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開著寶馬740的男人敲開了天佑家的大門:你差不多行了,別耽誤人家了,把她東西收拾好給我。
天佑想拿菜刀砍他,但看著樓下的寶馬車,沒再吱聲,他在窗邊看著女友鑽進寶馬車絕塵而去,愛恨交加。
這一年是2013年,他19歲,平時和這個跳街舞認識的姑娘吃著五塊錢一袋的速凍餃子。
2017年,今日頭條旗下火山小視頻一份主播招攬預算文件曝光,天佑的入駐報價是2000萬,備註上寫著:「快手第一人」,粉絲2300萬。
2018年2月12日,天佑上了央視的《焦點訪談》,因為「在喊麥中詳細描述吸毒後的各種感受」,他被網信辦跨平臺封殺。
幾年間,1994年出生的天佑經歷了從混混到巨星的華麗轉身,豪車、別墅和各式斑斕的光環,突然,這一切被社會主義的鐵拳砸得粉碎。
戰役
MC 天佑沒有想到,前一天晚上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會讓他三分鐘花費近一百萬。2016年7月21日,他睡至中午起床,隨心所欲地消磨時間,等候晚上七點的直播。對於這位在 YY 直播平臺上擁有1600萬粉絲的頭號人氣主播而言,那才是一天真正的開始。
然而,一出意外打亂了節奏。
下午五點,主播「老六」面對屏幕前幾萬名觀眾向他宣戰:我不罵你天佑和你佑家軍,咱倆直接幹一下子。誰也別讓大哥充一分錢,不然死全家。
88條項鍊(價值約人民幣十萬元),老六連刷兩組。「我先刷二十萬,天佑你只要跟了,二百萬隨時候著。啥也不圖,就為給大哥出口氣。」
事件的導火索是爭搶「每周之星」。戰勝幾十萬名主播登頂周星排行榜首,將成為全 YY 矚目的焦點,人氣飆升。而擁有了人氣,也就將擁有金錢,利益面前,紛爭不止。
人氣能夠引來金錢,人氣亦來源於金錢。此次周星的爭奪者是老六和天佑的徒弟小 CC,規則簡單明了,就是一場砸錢競賽。觀眾為主播送上用人民幣購買的虛擬禮物,誰收到禮物多,誰就贏。
為主播獻上禮物的人,按照貢獻金額高低,自然分化為了兩類階層分明的角色:「土豪」與「遊客」。土豪不僅享受著遊客崇拜的目光,亦擁有遊客渴望的特權——他們是主播百般恭維的貴賓,亦擁有和主播相同的權力,可以將不順眼的遊客隨時踢出直播間。
即使是土豪,相互間也分高低貴賤。在屏幕右上角,土豪們按照投入高低在貴賓席上一字排開:國王、公爵、伯爵、子爵、男爵、勳爵。座次最高的國王首次開通需12萬元,之後須每月續費3萬元。
小 CC 和老六的爭奪,最終演化為了背後兩大土豪「315」和「小螞蟻」的戰役。兩人合計投入了50多萬元,仍互不相讓。
戰事正酣,天佑直播時表態支持小 CC,對老六的金主小螞蟻表示不屑:「你就不明白一句話,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就你這倆錢兒,不用哪個土豪出手,就我們大主播拿出來的錢 ,都能給你幹停嘍。」
好事者隨即將話傳給了老六。輾轉反側一夜後,有了他向天佑宣戰的一幕。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較量。天佑來到 YY 不足兩年,二百萬已只是他一個月的收入,但對老六而言,這是直播五六年的積蓄。但他還是不願罷休,在這個以江湖爭鬥為最大看點的世界裡,有人在乎錢,有人在乎面子,老六屬於後一種。
天佑隨即應戰。當著十六七萬「佑家軍」,他直播時開門見山:罵小螞蟻不後悔,這麼多土豪,為什麼罵你不罵別人?因為你老貶低我家兄弟,為了讓他們能抬得起頭,六哥你這二十萬我跟了。他連刷666條項鍊(人民幣九十餘萬),登上周星榜首。
