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和亮亮是兩條狗的名字。
晶晶是公狗,亮亮是母狗,它們是鄰居家的一條狼狗與某一條土狗的愛情產物,而且這一胎只生了它們倆,所以當那條大母狗死去之後,這個世界上就它們倆相依為命了。
很奇怪的是,這對一母所生的兄妹倆,從一個狗窩降生,生長在同一個環境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脾性。
晶晶有著心胸坦蕩的男子漢性格,直來直去。但是它的脾氣很不好,這也許都怪我從小對它頻繁刺激的緣故。
在它剛剛被命名為「晶晶」的這天,我就用手指指著它的額頭,對它進行言語挑釁。當時,我看見它的小身體在膨脹,肚子變得一鼓一鼓的,它的眼睛裡冒出不可侵犯的光芒。
我進一步試探它的底線,用手指去點擊它的額頭的骨頭,它居然露出幼小的乳牙咬我,並發出氣憤的吼叫。
但當我用這個動作對待小母狗亮亮時,亮亮一開始卻連眼皮也不抬一下,裝作一幅無所謂的樣子,肢體生氣的徵兆,可它會突然在沒有叫喚預警的情況下猛撲上來,向人臉上咬去。
亮亮是條很有心機的母狗,日後的諸般事情上證明了我對亮亮的判斷。
它們降生的那年秋天,它們已經長成像樣的兩條狗了,儘管個子還不算大,但是作為狗的身份,已經告別了別人對它們叫做「小狗崽」的年齡。天性的使然,加上訓練,它倆就已經開始執行管閒事兒的使命。
來人的時候,它倆最先預報。就是在主人熱情地和客人交談時,它們倆也會跑上來對這客人威脅,直至主人對它們呵斥,並告訴它們倆這個客人是誰誰誰,它們才罷休。
原來它倆是喜歡知情,需要被尊重。
我家的房子是農村最平常的兩間土房,一間實際上是安上鍋灶的廚房,用於睡臥的裡屋裡有一扇窗子,是上下結構的。上邊的窗子頂上兩頭有木軸,開窗的時候可以把窗子的邊緣用一個掛鈎掛在屋頂的檁子上。
下面的窗戶要想取出來,必須是從一個卡槽裡將半扇窗戶抽出來整體放在一邊。下邊的半扇窗子又分成三個連著的單元,每個單元在早是用一種窗戶紙糊上,然後抹上油,免得被雨水或融化的雪水浸爛。
有了晶晶和亮亮那些年,這下半扇窗子的三個單元已經換成了明亮的玻璃。
玻璃要比窗戶紙好多了,夏天可以隔著它看瓢潑大雨,看燕子在雨中驚慌失措,看路人在泥地裡狼狽地奔跑。冬天一覺醒來它上邊會永遠有不一樣形狀的窗花,什麼奔馬啊、松林啊、河灘啊都有,還可以用熱手指畫出一些古怪的圖畫。
晶晶和亮亮到來的那年冬天,我們家下窗中間的那塊玻璃不知怎麼搞碎了,只好用一塊布遮住,略擋一下寒風。
可是那個冬天的每天晚上,那塊擋風的布都被它倆弄開,形同虛設。
因為那裡成了兩條青年狗夜晚出入的門。
但是你又不能責怪它倆,看家護院的天職讓它倆絲毫不鬆懈,儘管院子裡也根本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農村的夜晚有它自己的動靜。
風一來,乾燥的玉米葉子就會啪啦啪啦響,風再大一點,幹樹枝會發出嗚嗚的嘶叫,或者鄰居的馬在半夜會夢見母馬吧,踢踏地弄出點聲音,偶爾也會有夜行的人經過,因為膽怯,大聲咳嗽或哼著小調壯膽。
這些聲音都給了晶晶和亮亮使用布簾門的理由。
常常是一有點風吹草動,亮亮這條心機很深的母狗就會從睡夢中抬起頭,對著窗外懶懶地叫兩聲,這時候,晶晶這條勇敢的公狗就會毫不猶豫地衝出去巡視。
