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肖瑤
杭州被造謠出軌快遞小哥的女士,在時隔四個多月後,終於站出來面對了大家。
一則「已婚富婆出軌快遞小哥」的謠言,伴隨著一條9秒鐘的曲解視頻,幾十張偽造的聊天截圖,在過去的四個月內迅速傳播,甚至登上杭州同城熱搜。
被造謠者吳女士經歷了一個天降災禍的多事之秋。她被公司以「不能出差」為由勸退,至今未找到工作。
自身遭受的最直接後果則是「社會性死亡」。成百上千不具名的網友發私信辱罵她,質疑她「炒作自己」,她清空了手機通訊錄和微信裡四百多個好友,與外界一度斷離聯繫,幾乎不再出門,不久前還被診斷為抑鬱狀態。
當事人微博截圖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社會性死亡的可怕在於,它是未知的,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出現,你更不會知道你會死多久,一年?五年?十年?還是一直死下去。」
10月26日,吳女士向杭州市餘杭區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訴,經歷了兩個月的搜集證據、上訴,面對公眾的詆毀、辱罵和質疑揣測,她通過各種方式重複著一句話:「很多人都告訴我,我沒有錯,但我想說我不是沒有錯,我是什麼都沒有做。」
而至今為止,造謠者郎某與何某都僅因誹謗罪被行政拘留9日,拍攝視頻的超市老闆郎某解釋,自己的行為「沒有惡意,只是朋友間的玩鬧。」
道歉視頻裡,作為加害者的超市老闆不僅沒有覺得慚愧,反而在心底認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與他們最初的目的已相差甚遠,他們帶著口罩與墨鏡錄道歉面對公眾,態度敷衍潦草,還聲言吳女士要求的經濟損失費過高,實為「勒索」。
道歉視頻截圖
主犯的父親甚至跑出來發言:孩子不懂事。
可怕的是,這並非狡辯之詞,自始至終,造謠者都認為這是一場偶然被大範圍傳播的玩笑,無傷大雅。
可笑的是,如果他們發自內心認為此事「無傷大雅」,又怎會將一段視頻肆意編造,拉扯出後來被謠言追風的狗血情節呢?
他們當然知道,什麼能吸引大眾胃口,造什麼謠,抓什麼字眼,最可能體現「故事性」。
為什麼是「她」?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當吳女士遭遇的無妄之災受到廣泛同情,造謠者的敷衍和輕佻態度受到廣泛譴責時,且讓我們回到最初那條謠言:「已婚富婆出軌快遞小哥」。
短短10個字,之所以引起如此廣泛的關注,甚至於全城皆知的範圍,每一個字都不無辜,「富婆」「出軌」「快遞小哥」,每個關鍵詞都在最大程度濃縮著人們的關注目光,刺激著公眾的窺探欲與想像力。
捏造的聊天記錄
把它們潦草結合起來,鑄就一條子虛烏有卻足以引人注目的「新聞」,並非難事。
試想,如果不是「已婚富婆」,而是「已婚男子」呢?
如果不是「富婆」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士」呢?
如果不是「快遞小哥」而是「西裝男子」呢?
人類對新事物的嗅覺居於一個相對特定的範圍內:既本能地獵奇,卻要符合慣常認知中社會運行的邏輯與規律。
過於稀奇的謠言沒人信,過於尋常的信息,不能稱之為謠言,因為還沒傳播出去,就被更多、更吸引眼球的新聞掩蓋了。
在12月17日「新京報」的採訪視頻裡,除了已被澄清、復原的基本事實,吳女士一字一字地說出這幾個月來一直如影隨形的的困擾:
「作為一個愛美的女生,我不敢穿裙子,不敢穿短袖,甚至每天穿一套衣服都會問我的男朋友:我今天穿得暴露嗎?」
當記者提問此事發生前的類似經歷,吳女士也輕描淡寫地憶述日常遭遇的鹹豬手、口頭性騷擾等「小事」。放在一個人漫長的歲月曆程來看,這些細節或許的確屬於「小事」,但對於經受者而言,它們不會消失,就像謠言會被真相澄清 ,身上的汙點卻沒那麼容易消失。
謠言散播後,「出軌」的標籤像一陣風颳來的葉子一樣附著在吳女士身上,卻鑿下了深刻的疤痕,擺脫不掉,只能遮遮掩掩,想方設法躲避隨之而來的「蕩婦羞辱」。
電影《搜索》劇照
今後,不論是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他者對待吳女士的印象,也離不開「出軌」兩個字,不論是不是謠言,這個字眼已經扣在她身上,萬劫不復。
不可否認,相比起男性,對女性婚姻忠誠度的詆毀,是最容易的、風險最小的,是最具有幻想土壤和傳統根基的。
當受到指摘的女性第一時間跳出來聲張「我不是潘金蓮」時,她就已經被捲入了這場子虛烏有的旋渦裡,掙脫泥潭時,泥淖早已染及全身。
到這時,哪怕像吳女士那樣撿起法律武器,想盡辦法捍衛屬於自己的權利,被暗箭戳穿的傷口早已不可逆,傷疤已然暴露在過路者眼下,多數人沒有理由和心思回頭等待事件「反轉」。
餘杭公安警情通報
這就是謠言的邏輯,也是傳播的邏輯。
地攤網文接力編劇大會
當然,謠言的產生和新聞終究不一樣。如果將後者喻作有頭有眼、健康完整的獨立的人,前者則是提線木偶,不需要血肉思想,只需要幾個恰好契中社會痛點的關節,就可吊起一出獨角戲。
今天的網際網路世界,儼然一個大型編劇接力場,長期浸淫在刺激感官的信息之下,被流量主導的大數據系統訓練得井然有序的部分網民,自身也演變成一種流水線信息生產工具:
只需要輸入幾個關鍵詞,就能自動根據意淫和聯想,模式化生產出吸睛的爆款故事。