凌晨1點,老六臨時開設專場,回擊天佑。這已演化成全 YY 關注的事件:土豪為主播豪擲百萬的故事並不稀奇,但主播拿自己錢搶周星實屬罕見。他的直播間湧進八萬多人,大約是日常十倍。
老六回敬了666條項鍊,重新登頂周星榜。但他的興奮只持續了兩分鐘——觀戰多時的315按捺不住好勝心,為天佑送出88條項鍊,將老六再次踩回榜單第二。
「哇」地一聲,老六掉了眼淚。
這是一種直抵內心的屈辱與絕望:315此時出手,是沒把老六「不找大哥充錢」的聲明放在眼裡。在這個戰場上,人民幣就是最硬的拳頭,面對這位累計出手數千萬元的「神豪」,老六無力抗衡。
隨後幾日,雙方支持者紛紛入局勸解安慰,事件逐漸平息。雙方都聲稱自己不失體面:天佑得了周星,老六雖然輸了,但也爆得大名,直播間人數翻了一倍不止。至於一百多萬的代價究竟值不值,則是眾說紛紜。
而 MC 天佑,則是在角鬥場中最為風光強勢的角色。曾經,他在網吧收銀謀生,卻因私挪款項被老闆勸退,如今,他成為了登上各大網紅排行榜的「喊麥之王」。
喊麥
「其他 MC 只是 MC,天佑是網紅,是明星,是老闆。」天佑的助理劉璐瑤坐在天佑工作室的紅木沙發上對我說。今年四月,天佑在家鄉錦州買下這座三層寫字樓,籤約兩百多名主播,未來還將進軍杭州,辦一所網紅學院。
幾年前,他在學校門口賣炸串謀生,不時被城管追打。而如今,曾經的街頭小販成了校園裡不少漂亮女生的僱主。結束了一天的課業,女孩們精心打扮,在天佑工作室的直播間裡品嘗另一種人生。
MC 一詞是 Microphone Controller 的縮寫,「掌管麥克風的人」,擅長的表演形式叫做「喊麥」。「天下風雲出我輩,氣勢磅礴敵已退,不知是苦還是累,如今我心已經醉」,類似於此的縱情呼喊發端於迪廳夜店,發達於網絡直播。它有點像是簡易版 rap,節奏感極強,講究押韻。
這種被概括為「縣城 DJ 音樂+拖拉機節奏+大嗓門+東北腔」的演唱風格,流行音樂界長期無視乃至鄙視。
但在三四線城市及廣袤的鄉村大地,喊麥煥發著強大的生命力。而MC天佑則被數以千萬計的擁躉尊稱為喊麥之王。《十年戎馬心孤單》、《曾經的王》,這些代表作裡反覆出現的字眼是:帝王、江山、稱王、稱霸、成仙、成龍、做英雄、成大事。總之,就是鼓勵你做一個有錢有面子的社會狠人。
對於在社會底層辛苦謀生的聽眾們而言,喊麥滿足著他們對上流社會的想像,是困苦生活的一針安慰劑。天佑如今最火的作品是《一人飲酒醉》,江山和美人,是喊麥界兩大永恆的主題,而這首作品將其交匯在一起:
戎馬一生為了誰
能愛幾回恨幾回
敗帝王 鬥蒼天
奪得皇位以成仙
豪情萬丈天地間
續寫另類帝王篇
他受人追捧,亦遭人嘲弄。天佑對此不以為然:「有些人老說喊麥低俗,請問什麼叫低俗?相聲、二人轉也是俗,現在都是雅了,只要堅持,沒什麼雅俗之分。再說這個世界上俗人比雅人多多了」;「來我直播間,讓你找到三線城市迪廳的感覺。」
今年四月,他想參加鄭鈞發起的原創音樂榜,卻因「不接受喊麥作品」而被回絕。他發微博質問鄭鈞:同樣都是給大家帶來歡樂,請問為啥看不起喊麥?不跟這些人扯犢子了,你們高端。
生活
不同於今日的頹敗蕭條,男孩李天佑出生的時候,東北大地還是好光景。父母同在國營藥廠工作,五六百元的月工資,足以在當時過上體面舒適的生活。但天佑讀小學時,下崗潮不期而至。懷揣著一萬六千元工齡買斷金,夫妻倆由手捧鐵飯碗的國企員工,變成了開小飯館的個體商販。