晶晶絕對想不到,它的尾巴還沒出窗子,亮亮已經倒頭再次進入它的夢鄉了。等晶晶巡視一圈發現平安無事回來,亮亮不知在哪個夢的國度遊樂去了。
晶晶有時候對亮亮這種行為不滿,會低聲叫一兩聲,但晶晶從不落下亮亮的每一次預警。
它倆的對白,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有情況!」亮亮說。
「我去看!」晶晶說。
回來之後看見亮亮大睡。
「一驚一乍的,是風啊,下次挺清楚再說。」晶晶不高興了。
「呼嚕呼嚕。」亮亮已經睡著了。
那年冬天開始,晶晶和我睡在一個被窩,所以亮亮的警惕性也殃及了我。
晶晶一出去,我就被凍醒。
都說是狗改不了吃屎,但是通過對它倆從小嚴格的教育之後,它們真的改了。在徹底改掉這個惡習的前後,偶爾它們也會故態復萌,被我發現之後,它們也會顯得很羞愧。
狗的羞愧樣子是儘量把頭往前腿之間藏,然後發出賴唧唧的聲音。
晶晶和亮亮,一個用耳朵,另一個用四條腿圓滿完成了一個冬天的守衛任務之後,大地回春,我有時去上學,該種田的時候則去種地。
晶晶永遠會不遺餘力地參與我的生活,而亮亮卻是賢淑地待在家裡。
如果我上學了,每到放學,晶晶會在路中間蹲著等我,而且一直等到我看見了它,它才開始有下一個動作,不然它就會一直蹲在那裡。
然後,它會用之字形路徑跳著而不是跑著向我奔來,在外人看像是劫道。
其實它也是劫道,除非我蹲下來,讓它在我的眉毛上、臉上舔個遍,不然我沒法繼續前行,它會用前爪和四肢不停向我身上撞擊,攔住我。
晶晶一定也知道學校的教室狗是不能亂去的,它從不到學校院子裡去接我,總在半路上攔我。但是當我去鏟地時它就不一樣了,它會形影不離地跟著我,走幾步還會用它的頭撞一下我的腿以示親暱。
有了晶晶,我下地幹活連電子表也不用戴。每到十一點半左右,不論我鏟地到什麼程度,它一定會吱吱叫著攔在我的鋤頭前。如果我執意繼續幹下去,它就會在我前方打滾,弄壞幾棵苗。
我總是拗不過它。
慢慢地,我開始和晶晶說話,它似乎都能聽懂。
有一天放學的路上,我在返潮的地面上寫了一個女生的名字,那幾個月我中了邪地喜歡看她,喜歡她黝黑的皮膚和有些乾燥的長頭髮。晶晶貌似很懂我的心,唧唧叫著叼著我的褲腿往學校方向拖,而不是走向回家的路。
因為那個女生的家就在學校隔壁。
由於亮亮的心機太深,我其實對一直心存警惕,保持距離。它自己貌似也明白,從不主動參與我的事情。
平時,晶晶和亮亮各行其事,但是到關鍵時刻,它倆就會出現連心般的默契。
有一次,大吉子路過我們家,他見晶晶和亮亮體態很小,產生了輕敵之心。當亮亮向他職業性地叫了兩聲之後,大吉子童心大盛,也學著亮亮的風格叫起來,這一下惹怒了它們倆。
只見晶晶咆哮著越出牆外,直奔大吉子的褲腿而去。
此時,亮亮則低著頭在牆內遊動,我一開始還以為亮亮又是虛晃一槍,把任務交給了晶晶。可是當大吉子被晶晶追得不得不往院子裡跳,而且準確無誤地落在亮亮的嘴邊時,我才佩服了亮亮這條狗的戰略設計和準確的預判能力。
那天,它倆完美合作,把身手不凡的大吉子的褲子給撕開了。還是在我的制止下,晶晶和亮亮才滿心不服地饒了大吉子。
有晶晶和亮亮的日子充滿樂趣。
可不幸的是,那個夏天,有狂犬病的消息傳來,真真假假的故事都有,說是某某村的誰誰誰已經被狗咬了之後人也瘋了,開始像狗一樣四處咬人。於是,農村開始計劃用最粗暴的方式保護人,那就是殺死所有的狗。
很快就傳言成真,我已經看見民兵們準備鐵棍子和步槍了。
