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中國青年報】;
冰點特稿第1186期
中年舉重
從眼前的任何一個元素來看,浙江湖州「腕力王」都是一家「古董」健身房:器械上掉了漆生了鏽,板凳的皮墊經過20年的磨損,黃色海綿顯露出來。沒有空調,潮溼悶熱的梅雨季,一臺綠色的落地扇賣力地「搖頭」——那是老闆娘當年的嫁妝。
來健身的幾乎都是50後、60後的男人。78歲的湯根元是這群人裡年齡最大的,能臥推240斤重量,胸肌會抖動。這裡練法簡單,西褲皮帶、牛仔褲、皮鞋是常見的運動裝備。「就是鐵,你們年輕人叫『擼鐵』『硬核』。」53歲的周中華習慣穿緊身衣,因為肌肉發達,他很難買到適合大臂維度的上衣。
除了鍛鍊,他們更多時候圍著一張方桌抽菸、喝茶、吹牛侃大山,一耗就是兩三個小時。一個不鏽鋼小碗裡裝著幾百個煙屁股。
他們大多經歷了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下崗潮,後來,有的打零工;有的成了個體戶,現在家產上億;也有的經歷被騙、破產、離異。
「不追求肌肉,不喜歡練腿,不追求維度。」張立勳是這家店的老闆,也是唯一的工作人員,兼任店裡的教練、保潔員、保安、出納,他總結著會員們的鍛鍊目標,「健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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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力王」健身房隱藏在湖州市蓮花莊遊泳館二樓,門臉兒是一張靠牆的方桌和6把椅子,正對著樓梯口,牆上貼的一張巨幅海報算是唯一的裝飾。
方桌是20年前張立勳自己做的——在一個淘汰的麻將桌面下焊接了架子。桌面已辨別不出顏色,上面散落著十來部手機、電動車和轎車的鑰匙、幾萬元的手錶、茶漬黢黑的茶缸。6把椅子形態各異,有的扶手掉了一半,有的「腿腳」不穩容易倒,還有一把「軟座」,但是極容易吸菸灰,隔一小段時間張立勳便用抹布擦一把。
這促狹的6平方米也是健身房的吸菸區、茶水間和休息室。男人們在這裡擦汗休息,吐著煙圈用湖州方言聊天,嗓門兒大得一樓都能聽見。「到這裡是練嘴皮子的,練煙的。」有人調侃。
李健是最近在方桌前分享喜事的會員。他今年48歲,做了近20年的酒生意,10年前開始健身,現在一個星期到健身房四五次。
「昨天晚上7點10分,我女兒收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李健向路過方桌的人遞煙,「2019年這一年是我的人生巔峰,我買了一套房,買了一輛車,女兒考上研究生,從小到大的三件大事全部完成。」李健說。
「一輛近100萬元的奔馳S350,一棟別墅。」旁邊的男人補充道。
疫情壓縮了市場對酒的需求,李健坦言「沒有壓力是假的,做生意主要看自己心態怎麼調整」。他敏銳地觀察著市場裡的風吹草動,比如近年來啤酒銷量持續下滑,他認為這和外來務工人口減少有明顯的相關性。「碗裝泡麵的銷量也在下滑。」這是支撐他觀點的論據之一。
「外面的聊天和這裡不一樣,外面主要是生意,是客戶。」除了必要的應酬,李健每天都會來健身房。
這個方桌也承載著很多悲傷。58歲的老金是健身房的老主顧,第一次踏入「腕力王」已經是十五六年前的事。2009年1月,老金的愛人因癌症去世,女兒同年參加高考。
女兒到了婚嫁的年齡,他比女兒還著急。老金現在有時間就給女兒做一桌子大餐,也會發到朋友圈秀下廚藝。健身房的朋友知道,「他給女兒做的菜很多,但兩個人話很少。」
父女倆有時會爭吵,但大部分時候他先道歉,「女兒性格內向,聽不得重話」。他也想過,如果生病去世的是自己,女兒現在可能會幸福一些。