夫妻倆每天清晨出門謀求生計,接近午夜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天佑只得獨自上學,放學後獨自來到父母開的飯館,看到哪桌有熟人,就在哪桌蹭著吃上幾口,抹抹嘴,獨自背著書包回家。
這個家庭從未將「學習改變命運」視為信條。比起知識,他們更願意相信別的東西。「別人家都望子成龍,希望孩子考個好學校,我從來沒有。根本沒時間管。」天佑的母親說:「反正我自己學習就不好,我教育出來的孩子估計也考不上大學。無所謂,我就順其自然。」
缺乏家庭關愛的天佑,在外也一度受人欺凌。剛上初一,幾個高年級生拿磚頭拍傷了他的肩膀。他回家哭訴,父親告訴他:別沒出息回來哭,你打回去,要賠錢爸房子賣了也給你掏。
次日一早,他在校門口將對方一磚拍暈倒地,一戰成名,成了「校霸」。從此,他樹立起堅定不移的人生信條:自我的尊嚴需要靠壓制別人得以彰顯。他最愛讀的書是《毛主席語錄》:「裡面非常多的計謀,對付人什麼時候該軟,什麼時候該硬,那裡面都寫明白的。」
隨後的一年多,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愜意時光。其他孩子一天5元夥食費,爸媽只給他3元,但這不是問題,他每天都能要來一兩百元「保護費」。他在校門口一次買五六個洋娃娃,看誰漂亮就送給誰,周末帶著十幾個「小弟」滑旱冰、逛公園,都是他買單。
享受著成為「大哥」的快感,學習在他眼中毫無價值。「我說話在全學校都好使了,還學什麼學?整天就琢磨怎麼有臉,怎麼熊人。」
如今,他在 YY 上一呼百應充當「佑家軍」的領袖,某種意義上正是十幾年前「校霸」生涯的重演。這是他渴望已久的再度「成為王,成為龍」的時刻,只不過,兩次「成王」之間,相隔了十幾年漫長困苦的底層生涯。
貧窮與受人壓制,曾是他長久面臨的困境。而「校霸」經歷讓他拾回了自信,更令他迫不及待想去徵服成人世界。初中未讀完他便退學,「那時候看那些混社會的,走到哪別人都喊你一聲哥,特別羨慕那種生活。」
但在好勇鬥狠的世界裡,身高尚不足一米六的天佑很快發現,自己又重新變回了任人指使的小角色。「那時候也能掙點錢,但是掙得比較可恥。」別人打架找小弟撐場面,他就去給人站場,一次一百元。
無所事事,被人欺壓,東北話將這樣的年輕人稱作「狗懶子」。天佑的父母曾一度試圖將他拉回正軌,但收效寥寥:送他去讀職高,不到一年退學,去內蒙古當兵,也因受不了打罵而提前半年逃走。
從內蒙古逃回錦州時,天佑已經成年。不時回想初中時的風光體面,卻發現自己一無所長,這令他深感沮喪。幾經考慮,他去舞蹈班學習街舞,冀望藉此再度獲取尊重的眼神。
街舞場上,他一度找回自信。學了兩個月,他便開始跟著舞蹈班去演出,一場50元酬勞。沒演出時,他就在舞蹈廳跟人聊天打牌,時間久了,流行於東北坊間的搞笑段子,他講得滾瓜爛熟。
當時的他並不曾預料到,這段碌碌無為的渾噩時光,竟為後來出人頭地意外奠定了基礎。段子的主題,不外乎賺大錢、當大哥、帶大金鍊子玩女人。這些在主流視野中世俗粗鄙的葷俗橋段,日後在他直播間裡,卻成為了深受歡迎的精神養料。
演出市場日漸慘澹,趕上淡季,一個月只有三四場,收入一兩百元。生活難以為繼,他去網吧做了收銀員。去時他身無分文,便從收銀匣偷偷拿錢。事情敗露後,老闆說,錢我不要了,你走吧。
此時已20歲的天佑,決心「認真幹點能賺錢的事情」。他向爸媽要了三千元,在大學門口搭起簡易鐵皮房,賣炸雞排。一周後,城管半夜拆除鐵皮房,他只好買輛三輪車露天炸串,四處遊擊。
一天中午,一輛本田雅閣停在炸串攤門口,走出一個上學時總被他欺負的人。他沒來得及低頭躲開,對方先開了口:幾年沒見,哥你咋賣炸串了呢?