這對我不啻於天塌下來一樣的事情,我開始準備維修我家廢棄的菜窖。
在胡家屯,每家每戶在院子裡要挖一個一間房子大小的菜窖,方法是先在地上挖一個方方的深坑,然後搭上檁子椽子,再鋪上高粱杆玉米杆,最上面蓋上厚厚的土。
深秋的時候,把大白菜碼在菜窖裡,地瓜、土豆和蘿蔔埋進菜窖的沙子裡,一個冬天的蔬菜就解決了。
後來市場繁榮起來,分發白菜土豆的事兒也沒了,菜窖就漸漸被荒廢掉。
就在我準備把晶晶,當然也會帶著亮亮藏進菜窖,而且在腦子裡設計了一旦被發現,我如何手持鐮刀耍賴對抗民兵等這些整套的細節時,我的母親有一天突然提出要帶我去我的姥姥家,並且說服我不帶著晶晶、亮亮出行。
那天在我的姥姥家,做了些什麼吃過什麼我都已經忘記了,就在傍晚我們快返回到胡家屯之前,我母親才小心翼翼地告訴我,為了避免被受到處罰,她已經把晶晶已經送給了疤瘌眼。
天啊!
疤瘌眼是個屠夫,他什麼都要殺來吃的,哪怕是一隻兔子他也不放過。
我五雷轟頂一般,拋下母親,一口氣跑到疤瘌眼家。
那是一個祥和的傍晚,他們一家人正在院子裡擺著桌子吃飯,我看見碗裡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肉。
我預感到一切都完了。
「晶晶呢?」
「你媽送給我,我就殺了,來,吃狗肉。」疤瘌眼根本不明白我已經有多憤怒,他還上來熱情地拉我。
「滾!狗皮給我。」我是胡家屯出名的知書達理的人,疤瘌眼也沒有想到我會說粗話。
我抱著只剩下一張皮的晶晶,一路上和他說著我也記不清的話,把它葬在房子的後院。
那幾天,我沒有和我母親說一句話。
我反覆想像晶晶被勒死前的痛苦、抱怨。我們那裡殺狗十分殘酷,是把狗用繩子勒住,吊在杆子上,然後從一條後腿處放血,讓狗慢慢死去。
晶晶在被勒住逐漸窒息的過程裡一定是很想讓我去救它,在被割開一條腿、身體隨著血液流光逐漸變涼的過程中一定想讓我抱著它暖它的身體。
我卻在遙遠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做。
晶晶走後,亮亮也失蹤了,到處找也找不見,我們以為它丟了或者被打狗人半路抓走。
大約兩三天之後,亮亮居然搖搖晃晃回來了,它身上有傷,毛皮乾燥且亂七八糟,好像這三天它經歷了戰爭的蹂躪和廝殺。
最關鍵的是,它的情態完全變了。
它好像是勉強忍住自己要咬人的強烈衝動,它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明白,甚至在露出牙齒準備咬我的時候,強行改變自己的方向,去咬自己的腿或者凳子腿。
它口渴異常,眼睛紅紅的,不停地喝水。它還走不成直線,有時還會撞牆、撞柱子。
它對自己很惱火,時常發出絕望的嗚嗚聲。
而且,它經常失蹤一會兒,不知去了哪裡,又狼狽地回家。
這一次,我相信它已經有了狂犬病的全部徵兆,為了其他的狗和其他的人的安全,我決心親自解決它。
然而那是何等揪心的解決。
亮亮在明白的時候對我很信任,我就是趁此機會欺騙它,結束了它的性命。
到現在,我依然不忍去回寫它的絕望和愕然。
自此之後,我再也不養狗了。
去他娘的狂犬病吧。
(20190717呼和浩特)
(攝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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