愛人去世後的三四年,老金停掉了健身。現在他是健身房最勤奮的會員之一,每天下班後簡單吃份快餐便來鍛鍊。男人們對他了解最多的是——死了老婆。他們也用自己的方式關心他——聚餐一定要叫上他,每天多問一句,吃飯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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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裡健身的男人們不吃營養餐,不信蛋白粉,不算碳水化合物與蛋白質的攝入比。他們堅信,肌肉只能是「練出來的」,沒有捷徑。張立勳每天用「蒸蛋器」在店裡蒸雞蛋,提供給健身餓了的人。每隻熟雞蛋1.5元。
「一起吃飯」仍是男人們最重要的事。每隔一段時間,張立勳在200多人的會員群裡發群通知,寫清吃飯的時間和地點,餐費實行AA制。「最少能有四五桌,人多的時候十來桌」。
這家健身房被大家公認為這群人的「黏合劑」。
男人們大多有著相同的經歷:初中或高中畢業後,在深夜排著長隊參加招工考試,然後進入化肥廠、絲綢廠或是食品廠等地方工作——那些都曾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令人眼紅的單位。
他們也做過時代裡最潮的青年。穿「褲腿寬一尺一」的喇叭褲、學「快三」舞步、到杭州、福建等地淘二手衣服、花1毛5分錢在錄影廳看一集電視劇。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大約有21元的月薪。
「那時下班回家後換上西裝就出門了,大多是為了吸引年輕女性的注意。」55歲的季偉回憶。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有的開始停薪留職,有的被迫廠內待業。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國企下崗職工問題成為了日益凸顯的經濟現象。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胡鞍鋼曾在《中國城鎮失業與社會保障》一文中指出,「中國的就業崗位正在經歷著一個創造性摧毀的過程,摧毀與創造並存,但創造的速度遠遠落後於摧毀的速度。」
2001年,38歲的張立勳離開了工作20年的化肥廠。單位以每年800元的工資「買斷」他的工齡,拿著1.6萬元,他不得不面對失業的現實。轉年,張立勳的愛人也下崗了。
那時的張立勳不懂什麼叫「中年危機」。他只知道,前一年8萬元的購房款裡還有借款,女兒中考與重點高中只差3分,每年1.08萬元的「買分錢」還沒著落。
「工作很難找」,開健身房是他為數不多的選擇。張立勳曾是這座小城第一批「健美隊」的成員,因為迷戀電影裡李小龍、史泰龍的形象開始健身。健身地點最初在湖州市總工會臨時搭建的棚子裡,雨天常漏雨,晴天時,鐵片砸到地上揚起一片灰。健身知識來源於一本名為《健與美》的雜誌。上個世紀90年代,他拿過省裡、市裡的腕力王大賽冠軍,健身房的名字也因此而來。
和張立勳一起經歷下崗潮的男人們,有的開起了大貨車,從湖州去往2000公裡外的地方;有的幹起了個體,開餐館、商店;也有的開始四處打零工、做銷售、當保安。
沒想到,這個健身房一開就是20年。張立勳預想的是,健身房從中午12點開始營業。但附近水產店老闆作息黑白顛倒——白天睡覺,晚上7點起床,9點左右去杭州進貨,凌晨1-6點將貨物賣給小商販。他們習慣在早晨7點左右來鍛鍊。
張立勳將店裡的鑰匙配了幾把,方便他們自由出入健身房。