尷尬寒暄幾句後,對方說,別遭罪了,我現在做二手車買賣,你湊幾萬塊本錢收臺車賣吧,這錢好掙。
東拼西湊了幾萬元收了輛車,卻遲遲找不到買家,他情緒依舊苦悶。一天他開車帶一個女孩兜風,對方放了一首歌,是他從沒聽過的風格,突然讓他來了精神。女孩告訴他,這叫喊麥。天佑說,你等我學,一個月後我指定比他喊得好。
他進入了一個叫做聊聊的直播平臺。開啟喊麥生涯的第一步,是要給自己取個名字。人們通常習慣於在網上使用假名,但天佑選擇實名。現實中嘗夠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好不容易遇到找尋存在感的機會,他不願錯過。
從此,李天佑成為了 MC 天佑。
榮華
對天佑來說,8月7日是一年一度享受榮耀的大日子。幾十號主播從全國各地來到錦州,為他慶祝生日。而在線上,還有上百名主播和諸多土豪排隊道賀,送上巨額禮物。這是屬於他的夜晚,原本兩小時的直播延長至將近五小時,結束時,禮物總額超過了三百萬元。
天佑最初學習喊麥時並不順利。聊聊上魚龍混雜,不乏坑蒙拐騙之徒。有人讓他銀行轉帳繳納學費,隨後便沒了蹤影。有人教他冬天時把嘴貼玻璃上,先凍硬再變軟,喊麥就能更流暢。然而嘴唇粘在玻璃上取不下來,只好用熱水澆,燙得滿嘴起泡。
幾個月後,他還是摸清了喊麥的門道。在聊聊上喊麥的精髓是宣洩情緒,說的更直白一些,就是罵人。誰罵得多,罵得狠,罵得有創意,誰就受追捧。「為你痴,為你狂,為你我 TM 耍流氓,曾經佔據我心房,現在上了別人床。」麥詞直白明了,逃不脫錢、性、暴力。
有人難以忍受,亦有人陶醉其中。現實生活中困頓壓抑的年輕人,將這裡視為發洩減壓的樂土。一位曾經的聊聊主播總結道:「來這玩的都是被生活操翻的人。在這兒我們可以感受一下操翻別人是什麼滋味。」
階層、財富、乃至體格的強弱之分都被抹平,只看誰更猛更狠。天佑的好朋友王小源說:「如果現實中我欺負你了,你當我面敢罵我嗎?你不敢。但在網絡上,你可以隨便整。」
天佑迅速沉迷其中,找回了暌違多年的快感,每天喊麥四五個小時。很快,他便比其他MC人氣高出一籌。追隨他多年的粉絲小野說:「很多MC都想當大哥,但他沒當過哥,只能瞎胡喊。天佑當過哥,後來成了弟,那種讓人壓了很久的爆發力太強了,聽他罵人太爽了,別人比不成。」他像一根被按住太久的彈簧,壓得比別人低,但彈得也比別人猛。
喊麥界沒有版權概念,各 MC 相互借用麥詞。天佑屬於少數具備原創能力的 MC,自己摸爬滾打的窮苦往事才是他更願意吶喊宣洩的東西。時間久了,他不再只是一個 MC,更成了一個價值觀輸出者。
一首《女人們你們聽好了》,是他至今最滿意也流傳最廣的作品:
「在這個社會上有很多女人提出來我要車我要房, 我很好奇的是,你們哪裡值?有什麼勇氣提出來這個要求?你有學歷?長得漂亮?那麼天佑在這裡問一句,又有幾個女人會做飯?又他媽有幾個女人是處女?……此次錄音獻給那些因為金錢背叛男人的女人們,希望你們能夠珍惜那所謂的真愛。」
這段四分三十秒的激情呼喊,源自令他耿耿於懷的往事。那時他19歲,和街舞班上認識的女大學生成了情侶。女孩一年多後畢業,在移動大廳當客服。每到月底,收入微薄的兩人買一堆五元錢一袋的速凍餃子,日子雖苦,卻是天佑美好的回憶。
但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一天清晨,一個開著寶馬740的男人敲開天佑家的大門:你差不多行了,別耽誤人家了,把她東西收拾好給我。「我都想拿菜刀要砍他了,但是一想人家那麼有錢,心裡也挺怵……說話聊天那架勢,樓下寶馬車停著,我就沒吱聲。」天佑回憶道。
