加入,他的名字叫顧寶明,多年後他和接待自己的團長金士傑,還有一個叫李立群的優秀演員,他們一起被稱為「臺灣劇場三寶」。
只要愛好表演同時能接受零酬勞演出,你就可以加入金士傑的團隊,來的一些人中,有的是臺北街頭的販夫走卒,他們來到劇團純粹是因為熱愛表演。
當然也有一些當時不名一文,但是日後一飛沖天的大家,也被金士傑的個人魅力所吸引,譬如:李國修、卓明、趙志強等等。
臺北蹭吃的「約法三章」
一個藝術家除了吃飽肚子以外,他的一切都應該獻身給藝術,那些年的金士傑就是如此,掙得錢夠溫飽即可,他那時候在劉若瑀家裡的茶葉店裡當送茶的小夥計,吃飽飯對於他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金士傑在臺北有一個比他小一歲女作家朋友叫李昂(筆名),她是著名的現代派作家施叔青的妹妹,家境優越,有一次她請金士傑來家裡吃飯,菜品豐富,所有人吃飽後還有大量剩餘,正當僕人準備處理剩飯時,金士傑問:「倒掉太浪費了,我可以打包麼?」
「當然可以。」
「你們每頓飯都會剩這麼多麼?」
「嗯,差不多是這樣。」
金士傑想:她家裡吃不完倒掉是浪費,而我又經常吃不飽肚子,何不結合一下,她棄我吃豈不美哉。
於是他向主人家提出了「吃剩飯約法三章」:
第一,我不定時來,來之前我會打電話,如果你同意我就過來;
第二,我吃飯時旁邊不能有人,而且必須是剩飯我才吃;
第三,吃完我就走,不許送我,送我就是客套和犯規。
以上,如果主人家違反任意一條,他就再也不來吃了,李昂居然同意了!
多年後當金士傑談起這段往事時,依然非常得意,他只恨當時在臺北這樣的朋友不夠多。
蹭飯也要蹭的有格調,那時金士傑認為「不以窮為恥」是對的,他覺得「貧窮是這個世界欠他的」。
金士傑不喜歡「一夜成名」
1980年7月15日,對於臺灣現代戲劇的發展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因為當時擔任「話劇欣賞演出委員會」主委的姚一葦,在那一天推行了第一屆的「實驗劇展」。
金士傑和他的蘭陵坊在這一屆「實驗劇展」名聲大噪,其中最成功的作品是由金士傑導演、編劇和演出的《荷珠新配 》,改編自京劇《荷珠配》,用一個傳統的故事結構講了一個臺灣當下的故事。
這是一群騙子以假面互相作弄耍詐。這種面具的感覺打動了我,我那時還是憤青,覺得社會人都戴著一張面具,人人都有發財夢,我就藉此調侃一下大環境。--金士傑
《荷珠新配》成功了,後來一演就是五十多場,每次謝幕時所有主創都會去臺上接受掌聲,金士傑卻一個人躲在幕後,他覺得自己不該「一夜成名」,他還在「十年寒窗苦讀的頭兩年」,很多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金士傑卻有大將之風。
臺灣劇場三寶,以及他們背後的男人
1984年,金士傑和賴聲川開始一起合作,「臺灣劇場三寶」也正式聚齊,不過真正讓他們名聲大震,還得數1986年開始巡演的《暗戀桃花源》,金士傑扮演江濱柳,李立群扮演武陵漁夫老陶,顧寶明飾演袁老闆,三個男人的演技著實精彩絕倫,而這部劇的作者和導演賴聲川則是他們背後的男人,這一版成了無數人心目中的經典。
1992年電影版《暗戀桃花源》上映,在導演賴聲川和「三寶」原班人馬的基礎上,將大美人林青霞邀請來演了暗戀部分的女主雲之凡,她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白月光。
當金士傑飾演的江濱柳對著她的背影絕望地說出:「之凡,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一幕穿越了時空,成了永恆的經典。
賴聲川和金士傑兩個人相得益彰:金士傑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刻畫人物上,而戲劇的結構和故事本身則有賴聲川把控。
曾經有人問過賴聲川一個問題:「聽說您在排練現場從來不罵人?」
他無奈地回答:「這些年可以在排練室叫我的,吼我的,罵我的,有一個人叫李立群,有一個人叫金士傑,還有一個人叫丁乃箏,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排戲中不罵人,我只能解釋因為排練中總被他們罵。」
這哪裡是在吐槽,這簡直是屬於男人的浪漫,這叫「秀恩愛」。
46歲才戀愛的中年人
1997年之前,醉心藝術和戲劇的金士傑,對男女那點事似乎沒有什麼興趣,直到46歲那年他遇上了大自己七歲的葉雯,他們相濡以沫了將近10年,無婚姻之名,卻有婚姻之實。
葉雯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一次失敗的婚姻讓她罹患抑鬱症,晚年雖有金士傑和兩個女兒的陪伴,但是又不幸得了宮頸癌,愛美的她面對自己日益浮腫的身體崩潰了。
每個人的承受力都是有極限的,特別是到了四月,在這個仿佛被施了詛咒的月份,也是在四月,3年前一個風華絕代的大明星從香港文化酒店的頂層一躍而下。
2006年4月3日,夕陽下,當臺北石門附近的一艘漁船即將結束一天的工作時,漁民發現了一具海水侵泡的女屍,那是曾經螢屏上的當紅女星,不久後金士傑匆匆趕到,他看著冰冷的屍體哭了。
金士傑懂她,隔了一天他給愛人寫下最後一封情書,「很替你高興,終於解脫了」。
這封情書還回味了他們之間的一次對話:
女的說:下輩子投胎做人,我一定來找你。他假裝很酷的說:很好!但請下次請稍微早一點來找我。
雖然金士傑的戀愛導師來得如此之晚,但是他已經嘗到了愛情的甜,誰說老藝術家就不能擁有愛情呢?