「為了生活在拼老命。」健身房裡每天的「早班」會員之一程宏說,「像我們這種年紀談理想不現實了,就希望退休工資高一點,生活舒服一點,多活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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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力王」的年卡費用是700元,20年間只漲了100元。健身房裡還是「老掉牙」的設備,這裡沒有跑步機、橢圓儀、動感單車那些「新鮮」玩意兒。部分器材是當年張立勳自己做的,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划船機。
「出門左拐就是操場,塑膠跑道,在那跑步不好嗎?」張立勳會建議會員到樓下進行有氧運動。但事實上,會員的有氧運動並不夠量,與發達的胸肌和肱二頭肌不匹配的是隆起的肚子。他們不逃避這「身材缺陷」,赤裸著上身鍛鍊時,會拍著肚子調侃道「不該長肉的地方長了肉」,揚言要堅持跳繩1個月。
「腕力王」裡也沒有「高強度間歇性訓練」等時髦的練法,牆上貼的「初練程序表」是張立勳做的,200個字寫清3天的訓練計劃,「啞鈴」「槓鈴」「推」「舉」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字眼。旁邊還有一張「來賓須知」,落款日期是2002年8月18日。
有的會員自己也開了健身房,但幾乎沒有做長久的。來健身的男人們習慣稱「腕力王」之外的健身房為「高端會所」,那些地方裝修高檔,有空調、淋浴房、嶄新的健身設備,還可以請私人教練。
這裡的大多數人有過去高端健身房鍛鍊的經歷,但沒多久又回到了這裡。
「商業化」是男人們最反感的地方。「從進健身房開始就被推課啊產品啊,很煩的」「私教很瘦,我都想教他練一練」。他們「看透了那些健身房的商業模式」——靠私人教練賣課,一節三四百元,賣年卡,總價3000元到5000元,讓人覺得划算。
張立勳不得不承認的是,新開的健身房硬體條件好,他流失了大部分年輕會員。「腕力王」沒有空調和淋浴室,這在冬夏是短板。但他也不看好那些健身房,「健身的人就那麼多,現在開了那麼多家,光房租就要幾十萬元,大部分都是賠錢」。事實也驗證了他說的,新的健身房開了不久倒閉,倒閉後再有一家新的重啟。
但來「腕力王」健身的人並不只圖它「便宜」。有人算過一筆帳:如果開車來健身,每天停車費5元,耗掉「軟中華」香菸半包,以一年健身200天來算,要花掉7000元。
中年男人們更喜歡這裡的方便和自由。這裡不講究裝備,西褲皮帶、格子襯衫、2元一副的粗線勞保手套隨處可見,有的從早市上買完菜到這裡,直接脫了上衣,穿著平角內褲練上幾組。中場或鍛鍊結束後,男人們在這裡吸菸,不用擔心家人的反對和約束。
「你去別的健身房,穿著皮鞋,就有點違和感吧?」49歲的王旭陽說,「雖然我們是中年人,也不那麼講究,但是人要合群。」在他看來,那些高檔健身房多的是戴著耳機的年輕人,或是「小年輕在那裡談情說愛」。
「很拘束,不自由,至少你光膀子鍛鍊不合適。」季偉形容在高檔健身房裡健身的感受。他在一家駕校做教練,來「腕力王」健身5年,是出勤率最高的會員之一。「比如在教學過程中遇到不開心,到這裡來發洩一下,鍛鍊完就忘了。」
張立勳在健身房放了一個冰箱。不過冰箱沒通電,藍牙小音箱、印著「某某銀行」的一次性紙杯、花露水都被他放在裡面。他每天從樓下老年健身活動室打開水,裝在6個塑料暖壺裡,對會員們進行無限量供應。牆上的瓷磚上粘著幾排掛鈎,男人們的毛巾、衣服、頭盔通常掛在那裡。
「張教練還是比較實在的,這麼多年堅持下來也很了不起。」小方桌前,男人們吸著煙達成「共識」。「但是他有一個問題,他還是活在自己的年代裡,他看不到這種歷史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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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歲的梅文章一度是在時代前面領跑的人。他曾在一家礦產公司做鉗工,上個世紀80年代主動下海做絲綢生意。