對方走下樓後,天佑站在窗口向下張望。他看到女孩走進寶馬,兩人開車離去。不久後的一個夜晚,愛恨交加的天佑在 QQ 空間發了一篇日誌,控訴女人為了金錢拋棄愛情。這便是日後讓他走紅的《女人們你們聽好了》。
如此狂放的呼喊迅即激起爭議:「太痛快了,喊的都是我們男人的心聲。」在杭州「喬尼造型」做美髮師的「殘愛」從此成為了天佑的「鐵粉」。而知乎上則有人怒斥道:「只能說是白痴理論,詞中更是無限雙重標準,全都是針對女人的話,一種男人無錯的態度,除了噁心人還有什麼?」還有人稱他的作品面向低智、無趣、剛愎自用的男人,「loser 的精神自慰劑」。
爭議聲中,《女人們你們聽好了》開始病毒性流傳。一天晚上天佑去逛錦州夜市,聽到買苞米的小販放這首麥,他隨口問,好耳熟,誰唱的?小販說,MC 天佑啊,你不知道嗎?老流行了。朋友告訴他這首麥在快手上傳瘋了,他便順手註冊帳號發了一段七秒種的視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李天佑。」一覺醒來,多了四十萬粉絲。
但在走下坡路的聊聊上,作品的火爆難以轉化為物質收益。而二手車買賣卻漸有起色,他開始考慮退網專心賣車。就在此時,曾和他一起在聊聊喊麥的 MC 大嘴鼓動他換個平臺,到 YY 上發展。
彼時,大嘴已在 YY 直播一年多。他向天佑宣稱,每月至少收入十幾萬元,天佑將信將疑。不敢確信的不只是他,還有大嘴的母親。在 YY 直播第三個月,大嘴賺了四萬七千元,自豪地打電話讓在外地酒店洗碗謀生的母親回家。他把錢全擺桌上,希望給她一個驚喜。
他沒想到,母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孩子,咱去自首吧,你是不是販毒呢?
崛起
與那些從零起步的新主播不同,天佑來到 YY 時,從聊聊和快手上帶來了大批追隨者。這些人並不明白 YY 上的規矩,闖入各個直播間不停刷屏:請問在哪可以看到天佑?
有主播將此視為砸場挑釁,放出狠話:這個逼崽子能挺過一個月,我媽不出三天就死。但用 YY 上的行話來說,天佑也因此「賺足了畫面」。加之《女人們你們聽好了》早已是 YY 上廣為流傳的「神曲」,本就有很多人好奇,它的作者究竟是何許人也。
天佑的初次亮相磕磕絆絆,不知所措,但直播間仍然湧入了一萬多人。人數破萬是大部分主播整個生涯夢寐以求的目標,天佑卻只用了一天,這在 YY 上史無前例。
從聊聊和快手帶來的佑家軍們為他總結出一句口號「不狂不叫李天佑」,他當時的直播間籤名是:「你想讓我低頭?那除非你跪下。」
人氣飆升,收入亦隨之而來。直播第三天晚上,一個叫做「一人」的 ID 連刷了五萬元禮物,將他送上人氣榜第一,冷冷地留言:哥在打牌,先走了,有空哥還會來看你的。
天佑一臉茫然:這人是誰?此時的他並不了解,「一人」便是他所籤約的 IR 工會的老闆。工會是介於 YY 與主播之間的組織,類似於現實中的藝人經紀公司。「一人」在 YY 上累計消費上億,僅為了捧紅「IR 一哥」MC 阿哲這一名主播,他就投入了三千多萬元。
興奮之餘,天佑產生了強烈的不真實感。此時的他並不明白,自己已然踏入了一個錯綜複雜的戰場。有別於圈外人一廂情願的想像,YY 最吸引人的,從來都不是女主播的嬌嗔歌喉和性感身姿,而是鬥爭,無休止的鬥爭。
主播們在 YY 混久了,大都有了世故圓滑的一面,並認為這是生存所需。「你一定得有個精心維護的朋友圈子,就跟開車一樣,缺油了你就要增加一些油,不然你的路就越走越窄。」「YY 六大主播」之一的李先生說。
但恰恰相反,天佑的狂勁越來越足。「三十歲前的男人不狂,成不了大事。不狂,何來成王的理?」開播一個月後,他質問曾經譏諷他的人:「你當初說我能挺一個月你三天死媽,那你的老母親現在還活著不? 」
