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香洗澡」已經成為經典橋段,但向來如此便對麼?/《哆啦A夢》
這兩天,「童話大王」鄭淵潔又火了。
憑藉一句回復網友「你在背我的文章,我卻在玩遊戲,真不應該,我現在就退出遊戲」的凡爾賽式發言,這位火了三十多年的童書作家,再一次成為全網關注的焦點。
「鄭淵潔的評論區好有趣」上了熱搜,人們津津樂道於他的種種軼事——搖號式祝福網友考研成功、跟孫女一起打遊戲陣亡了還要「冥冥之中保護她」、為了存放小讀者的來信買了十套房結果升值百倍……
感動廣大網友的一句回復,他本可以只敷衍地回一句「祝早日脫單」。/微博
人們不禁感慨,鄭淵潔的售後能力真是絕了——當小讀者長大成人,仍能感受到來自他的照拂,「他依舊在關照我們的童年」。
鄭淵潔的奇聞軼事太多,但帶給我最多觸動的,還是他與一位小學女生的地鐵偶遇故事。
2017年,鄭淵潔在乘坐北京地鐵時遇到一位小讀者,但他沒有選擇亮明身份,不是怕麻煩,而是擔心小女孩在有了這次奇遇以後,會對陌生人失去防範之心。
鄭淵潔太難得了。有時候,保持距離是出於在意,而很多看似親暱的話語背後,卻充滿了冷冰冰的計算與算計。
當偶像把粉絲當作韭菜收割成為基本操作,人們也越來越難感受到這種發自內心的溫柔和善意了。
這種遺憾,還得從另一部知名作品裡浴室戲份的刪減之爭說起。
被罵上熱搜的「靜香洗澡」
到底冤不冤
負92歲的哆啦A夢,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因為什麼被推到風口浪尖。
前段時間,讓這個在中日兩國都堪稱「國民級動漫」的知名IP在熱搜上待了整整一天的,不是漫畫連載50周年的紀念,不是最新上映動畫電影的情懷,甚至也不是那個讓一眾網友眼睛集體貶值的年度爛梗「小夫,我要進來了」……
而是「大雄該不該進靜香浴室」。
簡單來說,就是有位日本網友在請願網站上發起了一系列訴求,希望《哆啦A夢》能夠弱化該劇集中常見的「大雄意外闖進靜香浴室,撞見後者洗澡現場」的情節。
該網友擔心,在一部受眾主要是兒童的作品裡頻頻出現這樣的情節,一方面可能會助長偷窺女性的行為,一方面也容易對未成年觀眾產生錯誤引導。
消息傳到國內,這些訴求又被簡化為「刪除大雄進靜香浴室的戲份」,引起了較大的爭議。
這個話題一度被頂到熱搜第一的位置。/微博
支持的人表示,文化作品確實應該與時俱進;反對的人則認為,比起動不動就開黃腔的《蠟筆小新》,有一百萬種殺人方法的《名偵探柯南》,相對低幼的《哆啦A夢》已經算人畜無害了,現在連這麼喜聞樂見的「洗澡梗」都要刪嗎?
但事實上,在這場跨國爭論的背後,根本不是「刪」或「不刪」這麼簡單。
國內網友對於這條新聞的牴觸情緒,其實並不難理解。畢竟,人們實在是太煩那些拿著「會教壞小孩子」當理由迫害文藝作品發展的家長了——
堪稱95後集體童年回憶的《虹貓藍兔七俠傳》,當年就是被舉報「血腥暴力」而被禁播;
動畫片被舉報的苦,國內觀眾吃過太多次了。/《虹貓藍兔七俠傳》
今年夏天,國產動畫《菲夢少女2》僅僅是因為有人物是彩色頭髮,就被舉報「提倡染髮」而停播整改;
即使是內容正規、尊重科學的性教育課本,也因為提到了生殖器的名稱,遭遇舉報下架……
在舉報如此泛濫且輕易就能成功的環境下,人們會對這樣一個提議產生反感,實在太正常了。
有些人選擇迎合這種情緒。
部分文章在描述這件事時的語氣,特別像家長指著電視裡正在高談闊論的專家對孩子說,「看見了嗎?就是因為這個人的提議,你以後可能再也看不著靜香洗澡了」。
這些稿件在煽風點火之餘,還不忘「貼心」地把靜香歷年來的洗澡鏡頭集錦一併附上。
然而,在一邊倒的情緒支配之下,還是有一些細節需要釐清。
「不讓偷看靜香洗澡,
我的童年都不完整了」
首先,這是請願,不是舉報。
