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的蔡博藝
「蔡小公知,被民主弄哭了吧?」有人在微博上這樣揶揄。
9月15日,22歲的蔡博藝,以「大陸生」身份參選臺灣淡江大學的學生會會長,因選舉組織者藉故推遲選舉,她的團隊表示不滿,與對方爆發「肢體衝突」,媒體報導她「跌倒在地痛哭」。
本來學生會選舉從來不是什麼大事,但首次有「大陸生」參與競選,而且參選遇阻,輿論一片譁然。很多人說,這明明白白地揭示了「臺式民主」的「虛偽」:「閉嘴,我們在討論民主呢!」
「今天很多人問我:經過這件事情,你對民主制度失望嗎?我的答案很簡單:我對民主不失望,但對破壞民主很失望,」事件發生次日,蔡博藝在臉書上這樣寫道。
「90後」成為首屆「陸生」
她是標準的「90後」。
蔡博藝出生在甘肅蘭州,是一對大學教授的獨生女兒。11歲時,她跟著父母遷居到浙江湖州。高二,她隨母親臺灣遊,被臺灣人的禮貌、友善和淳樸打動。高中畢業那年,適逢臺灣高校首次對大陸應屆高中畢業生開放,她成為首屆赴臺讀書的928名大陸學生之一。
到臺灣兩個月後,她在人人網上寫下那篇著名的日誌:《我在臺灣,我正青春》。作為首屆赴臺讀書的學生,她說赴臺手續「繁複到讓人抓狂」,「如同升級打怪」:她在日誌裡表示「感謝國家」,18歲的她「鳴謝」了臺辦、派出所、公證處等20個部門。
踏上了臺灣的土地,她才意識到,身上已有了「陸生」的標籤。她讀書的大學叫淡江大學,在一個叫「淡水」的小鎮上。
淡水是個「離繁華很近、離喧囂很遠」的小鎮。「我有同學到淡水後,對於臺灣的一切幻想瞬間毀滅,直接買了張機票回大陸,準備去英國。他沒有想到臺灣會有這麼破舊的地方,會有這麼狹窄的街道,簡直就是個城鄉結合部。他幻想中的臺灣應該處處都是寬闊的馬路,居民區都像中央CBD一樣,而淡水讓他這個大城市來的人,一下子有了回到解放前的感覺。所以,他趕緊地橫渡臺灣海峽,殺回到了大陸,」她說。
可是她卻把這小鎮「愛到心底裡去了」。這裡生活節奏不快,不堵車,物價便宜,東西好吃,民風淳樸,風景優美。
漸漸地,她聽懂了臺灣人的「笑話和髒話」。雖然有長輩「關照」她「莫談政治」,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在人人網上發表了那篇著名的日誌,稱讚臺灣的「包容」。那篇日誌後來被轉得鋪天蓋地。
很快有出版社聯繫她,希望她出書。2012年,她真的出版了一本書,書名和她那篇日誌的標題一樣:「我在臺灣,我正青春」。書裡提到了臺灣選舉,臺灣學生會,「孤島與高牆」。在一個20歲少女的眼中,臺灣光怪陸離又魅力十足。這本書獲選《亞洲周刊》2012年度十大好書。
「像公民一樣地參與」
她喜歡寫字。
她曾寫過一篇著名的博文:《像公民一樣地參與》。其中提到臺北好幾次「強拆風波」:「很多人自發地站出來,為素不相識的一戶人家擋拆、擋警察、擋挖土機」;她寫「釘子戶」們不但要面對高額罰款、威脅恐嚇,連來「維穩」的警察加班費也要算在這些「不順從」的住戶頭上。
「但還是有人沒在怕」,她寫道。
她已經不滿足於僅僅是「觀察」了。她在學校裡加入了一個「異議性社團」,叫「五虎崗社」。
蔡博藝告訴鳳凰網,所謂「異議性」跟大陸理解不一樣,並不是說必然地要反對什麼,只是推動學生對社會議題的關注,組織各種演講,討論環境、勞工、同性戀、新聞自由、死刑存廢等。
在接受《亞洲周刊》採訪時,蔡博藝說,在臺灣讀書的最大收穫是:「心態越來越好,能包容別人。你要學會和不同意見的人活在同一個世界裡。」
《亞洲周刊》報導說,香港爆發反對國民教育運動時,蔡博藝曾和來自香港的同學有過一場大激辯。香港同學認定那是洗腦教育,蔡博藝卻認為「那個無關緊要,因為你長大後會有自己的想法,會有機會糾正教育中的錯誤」。兩人從晚上11點一直爭辯到凌晨3點。