人的性格特徵,往往在遇到危機挑戰時得以顯露。狂傲的天佑很快遭到了其他主播的嘲諷攻擊。換作其他主播,往往要判斷雙方強弱關係,暗自掂量該如何應對,但天佑習慣於加倍奉還,至今仍是如此。
他甚至時常與 YY 官方叫板。今年6月,兩名幫他罵人的主播被對手舉報人身攻擊,被 YY 停播三天,他放出狠話要離開 YY:「別把我逼急了,如果我現在決定要離開,你看有多少主播跟我走?別拿道德綁架我,我沒有道德,沒有素質,我就是一盲流子。」
「我就是比較狂。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什麼拘束,我就隨心走。」天佑說。
之所以底氣十足,是因為隨時可以調動起數以十萬計的粉絲替他攻擊敵人。在 YY 上,他是公認的挑動粉絲情緒的高手。他慣用的話術是:「我被人罵了無所謂,但絕不能讓咱家兄弟受委屈。」佑家軍們隨即成群結隊攻入敵人的直播間辱罵刷屏,常令對方當場情緒崩潰,甚至退網休息。
善於鼓動粉絲,得益於年少時當「校霸」的經驗。用這套方法聚攏起的粉絲體現出鮮明特徵:年齡偏小,收入偏低,容易衝動。有主播將他們戲稱為「幼兒園」,天佑欣然接受:「咱家兄弟和我過去差不多,都是年輕苦孩子。」
18歲的豪豪在河南鄭州的一家餐廳當服務員,「最喜歡天佑逮誰滅誰的勁兒」。在他眼中,這是一種在 YY 上稀缺的品質:太多的主播被人情世故壓彎了脊梁,唯有天佑「勇敢面對一切挑戰」。「白天端盤子總得給人裝孫子,晚上看直播跟著老大出去埋汰人,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他覺得天佑早已不是一個主播,更是一個精神領袖,一個教主,「教會我許多做人的道理」。例如:第一,不能動我父母,第二,不能動我女人,第三,不能動我利益,誰動就乾死誰。又如:耍嘴皮子都是虛的,幫忙幹仗才是真講義氣。
每當月底收到兩千多元工資,豪豪就在 YY 裡充值五百元給天佑刷禮物。「老大照顧我們太辛苦了,必須支持他。他在主播圈子裡有面子了,我們做粉絲的就都有面子。」
不同於其他直播平臺,YY 上人氣最高、影響力最大的,都是男主播,更具體而言,都是東北男主播,「性子豪爽,會嘮嗑,有狠勁兒。」
與之相比,女主播不僅人氣相對低,而且壽命周期短,風光幾個月就銷聲匿跡的例子比比皆是。「鬥狠幹仗這種事,女人做不好,心不夠硬。粉絲對男主播有種崇拜感,你是我大哥,我以後跟你混了。對女主播是消費的心態,舞跳得再騷,幾天看膩了,換下一個。」
土豪
一位大主播說,想在 YY 出人頭地,最重要的是要「會來事兒」。「說好聽點是情商高,善於維護人際關係,其實就是能忽悠粉絲刷人氣,還能拉下臉跪舔,坑土豪。說白了,就是高級乞丐。」
粉絲與土豪,對主播的運勢各自扮演著關鍵作用。前者名,後者利,二者相互作用,缺一不可。日子久了,大主播們各自摸索出一套門道。人氣高自然有錢賺,但人氣低 也未必賺的少。女主播沈曼的直播間通常在線一兩萬人,只有天佑的十分之一,收入卻在頂尖行列,因為土豪扎堆。公認的規律是,女主播只能同時維持一兩個土豪,再多就會產生矛盾。而沈曼的直播間常年停留著五六個土豪,相互間其樂融融。
對主播們而言,學會和土豪搞好關係,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有人因此一夜暴富,也有人日漸式微。
令其他主播困惑的是,「不狂不叫李天佑」的姿態不僅針對其他主播,也針對土豪。「別的主播成天伺候大哥,陪著大哥嘮嗑,跟小姐接客似的,我不嘮。有事找我我就回幾句,沒事一般不搭理。」朋友勸他平時多跟土豪聊聊微信,他的回覆是,倆大老爺們成天膩膩歪歪,惡不噁心?
