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8年開始,日本知名的時尚雜誌「JUNON」每年都會舉辦名為「Junon SuperBoy」的美少年選拔大賽,邀請13-22歲沒有經紀公司的男性參加,讓許多有明星夢的少年被日本藝能事務所發掘,從而活躍在電影、電視劇和歌手舞臺上。
被日本網友評價為「世紀末美少年」的柏原崇與剛剛在《3年A班:從現在起,大家都是人質》中有出色表演的菅田將暉都曾參加過這一比賽。柏原崇獲得了第六屆的優勝,而菅田將暉入圍了最終十三名。
上:柏原崇《白線流》下:菅田將暉《3年A班:從現在起,大家都是人質》2018年,被稱為「無性別美少年」的井手上漠進入決賽,獲得大眾廣泛關注。因為單從照片來看,他更像是一位美少女,可以說是重新定義了美少年的容貌。日本大型經紀公司的傑尼斯事務所也有如道枝駿佑這樣的新生力量,被日媒評價為「千年一遇」美少年,預言會是下一個柏原崇。
井手上漠的相關視頻在YouTube上有很高的播放量在日本,似乎每年都會多一位「千年一遇」的美少年,可以想見,還有很多美麗的少年淹沒在了我們平常的關注的信息流裡,但同樣在被他們的粉絲關注和追捧著。這種對於美少年的喜愛不單單是審美的需要,同樣觸及到了日本美學的核心。
正如伊恩·布魯瑪在《日本之鏡》中討論的《第三種性別》:真正的男人不可能有女裝扮相者一樣美的扮相,就好比女人扮演的女性在震撼力上絕對不及能嫻熟扮演女性的男演員。這其中恰有一種「男女合一的理想」。而在這種理想的背後,是難以脫離幼童世界、長大成人,但又崇拜青春與死亡的日本人。
《寶石之國》:各類寶石無性別之分,但語氣上有偏向男性或偏向女性的差異。寶石之間以「兄」、「弟」相稱。不須繁衍,沒有性徵與生殖器。主要以上半身如少年般纖細、下半身如少女般優美的「意識」來呈現寶石身形的美感。
1.少男少女借「美少年」尋找成人世界出口縱然西方的女子漫畫裡也充斥著長睫毛、亮眼眸的絕世美男子,但他們依然是男人無疑;他們開著跑車在海邊兜風,最後邂逅幸運的女孩。正如我們先前所見,在日本,男主人公的性別曖昧不明,有時還會同性相吸。對於這些亦男亦女的年輕主人公,還有一個專門的詞用來描繪他們,叫作「美少年」。
少女漫畫——甚至有時少年漫畫也算在內——的封面上經常出現美少年的形象。寶冢戲裡那些令人心跳的萬人迷往往都是美少年。穿著褶邊襯衫,一笑就泛起酒窩的青少年電視「偶像明星」也是美少年。
如今再度走紅的著名漫畫家高畠華宵除了美少年外,不畫任何其他題材,他的作品至今仍能在流行漫畫上見到。典型的高畠作品裡一般有一個身穿短和服或水手服的美少年,聽著年長的小夥子傳授騎術或劍術。
2019年1月,高畠華宵的畫作在彌生美術館展出另一個流行的主題是美少年落難,比如說他被大孩子欺負,或者在海上遭遇了可怕的暴風。每每獲救時,向他伸出援手的總是年紀稍大的前輩,後者用堅實的臂膀挽起少年的楊柳腰。當美少年獨自出現在畫面中時,要麼像阿多尼斯那樣吹著長笛,要麼眼神迷離地舉頭望月,要么正在沐浴,要麼躺臥在草地上,靈巧的手中捧著一本詩集。
高畠華宵這些畫的基調似乎帶有同性戀色情的成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一本名為《JUNE》的少女漫畫將這點表現得十分露骨。畫中,身穿天鵝絨晚禮服、墮落腐朽的英國貴族在水晶吊燈下勾引精緻的美少年。這份雜誌的獨特之處在於它代表了一種極端的少女品味,但它同樣充斥著浪漫的愛情故事和驚心動魄的罪惡勾當,這一對結合既令人血脈賁張,也勾勒出部分少女漫畫的特色。這些書並不以裸體少年與老淫棍交媾作為賣點。
依我之見,有個例子足以說明問題。故事的標題有些神秘,叫作《鐘上的帶子》。故事講述了一個美少年,十二歲喪母,十四歲被妓女收養,後來娶了一位富有的伯爵夫人,卻發現自己更喜歡男人,於是做起了牛郎。