他坦言,那時做生意容易,他靠「信息差」將絲綢做一次轉手就能掙到幾萬元。上世紀90年代初,他最多一天賺過30萬元。「不膨脹是不可能的」,他戴200克的金項鍊,手上的戒指像扳指一樣大,「大哥大」第一個月的話費近6000元。
重創是在1993年到來的。一次絲綢出口的生意,對方欠下500多萬元的貨款銷聲匿跡,梅文章辛苦積累的家底抖落一空。40多歲的他決定重新開始。「錢少的時候你求穩有什麼用?一點用沒有。」
現今,他的絲綢公司還在運轉,但是效益已大不如從前。網際網路讓信息更透明,賺「信息差」早已失效。他覺得自己的優勢是在「時間差」,有資本進行墊付,讓賣家和買家不得不從他手中進行中轉。
他為兒子買下幾家麵包房,盤算著成本與生意,這是他幫孩子們做的投資。自己的生意他已經不在意了,「順其自然讓它發展消亡」。
有「網紅捐款就捐了1億元,靠網際網路創業的人賺了更多錢。」梅文章說,過了50歲,他對自己的能力範圍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他坦言,自己已經趕不上這個屬於兒子和兒媳婦的時代了,但沒有失落感,「我只和我這代人比」。
78歲的湯根元還在追趕時代。70歲那年他承包了300畝茶山,籤了30年合同,他現在每天騎1小時電瓶車上山查看。健身房裡,湯根元通常赤裸著上身,露出發達的胸肌和粗壯的手臂,西褲的皮帶上掛著大串鑰匙。他是這裡最年長的人,也是其他男人們的目標——「到了那個歲數,比老湯練得好就行」。
但更多人都是被時代推著往前走。
1994年,周中華下崗開起了客運班車,從湖州市區開往鎮上。幾年後,隨著私家車的增多,客運班車的效益大不如前。他轉而去開計程車,一直到2013年。打車軟體盛行,加之共享單車、電動車的出現,讓這座「一腳油門滑過一條街」的小城對計程車的需求更低,計程車的「黃金時代」似乎結束了。
隨後,周中華轉型到駕校當教練。他回憶,10年前是駕校教練最風光的時候,每月工資一兩萬元,學員「送的香菸抽不完」。眼下,駕校多了,他們的收入大不如從前。2016年,周中華選擇去開灑水車,工作不那麼辛苦,收入也相對體面。
張立勳是少有的20年沒有變動過職業的人,他覺得「小富即安」。前幾年,他為剛工作的女兒買了車,他付了房款的百分之六十,房本是女兒的名字。「一輩子攢的錢都給了女兒。」他覺得這幾乎是所有家長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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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歲退休那年,湯根元被騙去了600多萬元,對方以四分利息的名義向他借錢,最後一分未還。「就是太貪圖眼前利益。」湯根元總結道,他不無迷信地給自己寬心,「那筆錢原本就不在自己的命裡。」
「這都是靠『時運』的。」一旁的中年男人表示,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自己的朋友曾在絲綢廠工作,每月工資100元,朋友的哥哥在石油公司,一個月30元。後來,弟弟下崗了,去做電工,哥哥年薪上百萬元。中年男人再次強調,「這就是時運。」
梅文章不這麼認為,「我們文化水平不高,講不出什麼大理論,都靠自己的思考,人家能做,你為什麼不能做?」
47歲的孫明東是這裡的「年輕人」,也是少見的「異鄉人」。他通常會在中午12點半前到達「腕力王」,下午2點前離開。他和妻子、兒子經營著一家燒烤店,三個人是店裡全部員工。工作時間從「上午11點一睜眼,到第二天凌晨兩三點」。