每天兩小時直播之外的大把閒暇時間,其他主播飛往全國各地陪土豪泡夜店喝酒,天佑宅在家陪粉絲們在 YY 群裡聊天。「我最大的特點就是接地氣,我家兄弟覺得就像身邊人。別的主播有錢了,有名了,就感覺自己高高在上了。我不那樣,我從來都是一小老百姓。」
天佑的直播間人氣衝上 YY 榜首,土豪們也主動向他靠攏。
一次直播中,他說第二天要去北京。不出半小時,有四位土豪為他訂好了五星級酒店。第二天晚上九點下直播後,他連趕四個夜場,直到凌晨七點。兩三萬一瓶的酒,土豪們一次開一打。
土豪們手筆闊綽,但並非「人傻錢多」,而是出於精細的利益考量。實體經濟不景氣,可靠投資渠道匱乏的大背景下,曾在 YY 上以娛樂消遣為主的土豪們,越來越多地將這裡視為撈金之地。天佑的好友王小源陪他去過二十多個城市拜見土豪,這批人的共同特點是,文化程度不高,娛樂渠道匱乏,手中有大額閒置資金,在二三線城市經營實體產業,例如地產、煤礦、火葬廠。
山東日照的「木木」,是天佑身後最大的土豪之一。自2015年12月接觸 YY 以來,他已消費一千多萬,其中近三百萬刷給了天佑。
木木今年32歲,山東淄博人,畢業於北京科技大學,左臂刺著紋身,右手戴著70萬元的瑪瑙戒指。他在日照經營一家100多人的板材加工廠,開會、籤字之外,有大把無聊時間需要消磨。打了幾年網遊後他百無聊賴,朋友鼓動他上 YY玩玩,「比遊戲帶勁」。
起初他只是抱著消遣的心態。但當一次性刷出一百多萬為一位名叫啊卓的女主播搶下周星後,他發現在 YY 上有利可圖。「主播能從我這賺錢,我為什麼不能招一批主播幫我賺錢?」他成立了雅森公會,在日照大學城門口租下整層寫字樓作為直播間,招聘了一百多名主播,未來計劃擴張到三百名。
新公會想在近千家對手中突圍,需要砸重金推廣,最有效的方法是求助於大主播。木木的目標便是天佑。土豪成立公會,在 YY 上已有一套清晰熟練的流程:先在大主播直播間狂刷禮物,向主播展示實力,拉近關係,借主播的讚賞恭維提升知名度。時機成熟後,宣布成立公會,帶新主播到大主播直播間連麥。
連麥,指的是直播時與另一位主播視頻對話。對小主播而言,與大主播連麥是難得的事業發展機遇。連多長時間,講多少好話,全看大主播心情。越合大主播胃口,連麥時間越長,粉絲量自然上漲。但若是氣場不合,幾分鐘就被趕走也是常事。
利字當先的世界裡,連麥常被明碼標價。想和天佑連麥,至少先刷十組1314(13140元)。
除了為天佑刷禮物,木木還經常施以線下款待。幾萬元的手串,天佑隨意挑選。木木認為這是物有所值的投資。「想跟他連麥的人太多,花錢都未必能排上隊。我想讓誰連直接給他發條微信就行,而且對我家主播他全是好話。別人花上幾萬塊錢,表現不好幾分鐘就下去了,以後他也不會再搭理你,有啥用?」
在這個江湖義氣和現實利益混雜交織的世界裡,虛實難辨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一位主播說,他和別人的爭鬥80%都是雙方合夥設計,煽動土豪和遊客刷禮物。
主播和土豪聯手煽動遊客花錢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每周上演的土豪幫主播搶周星的戰役,不成文的規矩是無論成敗,主播都要把錢返給土豪,有時甚至需要倒貼。這筆錢土豪未必收,但主播必須表出姿態,否則會在圈內敗了名聲,受人厭棄。
總之,「最終被人玩的都是遊客。」