很難揣測年輕讀者在閱讀這部漫畫時會有什麼想法。讀者來信也沒提供什麼信息,不過有位姑娘給出了提示。她寫道:「這個幻想世界讓我的脊背因為興奮而簌簌發抖。」由於日本人十分注重外表,而忽略其背後真正的含義,我們就此或許可以認為,這些青年夢想家中的不少人比他們的淫穢夢境所暗示的要純潔得多。
美國電影《虎口巡航》(Cruising,1980)在日本首映期間,成群結隊的學生蜂擁前去購買紀念品項鍊、網眼背心等紐約同性戀地下組織的裝束和物件。總而言之,青年夢想家和學生一樣單純。他們覺得這麼做很「格好いい」(很帥、很酷之意)。「格好いい」這個詞很難譯成英語,義大利語裡倒是有個近義詞:叫bellafigura,意指出盡風頭。
《虎口巡航》劇照許許多多的少女——少男則要少一些——或許覺得成人世界迫使他們變得工於算計,因循守舊,逐漸磨滅了天性,因而在同性戀幻想中尋找宣洩的出口。這種幻想與他們的生活相去甚遠,並不令人感到威脅;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浪漫理想,比方說「夢中的巴黎」。美少年,不管是不是同性戀,下場一如吸血鬼或外星生物。他們個個是棄兒,是腐朽的成人世界裡純潔無瑕和青春永駐的犧牲品。
當然了,或多或少有所掩飾的同性戀色情幻想在世界各地的青少年中間都很普遍。它在日本斷然不像在西方那般禁忌。它從未被視為是罪惡的越軌,或者是一種疾病。這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較少與人談及罷了。況且只要社會的禮儀規範(比如說結婚)得到遵守,那它就完全是被許可的。
大島渚《御法度》2.日本「武士道」精神中對美少年的迷戀作為一種理想的愛情形式,同性間的愛情早在少女漫畫或寶冢歌劇團出現之前就已存在。幾個世紀以來,同性戀不僅受到寬容,甚至因為其象徵了一種更為純粹的愛情而得到鼓勵。
以斯巴達和普魯士這兩個最顯著的代表為例,同性戀是武士傳統的一部分:他們可以成為出色的軍人,至少人們希望如此。在鎌倉時代,武士的勢力盛極一時,女人被貶低為下等生物,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借用的洞」。只有男人之間的愛情才被認為配得上真正的武士。
到了江戶時代早期,也就是17世紀初,仗打完了,狼煙散盡。兩個半世紀的幕府統治帶來了和平,但武士們也因此鬱郁不得志。除了教訓教訓個別無恥的農民或商賈外,他們幾乎再無用武之地。然而,理想中的「武士道」在完成其使命後依然綿延許久,並繼而進化為一種風流倜儻的做派,其中包括了男男之愛和對美少年的迷戀。
這種情況像極了中世紀才出現的騎士精神,後者也是騎士們無所事事,終日只能在馬背上比試槍法和追求高不可攀的貴婦之餘才蔚然成風的。
折磨人心、沒有結果的愛情被看得比什麼都要純潔。借某位末代吟遊詩人的話來講:
如今我看著受過甜蜜創傷的愛情,
正帶著結出的果實一點點地消逝。
武士間的同性戀(「少年愛」)也許是日本人所擁有的最接近西方浪漫愛情理想的事物。
大島渚《御法度》《葉隱》這部講述武士道德的18世紀作品頗具影響力,它教導道:「一旦(向男孩)表白,這份愛情就會失色。只有將秘密壓在心底,帶進墳墓,這才是最高貴、最聖潔的真愛。」
三島由紀夫就此撰文道:「美少年象徵了完美的形象——他就是單相思這一理想的化身。」這種說法同近松作品中以殉情告終的炙熱情慾很不一樣,同有著金子般內心的妓女的母性情懷也是大相逕庭。