蔡博藝說那場辯論「蠻爽的」,她喜歡這種「觀念的激烈碰撞」。而最後,她坦言對方「有一點點說服到我,他說不會因為它影響小,就支持它去做」。
是的,她越來越關注政治。因為她的日誌、文章,當然還有那本書,使她在微博上有了「蔡小公知」的名號。她自己卻並不知道。
那天,她「倒地痛哭」
今年8月,蔡博藝再次被媒體聚焦。
因為她要參選學校的學生會會長。這是首次有「陸生」參選學生會。
主持選舉的機構叫「淡江大學中央選舉委員會」,簡稱「中選會」。8月,組織方公示候選人名單,候選人資料中卻加了一項:「國籍」。
蔡博藝的名字下面加了明晃晃的五星紅旗,與其他候選人名下的「青天白日」形成鮮明對比。
選舉公告
以前從來沒有公示過候選人國籍的。為何突然加了這一項?是否針對陸生?
「大家很多糾結在國籍問題上,但其實這是個假議題,」蔡博藝認為,組織方這樣做,其實是針對她所在的社團——「五虎崗社」。該社團此前在反漲學費等好幾件事情上與現有學生會發生過衝突。
「敝社早在一年多前就和現在的學生自治系統槓上,恩恩怨怨已久,今天就算不是我出來選,是社團裡其他同學出來,他們也會想其他辦法來阻擾。只是阻擾我的話,用國籍比較方便。」
蔡博藝把自己看作「20年來的第一個挑戰者」。不是說她「陸生」的身份,她說,以往20年,競選學生會的都是學生會系統裡自己的人。從來沒有「外人」來競選過。而且以往的學生會只是辦活動,並沒有真正捍衛學生利益,她希望去改變。
不過組織方並沒有讓蔡博藝輕易就如願以償。在「國旗門」後,組織方又提出新規,稱要贏得選舉,選舉人不但要得到最高票,而且得票數必須在15%以上。
蔡博藝告訴鳳凰網,在學生普遍對選舉「冷感」的今天,要得到15%以上的票數非常困難。從過往淡江大學的學生會選舉數據,也能看出來。她認為,這是組織方故意要提高贏得選舉的門檻。
蔡博藝的團隊很快找到了新規的漏洞:該新規出臺並沒有經過合法程序。組織方承認這個問題,然後說因為有「法規爭議」,延遲選舉。
「那我們之前為選舉投入的時間、金錢、精力,豈不是全部白費?」蔡博藝很生氣。她告訴鳳凰網,他們團隊為選舉共花了一萬元臺幣(大約相當於人民幣兩千元);費用由團隊成員平攤,每個人自掏腰包大概有六、七百臺幣(大約相當於人民幣一、兩百元)。
事情就是在組織方宣布「推遲選舉」那天發生的。那天就是9月15日。
蔡博藝說,組織方打算推遲選舉,事先完全沒有通知候選人,而是在9月15日當天,突然召開記者會,宣布推遲選舉。
「那天他們三個人,穿得也很誇張,都是黑色西裝,然後就開記者會。開完記者會,我們在現場請他們給解釋,他們就是不理,還往外走。」
蔡博藝和她的團隊,試圖拉住組織方的人,要求他們給出解釋。拉扯之中,「肢體衝突」就發生了。警察也來了。媒體後來的報導稱,蔡博藝在此過程中「倒地痛哭」。
事後,學生會代理會長莊棋誠對媒體說,蔡博藝等人「單方面擴大音量的喧譁,幹擾會議秩序」,認為這是「缺乏公民素養」。
「莫名其妙,他們一直以來的做法就是破壞民主制度,破壞法治秩序,這樣的行為他們都不認為自己缺乏公民素養,反而認為我們的抗爭,說話聲音大點就是缺乏公民素養,這不是很可笑嗎?而且當時記者會已經結束了,何來幹擾會議程序?」蔡博藝憤憤不平地對鳳凰網稱。
「大家一般都是檢討沒有權力的挑戰者,說你怎麼沒有禮貌。那你們有檢討那些真正握有權力的人嗎?大家對權力者都非常的寬容,對沒有權力的人非常不寬容。這種說白了就是向權力傾斜。」
對「倒地痛哭」這種描述,蔡博藝也認為是媒體「太誇張了」。不過,那天絕大多數媒體都報導了她「落淚」。
「淚點很低」的姑娘