有人為了利益假扮敵人,也有人不惜投懷送抱,俗稱「千裡送」。對於與土豪發生關係,女主播們漸漸總結出一條規律,想要對方持續投入,就要努力推遲現實接觸的時間,否則,土豪追逐下一個獵物的時刻就將來臨。以至於曾有這樣的故事:有土豪為一位女主播刷了200多萬元禮物,直至對方退網結婚生子,仍無緣一見。
「YY 水太深。」採訪中,這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身居其中,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總會由於種種原因遭遇攻訐、欺騙與背叛。
挫敗
天佑和另一位主播阿哲曾爆發一場大戰,天佑特地創作了一首《絕情逼》,句句暗諷阿哲。
戰火綿延兩個多月,時間漫長,衝突激烈。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役,多名土豪離天佑而去,直播間人數也從二十萬掉到了十萬。阿哲更是情緒崩潰,停播半個多月。
風波平息後,二人關係並未解凍。有人出十萬元請天佑出席一場活動。「一看名單有那個逼養的在,不去。問給二十萬行不行?不行。這不是錢的事。」
狂傲自由的性格,曾經成就了天佑,如今卻也成了他的困擾。「心累,太累了。你跟我聊天,你也能感受到,我挺嚮往自由的一個人,沒有心眼,也沒興趣成天想那勾心鬥角的事。但是別人就是總拿我當目標來幹我,你說我怎麼辦?」
他說,在 YY 一年多,認識了許多人,真正能夠信任的只有三四個。「朋友很重要,但是真正的朋友很少。人心真的看不透。」
與此同時,他發現現實中的朋友也在遠去。他總結出三類原因:第一種,覺得混得不如你了,高攀不起;第二種,覺得你沒啥了不起,嫉妒你;第三種,你好的時候,我不刻意貼著你,你不好了,我再來挺你。「第三種是真朋友,前兩種狗雞巴都不是。」
面對煩心事,他甚至想離開錦州,搬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因為「在這兒總有人想壞我」。「很多主播,他只有跟人鬥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然活不下去。我人氣高,所以各種是非都衝我來,沒辦法。」
偶爾,他也會回憶起在聊聊度過的時光。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平臺,卻也因此少了江湖紛爭,做事隨心所欲。在那裡,他不用提防同行的猜忌,不用照顧粉絲的情緒。「想聊啥就聊啥,想罵誰就罵誰。」
但他終究是回不去了。聊聊能給他自由,卻給不了他財富。如今,直播在他眼中,是一份賴以謀生的工作,他努力說服自己用職業的心態面對它。他不斷購入豪車和房產,抵禦虛擬世界中的不安全感。每晚九點結束直播,他卻總在天亮時入睡,中午時甦醒。「腦子裡想太多事情,壓力太大,那就索性天亮再睡。太多人想算計你,防人之心不可無。」
一個人獨處時,他一遍遍地告誡自己,遇事要冷靜,當忍則忍,不要誤了長遠大局。
但當戰事再次被人挑起時,他還是按捺不住好鬥的心情。聊起與老六之間的這場戰役。談起那三分鐘內刷出的九十多萬元,他雙手抱在腦後,露出無奈的笑容:「心疼啊,給我整上火了,都吃消炎藥了。」
「那你後悔嗎?」
他直起身收起笑臉,眉宇間露出殺氣:「不後悔,我就這麼一性格,誰想來幹我,我就幹倒誰。」
文章節選自GQ雜誌《喊麥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