孫明東說自己「運氣很差」,經歷過兩次下崗。第一次在1993年,單位給他每月140元買斷他兩年的工齡。緊接著,20歲的孫明東進入另一家企業的車隊,4年後,車隊解散,他拿到1萬元補貼。後來做生意,賠了十幾萬元。他給別人開貨車,從老家長春運雞蛋到上海,每月賺2600元。
2009年,36歲的孫明東辭了貨車司機的工作來湖州開燒烤攤,他想著掙到2萬元就回家。不到兩個月,2萬元的目標達成。還清了欠債,他帶著愛人坐了30個小時的硬座又回到了湖州。
最初幾年,他們沒有店面,在醫院外面架著一個攤子。孫明東印象最深的一次,夏季暴雨,兩位客人在遮雨布下吃著燒烤,他和愛人站在大雨中等,「分不清臉上是汗水還是雨水」。
「我這人挺能吃苦的,生活也挺開心的。像昨天晚上,肩上的毛巾溼了三條都不止,真的很累,那個『享受』是真說不出來。」他從來沒想過「退休」的事,他前年在湖州買了一套房子,首付40萬元,每月要還4000元房貸。每到月底,他習慣把支付寶和微信帳戶的存款「清零」,燒烤店的淨收入被他存入定期帳戶,他形容「就像把桶裡的水倒進水缸,一桶一桶地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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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桌旁的談話並不總是和氣的。氣氛尷尬時,張立勳就變成了「話題轉換器」。會員們喜歡開他的玩笑,他大多時候沉默,偶爾回懟幾句,但很少發火。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張立勳說,只要玩笑不太過分,他大多能接受。
張立勳習慣每天中午12點準時開門,飯盒裡帶著愛人做的晚飯。他每天至少有10個小時待在健身房。趕上下雨天,來健身的人少,他會下樓到老年活動中心去打會兒撞球。他的社會關係也幾乎圍繞著健身房。
來健身的人有老闆、公務員、教練、醫生、退休教師等,建立起了「有人情味」的熟人社會,大家覺得在這裡很平等。
在這裡,「開口求人」偶爾會得到回應。季偉在駕校做教練,每年有學員人數的任務,張立勳把他的招生廣告牌釘在了健身房最顯眼的地方。這裡偶爾出現辦月卡或次卡的高中生和剛工作的年輕人,他們是季偉的潛在用戶。有人為女兒銀行的存款業務犯愁。在這裡招呼一聲,會員裡「不是最有錢的人」二話沒說,轉了95萬元到對方卡上,借條都沒要。
但也有身家幾千萬元的大老闆,幾萬塊都不借,「大老闆」有自己的理由,「做生意多了,受騙多了,更難相信人了。」還有人把健身房會員們的聯繫方式給了另一家健身房,他一直稱自己是「腕力王」最鐵的會員。
孫明東坦言,過了40歲,自己開始「規劃」自己的朋友,而「年輕的時候不會想這些」。「年輕時候端起酒杯都是朋友,現在就需要明白,哪些人是需要你耗時間的,哪些人是值得深交的。」
2014年,孫明東租下了店面,他的燒烤攤升級為燒烤店。他發現,客人不是等來的,必須去擴大自己的交友圈。他按自己的興趣,加入了一個都是年輕人的戶外圈子。偶爾和大家一起去爬山、野營。
「比如說你開個燒烤店,人家去吃燒烤,你開個珠寶店,人家去買珠寶,你開個花圈店的,人家去買個花圈嗎?這不現實,」孫明東說,經營不同的生意,就要接觸不一樣的圈子。「人家圈子接受你就可以。」
孫明東現在有自己的一套「交友法則」——不搭理在自己面前說好聽話的人。
「最亮的是人心,最黑的也是人心。」這是70歲的梅文章總結的人生經驗之一。他說自己真正的朋友也就三四個,大多是50歲之後認識的,「價值觀相似,沒有利益和生意往來」。
54歲的楊紅衛經歷過公司破產,幾千萬元家產歸零。2000年,他經營的粽子生意打到了上海市場,平均每天銷售5萬個,淨利潤1萬元。那時湖州的房子每平方米1000元出頭。他沒買房置地,而是為公司做了跨越式的發展目標,跑步進入速凍食品市場。幾年後,公司宣告破產。他形容自己「曾一無所有地離開了湖州,又一無所有地回來」。他本想借錢東山再起,但曾經幫助過的親戚沒有一人借錢給他。