媒體沒有報導的是,其實蔡博藝是個「淚點很低」的姑娘。
早在剛到臺灣幾個月時,她在臺灣的報紙上看到家鄉的抗稅事件,形容自己「心痛到無法自已,即刻淚流滿面,把旁邊的廣東同學嚇了個半死」。
2013年的元宵夜,蔡博藝也哭得特別慘。那是她的蘭州老鄉,「臺電勵進餐廳」的老闆石老爺子過世的時候。她去看老爺子的遺體,黃色的布一掀開,她眼淚便洶湧而出,甚至控制不住地痛哭失聲。元宵夜,她一個人在街上遊蕩,想到老爺子病痛難以忍受時,會把扎在手上的輸液針弄掉,會把鼻管移開。「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有多痛苦,才讓他想抵抗治療。」
她的「競選總幹事」鍾夢軒也嘲笑她「很容易哭」。當時「五虎崗社」剛成立不久,一起吃飯時,鍾孟軒對她說:「你知道麼,我以前一見到大陸人就要罵『四二六』(臺灣話「死阿陸」之意),但現在我覺得不應該隨便給人家貼標籤,中國人好像也不都是我想像的那樣。」就那麼一句話,就把蔡博藝「感動得快要哭了」。
在他們「反漲學費」運動中,記者會結束後,蔡博藝和幾個同學一起衝進會議室,她搶了「麥」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說他們為什麼會衝進來,有什麼要求。她越講越哽咽,後來就當場哭了。
「我一激動就很容易哭,」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
不過,挨罵卻從來沒讓她哭過。「我的朋友經常嘲笑我,說我該哭的不哭,不該哭的哭,」蔡博藝對鳳凰網說。
也許是剛出書那第一場「輿論風暴」就鍛鍊了她。她形容當時感覺「好可怕」,「突然之間很多人都認識你」。大陸就有人罵她是被臺獨勢力利用。可是她說自己既不喜歡國民黨也不喜歡民進黨。「我跟民進黨有半毛錢關係嗎?沒有啊,我也很討厭他們好不好?」
她說,她喜歡的是「非主流」、在臺灣支持率只有1.74%的綠黨。
今年11月,臺北要競選市長,記者問她更喜歡連勝文還是柯文哲?「首先就不可能喜歡連勝文,他是住帝寶的人哎!柯文哲又很傲慢,很精英主義的人,非常傲視平民。如果我是臺北市民的話,我應該要想趕快遷戶口。」她認為國民黨、民進黨都屬於臺灣的「右派」,而她自嘲是「左蠢」。
最愛「冷笑話」
是的,她很容易哭。但她也很容易笑。
她說自己的最愛是「冷笑話」,她最常逛的網頁是臉書上的「冷梗研究室」。「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很幼稚,但我很喜歡自己的幼稚,」她臉上有一種倔強。
「倒地痛哭」事件兩天後,天涯上出現一個帖子,標題是:「蔡博藝事件內幕,你絕壁想不到幕後黑手是日本人!」
「日本報紙質疑『蔡博藝是老共間諜,參選學生會長是阿共的陰謀』!淡江大學聞訊驚慌失措,緊急停止喊停,並向國安會舉報。目前蔡博藝下落不明,其父母在賣國辦的協助下,已經趕赴臺灣營救女兒,」帖子如是稱。
蔡博藝在臉書上也轉了這個帖子,附言是一串省略號,然後她弱弱地問:「所以我現在是?」
這個帖子收集了377個「贊」,遠高於她平常的競選「檄文」。
而在選舉過程中,校方偷偷找她溝通,她則在臉書上賣萌:「要被校方摸頭了嗎?」
別人贊她:「看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民主有希望了」;她的回應是:「感覺好像是老人家去廟裡送香火錢,言下之意是『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這有點不負責任吧?」
「打怪獸最大的恐懼是自己變成怪獸」
回到學生會選舉,接下來蔡博藝打算怎麼辦?