毫無疑問,同性戀者的騎士精神,就像騎士對他們心上人的愛一樣,是以自我奉獻為基礎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日本,是以死為基礎的。由於再也無法在戰場上證明一個人忠誠與否,殉情的理想便取而代之。這與近松的殉情戲不同,因為在他的筆下,死往往是戀情為社會所不容時的唯一出路。相反,在男同之間,死更象徵著十足的忠誠和榮耀——至少人們是這麼看的。
大島渚《御法度》有關美少年效仿前輩以各種方式切腹自殺的故事可謂不勝枚舉,其中一種痛苦萬分,死者要用刀在肚子上割出朋友的名字。這種自殘做法實際上恐怕十分罕見,但故事之多說明了理想之強大。
這種理想至今依舊存在,只是其形式多少已改頭換面。諸如高倉健和高橋英樹這樣的黑幫片主人公(他倆的黃金年代在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很接近理想中的美少年:年輕、英俊、心靈純潔、孝敬母親——尤其是高倉健,總把母親掛在嘴邊——真誠得叫人吃驚,單純得惹人憐愛,而且還充滿了日本人所謂的斯多葛主義,即他們捨棄了對異性的愛。
高倉健《追捕》劇照不愛女人,則彼此相愛。他們幾乎千篇一律地在與佔壓倒性多數的敵人做悲壯的殊死一搏時雙雙殞命,通常,也只有在這種性高潮般的結尾,觀眾才能看到他們幸福的神情。一部由高橋英樹主演的電影片長九十分鐘,前八十分鐘裡,主人公一直是鬱鬱寡歡,哀傷,低落,陷入深深的迷茫和絕望。他天性中的誠摯和單純質樸遭到了萬惡世道的壓抑和踐踏。但在最後他終於迎來了救贖:他被獲準赴死。
他和好友,另一位憂鬱的亡命徒,面對著佔盡人數優勢的敵人,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不歸路。錄音帶上的主題歌越來越激昂,兩位英雄互相逗笑,盡情地嬉鬧玩耍,仿佛是去趕集的學童。他們邊笑邊褪下和服,露出駭人的刺青。兩人衝進敵人的老巢,在無所畏懼地瘋狂砍殺了約五分鐘後,雙雙半裸著身體、渾身是血地栽倒在泥土裡。他倆手挽著手,用沙啞的嗓音最後一次互訴衷腸;他們終於收穫了幸福。
上述文字旨在說明,日本的同性戀武士精神傳統有助於解釋為何同性戀色情的影響至今在日本的流行愛情故事中依然十分明顯。當然,對美男子的迷戀並不局限於日本少女和以同性為戀愛對象的人。美少年的理想同藝伎和「女形」一樣,均在日本文化中佔據一席之地。另外,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三者是存在關聯的。
鳥居清廣畫/浮世絵(1750年-1760年頃)女形:歌舞伎中男扮女裝的藝術,想要模仿的更多是理想化中的女人。
3.迷戀「美少年」的終極意義就是崇拜死亡作家野坂昭如嘗言,一位真正的「女形」演員身上必須有一股邪氣。或許因為其脆弱性,純潔的少年形象會讓人感慨世事無常,也就聯想到死亡。根據託馬斯·曼(ThomasMann)的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魂斷威尼斯》(DeathinVenice,1971)能在日本長盛不衰,絕非偶然。
《魂斷威尼斯》劇照在歌舞伎舞臺上,飾演美少年的是「女形」,正如彼得·潘的扮演者歷來都是女伶一樣。以下是三島由紀夫在一則短篇小說中對某位傳統「女形」的描寫:
增山感到……有股黑泉一樣的東西正從舞臺上這個人的身上噴湧而出,他是如此溫和、脆弱、優雅、嬌柔和具有女性魅力……
增山覺得,這是一種奇怪而邪魅的存在,是演員最後一絲感染力,是一股誘人的魔力,讓男人誤入歧途,使他們溺斃在片刻之美中。這一切,正是他所察覺的這股黑泉的真實本質。
三島在他名作之一的《禁色》中塑造了邪惡美少年的範本,一位同谷崎潤一郎筆下原型相似的男性版「奈緒美」。悠一是完美的男性藝術品。一位厭惡女人的老作家教會他如何佯裝感情,虛情假意地去愛女人——「扮演他人是創作的最高境界」(三島語)——目的是打擊她們。他既美得天然,也假得到家,和「女形」的美是一回事。可是這種美無法維繫長久,這恰恰是其意義所在。