「富婆出軌」之外,「師生戀」「包養小三」等地攤網文關鍵詞也最能激發公眾窺私慾與想像力。
電視劇《請輸入搜索詞:WWW》劇照
今年8月,一對情侶的私密視頻不知從何流出,且在網上瘋傳,「17歲」「出軌」這些吸睛的噱頭被迅速腦補、擴散,直至視頻背後的故事被描述為「鎮江某高中的中年男教師出軌自己17歲的女學生」。
經歷幾番「接力編劇」後,無數人紛紛趕來指摘這對「不倫戀」,躲在鍵盤背後謾罵「狗男女」。
縱使後來事實澄清,男老師離異,女子已畢業六年,兩人是正常戀愛關係。但視頻最初流出的渠道已然模糊不清了,「罪魁禍首」無法溯及。
英劇《維也納血案》劇照
社會合力生產出謠言,謠言反過來映射著公眾窺探欲的流向。
如法國學者卡普費雷在闡述謠言時的總結:「事實上,我們都是帶著一大堆思想、觀點、形象和信念生活在這個環繞著我們的世界上。而這些思想、觀點、和信念往往從口傳媒介即道聽途說那裡獲得。我們意識不到這一獲取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緩慢、偶然而不易覺察……謠言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它重現了這一緩慢而看不見的過程,然而它加快了節奏。這一過程最終變得可以觀察到了。」
烏合之眾也挑剔,並非每一條謠言都可以讓他們照單全收,有的由於缺乏必要的「社會價值」而夭折於造謠者口中,有的卻如利刃一劍封喉。
微博截圖
在一種對戲劇性和矛盾性的饑渴中,對一件事一個人的判斷更加草率、簡單,接受者逐漸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當他們看到短短9秒鐘視頻的時候,第一反應不是自主思考所涉人物的各種可能性,而是盲聽盲信。
傳播學裡的「回音室效應」認為,一群擁有相近興趣的人發布、共享、轉發某條消息,則該消息的影響極有可能被放大。
這形成了一個閉環,有造謠者,便有以聽信謠言為樂,以消遣生活無聊的人,前者不必承擔責任,後者則更不必。
回到吳女士事件,實話說,如果超市老闆只是自我意淫,或拍下視頻自娛自樂,甚至是小人之間內部傳播,此事引發的社會關注都遠不會有這麼廣,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惡意肆意瘋長,有的止於行動,有的由於膽怯咽於言語。
當事人吳女士收到了198位網友給她提供的謠言傳播渠道
傳播與擴散是雙向過程,正因為有這麼多人對這條謠言蘊含的面相如此感興趣,如饑似渴地盯著事態發展及背後真相,才可能導致謠言擴散至全城皆知。
尤其在虛擬的網際網路世界裡,人性中的黑暗部分被無限放大,對於在網絡暴力中受到傷害的人,每一個看客都有責任。
吳女士的造謠者則在被拘9天後,繼續回歸原來的生活。
圖片來源微博
輿論對於此事的態度,不論是跟風也好,抨擊謾罵也罷,都不能消除那十個字給吳女士帶來的影響,它是擴散性的、持續性且不可逆的。
抗爭到底
作家王安憶曾在一篇散文裡這麼形容「流言」,即謠言:「它是陰溝裡的水……是沒有責任感,不承擔後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隨心所欲,如水漫流。」
27歲的造謠者的父親跑出來企圖息事寧人:小孩子「開玩笑」。
眾怒立馬找到了新的嘲笑對象:巨嬰。
在一場混亂中,「出軌」已經不是關鍵詞了,什麼「富婆」「快遞小哥」,統統不重要,當謠言被攻破,就如同鳥獸四散,就像一部電影被戳穿抄襲,看客旋即洩了氣。
當吳女士從「出軌者」,到「謠言受害者」,再到「控訴者」,乃至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線裡時,不少人對她的耐心已經耗盡。
立案受理
但社會訊息依然飛快流動著,你不可否認,輿論很多時候像謠言,「隨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們必須找到一個溝壑去藏汙納垢,必須找到一條徑流,捋順剛才經歷了欺瞞、盲信和羞赧的情緒。
於是,縱然事實已得到澄清,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也不斷有陌生網友跑出來質疑吳女士是否炒作,其中有男性也有女性,但這當中最讓人無力的,不是那部分質疑的聲音,而是勸她「到此為止」的聲音。
的確有一部分人,甚至是吳女士的親朋好友,站在真誠建議的角度,發自內心認為她不必如此「大動幹戈」,鬧上法庭,反而使得自己的「出軌謠言」被進一步擴散。吳女士稱,自己甚至身邊有關係較好的男性好友真心實意勸她:「算了吧,沒多大事。」
不難發現,一直以來,都有不少一炮而紅的人、事、物,在被動經受一定程度的曝光之後,便會引發公眾的疲倦、厭惡和牴觸。
微博截圖
在某種泛道德主義的審判機制下,公共輿論對眼見耳聞之種種作出妄斷,同時也自發地依循著一種「喊停」的機制,一旦事態超出控制,他們就會自發熔斷,讓那些不真實且不光彩的信息「俱往矣」。
在這樣的情緒蔓延中,主次首末逐漸被混淆,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任務——糾錯,甚至成為了最無關緊要的一項。
所以,「吳女士」們才需要抗爭到底,堅守到底,這不是小題大做,它關乎每個不希望被謠言傷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