「繼續選啊!」9月21日,在臺北一家小咖啡店裡,蔡博藝毫不猶豫地告訴鳳凰網。
她留著長長的直發、長一張圓圓的臉,說話速度很快。
儘管組織方要推遲選舉,但蔡博藝估計並不可能推遲很久。學生會主席的「空窗期」從7月已經拖到現在,很多大型活動搞不了。只要選舉重開,她還會繼續上——儘管她明年6月就畢業了,就算選上也幹不了多久。
而且也有可能最後還是沒選上。但她覺得這次參選還是很有意義:「這是學生自治一個非常好的案例,把原來的學生自治系統這麼多問題暴露出來,我們要好好記錄下來,讓後面的人做參考。就算我有一個很悲情的結局,最後都沒有選上,但我覺得這件事引起的討論和對大家的啟發已經夠了,讓大家有一個反思的機會,我們已經勝利了。對方至少以後不會再那麼囂張地玩弄規則。他們應該會意識到挑戰者不是那麼容易『搞定』的。我們也可以培養學弟學妹,讓他們明白學生自治不是鬧著玩,不要依賴強人政治。」
在這次競選中,最讓蔡博藝困惑的是:「到最後我們都不知道是跟誰競爭了」。她是一號候選人,而二號候選人從始到終都沒怎麼表現,倒是組織方「中選會」處處與她作對。
從表面上看,臺灣大學裡是有充分「民主」的。仿照「三權分立」,學校裡有管「立法」的學生議會,管「行政」的學生會,還有管「司法」的學生評議會。
但實際上,在蔡博藝看來,學生評議會幾近癱瘓,學生會只管組織活動而罔顧學生利益。「我們學校的投票率要靠送飲料、送麵包便當,嚴格來說都屬於賄選,」她坦言。
臺灣民主之路走了二十多年,但在大學裡,「離民主深化還遠得很,」她說。
她的對手甚至會造她的謠。但她說自己的底線是「不向下競逐」,「不是對手黑,我們就比他們更黑,我們不要那麼快地與現實妥協。」
「打怪獸,最大的恐懼不是打不贏,而是自己也變成怪獸。」
「社運照妖鏡」
對這樣一個「陸生」,臺灣人的心態也很糾結。有評論員在臺灣媒體上如是寫:「蔡博藝,就她的身份來看,獨臺派是會對她重兵把守;但由她參與的活動,還有跟學運派之間的互動,獨臺派又應該要對她支持。」
對臺灣人這種糾結心態,蔡博藝覺得很有趣。「他們說,如果她是老共派來的,那她現在難道不應該已經被關起來?」她說著都忍不住笑出聲。
朋友們說她是「社運照妖鏡」。「通過我,所謂的臺派內部矛盾都表現出來了。」
而父母並不贊同她參選學生會。父母對這種事情的評價是「很無聊」,又擔心獨生女兒受到傷害。
「我是個很悲觀的人,可是我表現得很樂觀,」她說,父親告訴她,「從最壞處出發,向最好處努力」。父親原意本來是想教她凡事要小心,穩紮穩打。而她的理解是:狀況雖然這麼糟,但我們還是要更加努力地讓狀況變好。
就像四年前,在那篇最早讓她出名的日誌上,她是這樣寫的:「淚眼看世界,做個有良知的人,這是我的底線。」
(鳳凰網:孫瑩)
(鳳凰網獨家稿件,未經許可,禁止轉載!)
---喜歡本文,就分享吧:)----
點擊頁底「閱讀原文」↓↓↓,移步鳳凰新聞客戶端,樂享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