花甲之年的奶爸「晚節不保」?
賴聲川曾經說過一件事,金士傑在他導演的話劇《綁架》的排練現場辭演,因為他覺得「不夠好」,一點也不給老友情面,他對藝術的追求近乎「冰冷」。
2012年臺灣偶像劇《我可能不會愛你》上映,一部原本普通的臺灣偶像劇裡因為有金士傑的演出,增色不少,這部劇的豆瓣評分高達8.9。
起初影視圈的導演和製片人以為,有優質的劇本和合適的角色,就可以請到舞臺劇大師金士傑了。
沒過多久,所有人都發現,這跟角色和劇本無關,錢到位就行,金老爺子不挑了!
「金士傑晚節不保,花甲之年掉進錢袋裡」,這是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2011年,在他60歲生日前夕,嬌妻為他送上一份生日禮物:一對龍鳳胎。
一切只因奶粉錢太貴了!
金士傑的嬌妻叫塗谷蘋,他們之間相差了25歲,塗谷蘋是金士傑在北藝大教學時的學生,兩個人也算是因戲劇結緣。
2009年兩個人結婚,地點在臺北的亞都麗致飯店,這是一個樸素的只有3桌的小型婚禮,58歲的金士傑人生首次辦婚姻大事,當天新娘子未披白紗,穿著水藍色小禮服亮相,新郎卻難得地穿上了西裝。
面對巨大的年齡差和相關質疑,金士傑說:「人不能按照別人的觀念活著,每個人都可以別具一格,而且這一格還有很大的空間。 」
藝術和商業兩不耽誤
藝術生涯又一代表作
說金士傑「晚節不保」是個偽概念,2011年,金士傑主演了話劇《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這是他舞臺劇生涯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他將一個罹患漸凍症的莫裡教授演活了,這首先得益於他多年舞臺劇的厚積薄發,另外跟他得了十幾年嚴重的頸椎病有關,曾經病發最難的時候,他動彈不得且上廁所都得別人幫忙,所以他知道如何演好一個「絕望中的人」,他說「面對死亡,誰的脖子都得軟下來」。
憑藉這部話劇,金士傑獲得了內地話劇的最高獎項,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多年來與獎項無緣的他卻對此看的很淡,他說:「獲得的獎就像是長跑路上喝的水,來不及品味,還得繼續長跑。」
影視作品中的驚豔表現,成就千面老戲骨
雖然金士傑幾乎在每部影視劇裡都能刷出存在感,但是我尤其喜歡這三部電影裡他的表演。
2014年的《繡春刀》,金士傑扮演魏忠賢,他演出了魏忠賢落難時的焦慮和神經質,當電影裡他的兩個手張開,就像一隻老鷹,一瞬間,又恢復了他曾經「權傾朝野時遮天蔽日」的氣勢。
2015年的《剩者為王》,金士傑演女主角的父親盛爸爸,他憑藉著出色的臺詞功底,風頭甚至蓋過了主角,電影播出後,他全網圈粉無數,盛爸爸說給女兒的這段話戳中了當下年輕人的痛點,人人都想要一個「盛爸爸」。
同年,《師父》上映,金士傑飾演鄭山傲,他把一個機關算盡,最終卻被徒弟設局暗算的老狐狸演繹的淋漓盡致,他的演技在廖凡、宋佳和蔣雯麗這些角兒面前完全不落下風,同時老爺子的敬業精神也令人欽佩,所有的武戲部分能自己上的絕不找替身,那年他64歲了。
藝術家身上的人間煙火氣
金士傑現在成了影視作品裡穩定提分的「工具人」,哪怕再爛再平庸的影視作品,你在其中如果能看到他的表演,不得多給個1分?就像是某個香港藝人說的那樣「只有爛片,沒有爛演員」。
明年就要70歲的金士傑,如今還活躍在話劇和影視劇的一線,面對這個一直在和時間賽跑的老藝術家,我有一個很俗的想法:他或許想儘可能多的給老婆和兩個孩子留下物質財富,因為在藝術和精神財富方面,早已經足夠豐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