同性戀問題學者兼專家的稻垣足穗曾寫道:「女人的美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有味道,而少男的生命僅如夏季裡的一天,是花開的前一天。下次再見到他時,他只不過是一片枯葉。他一旦長成男青年,散發出生殖器的味道,一切就都完了。」
在《男色大鑑》(1687)中,西鶴寫道:「要是少男能永葆青春,那可真是好極了。遠州這個老淫棍過去常說,少男和盆栽應該永遠都不要長大。」日語裡的盆栽指的是人工栽培的矮樹,在幼苗階段因為受到折壓和彎曲而停止生長,這一審美符號有時也被拿來形容日本人自己。
總而言之,盆栽同將青春定格在純真瞬間的夢想必然有所關聯。然而,不同於只要醫學條件許可便竭力維持青春假象的美國人,日本人總體而言較為有風度地接受了青春短暫的本質。事實上,青春之所以美,正是緣於其短暫。在日本,櫻花的花期只有一周左右,「櫻花熱」和迷戀美少年是一個道理,二者還常被拿來做對比。
再往前邁一小步就是死亡崇拜。按照《葉隱》的說法:「迷戀少男的終極意義就是崇拜死亡。」西鶴的某部講述同性情愛的作品開篇寫道:「最美麗的芳草和樹木因為花開得絢爛多姿而枯萎衰亡。而人類也是一樣;許多人香消玉殞,是因為他們太美了。」
同一則故事裡,年輕的主人公身穿繡有秋花的白色絲綢和服,自語道:「世間的美無法長久。我很慶幸能在自己芳華絕代、容顏尚未像花朵般凋謝前就死去。」說罷便用匕首剖開了自己的肚子。不管人們如何解讀三島死時極為困苦的表情,他在做出驚人的自殺之舉時,腦海裡一定閃現過類似的想法。
同理,在大好青春年華便一命嗚呼的神風飛行員也會激發大眾的想像力。漫畫和電影依然對他們大加歌頌,他們也總被人比作櫻花。一點不假,載著他們撞向美國戰艦的「爆裂的棺材」就叫「櫻花」。其留下的詩文和歌曲也充滿了櫻花的形象,比方說下面這首俳句,作者是即將最後一次踏上徵程的二十二歲神風隊員。
最好我們凋零得,
就像春天的櫻花,
如此純潔和絢爛。
死亡是保障青春完美無瑕的唯一純潔和恰當的結局。史籍、傳說和現代流行文化中的美少年主人公幾乎都難逃一死。還是以少女漫畫為例,當代美少年的一個典範名叫安吉勒斯(Angeles)。他其實是個很具日本特色的主人公,儘管長著一頭金髮,且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鬼(人的那一半源自其「神之後裔」的父親,另一半則來自其德國的母親,是她給了他「不潔之血」)。
唯一懂得安吉勒斯純潔和美麗的是個「熱愛海涅、拜倫、莎士比亞和愛情」的女孩。她的母親是個惡人,故事的結尾處爆發了一番可怕的爭鬥,衝突一方是惡母和警察,另一方是女孩和安吉勒斯。美少年吸血鬼死在了心上人的懷抱裡,眼看著他的城堡被一團超現實熊熊烈焰所吞噬,臨終前吐出一句痛苦的遺言:「城堡是我們的青春。」
大島渚《御法度》【相關圖書】《日本之鏡》通過對電影、戲劇、文學、藝術和神話傳說鞭辟入裡的分析,剝開附在日本文化表面的層層面紗,解釋日本民族這些兩極又矛盾的文化特性,同時勾勒出日本人如何映照出自身的樣貌。
無論是黑澤明的電影、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文樂《忠臣藏》、宮本武藏的傳說,或是黑幫片與家庭劇,伊恩·布魯瑪都信手拈來,幽默風趣地探索有如鏡子般反射出現實的戲劇性幻想。他對日本大眾文化中病態怪誕的行為提供一個與眾不同的解釋,讓讀者能理解這個被迫溫文爾雅的民族如何藉由「人為」的風格化與儀式感,尋求壓抑自我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