「理解,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我到底還能不能再做起來。」楊紅衛說,現在還會和這些親戚有聯繫,但再不會有金錢往來了。
2010年,楊紅衛跑去新疆從事建築業,一待就是5年。事業不溫不火,回到健身房,有人問,「還準備再東山再起嗎?」他答道,老了,現在看兒子輩了。
但一次聚餐中,酒過三巡,他不無激動地提起了當年的風光往事。他也第一次提到,如果有合適的廠房,他還想再試試,他說自己一直在觀察和分析國內粽子的市場,對自己的工藝很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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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力王」的中年男人們自稱已「步入老年」,子女參加工作後,他們隨時準備著升級為「祖父」輩。
他們認識張立勳時大多三四十歲,那時看著練健美的張立勳「穿著背心,露著好看的肌肉」過馬路倒垃圾,都心生羨慕。「年輕男人誰不想有一身肌肉?」老金說。
周中華和張立勳都是上世紀80年代湖州最早參加「健美隊」的一批。周中華那時喜歡去澡堂子,因為能「秀肌肉,凹造型」。像大部分人一樣,成家之後忙於生計,暫停了健身的習慣,年過50歲後又回到了這裡。除了健身,周中華還喜歡喝酒。他自嘲喝得「滿地找牙」,一次摔掉了門牙,幾次喝丟了假牙。
現今,來鍛鍊的大多數中年人稱「鍛鍊是為了健康」「不再追求維度和肌肉塊頭」。也有人坦言,年紀大了,肌肉生長慢,臥推重量也從200斤下調到140斤。此外,中年男人們不再喜歡練腿。有過健身經歷的人明白,腿上擁有大肌肉群,增加腿部訓練有助於增加整體肌肉質量,也能燃燒更多卡路裡。
「平均一個月練一次腿。」周中華說,前幾天的一次負重深蹲練習,讓他幾天都緩不過來,「太累」。他們也給吸菸找了一個藉口——年紀大了,練一會兒就得歇半個小時。
「我覺得大家從健身裡找到一種年輕態,甚至還想和年輕人比一比,不死心。」王旭陽說,「一是在視覺上,至少不大腹便便;二是當你在生活圈裡跟同齡人比,體現出了優勢;第三就是包括對異性的吸引力。」
78歲的老湯是身材管理上的模範。會員們發現,但凡有人指出他身材哪裡不好,老湯一定會加強鍛鍊。
但更多人將這裡作為暫時歇腳放鬆的地方。孫明東說了一句大家有點忌諱的話,他就想練好身體,照顧好老婆兒子,最好將來死到老婆後面。「我老婆太善良,怕她被人欺負。」
「操心沒個盡頭的。」老金說,即便兒女工作成家,可還有孫輩要操心,總想著多幫襯一些。「兩腳伸直兩眼一閉,操心結束。」
「很多人可能一天來『報到』兩次。」張立勳說,「大家就是在這裡說說笑笑,順便鍛鍊一下。」
現今,湖州的房價已經從多年前的每平方米1000元出頭漲到1萬元出頭,「腕力王」場地的租金也增加了近10倍。2016年,在會員們的要求下,張立勳第一次上調健身卡的價格,從20年前開業時的年費600元漲到700元。扣除成本,張立勳幾乎沒有盈餘。他甚至不知道,「腕力王」能不能撐到明年。
有的會員給他講風水學,讓他改改健身房門臉兒的位置,「正對著樓道財神爺都跑掉了」。有的提議,把室內都粉刷一下,提高一下軟硬體設施。張立勳不為所動,「咱又不是要做大老闆,也不靠健身房賺大錢。」
還有會員熱心地給市長寫公開信,希望體育局能減免他的部分房租,留住這家「百姓健身房」。
最終,一句「廣開商路」的建議得到了男人們的認可——將店名更換成「腕力王健身茶館」。「茶館」似乎才是這家健身館的靈魂。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馬宇平文並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