這一請願發布在change.org,顧名思義,是一個想要通過在線請願促成社會改變的網站。而且還不是日本網站,而是一個北美網站。可以說,這名日本網友只是想通過輿論引起《哆啦A夢》版權方的重視,但絕沒有通過行政力量強制後者做出改變。
日本網友「蟲真綠野」發起的這一請願已得到上千人支持。
其次,這是展望,不是清算。
這裡需要插播一個冷知識:儘管原作者藤子·F·不二雄早在1996年就已去世,但《哆啦A夢》系列並未完結,在2005年更換了配音和製作團隊後,這部三代人的「童年回憶」至今保持著每周一期新番,每年一部劇場版的更新。
也就是說,這並非是針對已有作品的鞭屍,更多地還是希望在以後的新作中能減少這種不合適的橋段。所以你看日本網友那幾項訴求,主要還是針對後續製作的新作品的。
該網友在請願書中也寫道,「我們以前是看著《哆啦A夢》長大的孩子,現在是陪著孩子看《哆啦A夢》的父母」。
而那些誓死保衛靜香有被偷看洗澡的權利的人,很可能小學畢業後就沒再看過《哆啦A夢》了,想想也是挺諷刺的。
最後,這是標註,不是刪減。
《貓和老鼠》《亂世佳人》等存在種族歧視嫌疑的經典作品,面對「用本朝的劍斬前朝的官」時是如何操作的,我們都很熟悉了。
華納選擇在片頭加一段警示文字進行標註說明,這些情節無論在當時還是今天都是錯誤的,但仍然呈現這些作品的原貌,是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將等同於說明這些偏見從未存在過」。
國外作品對於爭議戲份進行「一刀切」並不是很常見。
或許可以這樣說,給血腥畫面打上「聖光」,給裸露部位穿上「小黑裙」,把脖子以下都刪減的「武大頭」等,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簡體中文地區的獨特體驗。
看到這裡,你可以放心了,這位網友的請願,並不會害得你再也看不到靜香洗澡。
事實上,大雄的裸露鏡頭也不少,但沒有人會記得。
但如果願意再多思考一步,我們又會產生新的困惑——
這種提議究竟是不是小題大做?藝術作品有沒有義務承擔教化責任?創作自由與公序良俗之間的界限到底在哪裡?
當我們在談論創作自由時
在談論什麼
前段時間,演員富大龍在接受採訪時談到了自己接戲的標準,表示「如果飾演的是反派的話,一定要惡有惡報」。
這不單單是個人層面樸素的正義觀念,還是一種對於社會責任感的擔當。
他認為,人性是複雜多面的,對於不好的一面並非不予展現,而是要傳遞一個相對正向的價值觀。
事實上,後天教育對於人格的塑造相當重要,這會決定一個人的思考方式。而以影視作品為代表的大眾文化,也是其中的一環。
同樣是面對在公共場所進行哺乳的媽媽,有人會死盯著人家裸露的部位;有人會咒罵她們不自重、敗壞社會風氣,「哺乳期還出什麼門」;而有的人會思考——為什麼我們的公共場所,沒有設置足夠的母嬰室供有需要的市民使用?
那麼,在創作時就把社會影響考慮進去,一定會導致作品陷入「有意義,但沒意思」的境地嗎?
並不是。
還是拿《哆啦A夢》舉例。
在一年一部的大長篇電影序列中,最被看重的一版,當屬1980年的首部劇場版《大雄的恐龍》——
在製作團隊換血後重製的第一部劇場版《大雄的恐龍2006》是由它改編的,今年在劇場版40周年的當口,又被重製成《大雄的新恐龍》,這在所有劇場版中都是絕無僅有的。
可要說在立意上最具現代氣息的一版,還得是1986年的《大雄與鐵人兵團》。
在這部三十多年前的老電影裡,靜香就已經不再是洗澡被偷看/裙子被掀起的點綴角色,而是真正具有決定性作用的人物。
而這版的結局中,地球是被靜香和外星女機器人解救的。
再說幾個細節吧。
有一處情節,是女機器人受傷了,需要褪去衣服抹上藥膏。於是,靜香特意把一屋子的男生都請出去了,因為「雖然她是機器人,但也是女生」。
就連被小夫造出來的小機器人也不例外,在它也被靜香要求迴避的時候,困惑得CPU都快燒壞了——
啊?誰?我嗎?我也能算是男人嗎?
這一幕,無異於給屏幕前的小觀眾上了一節生動的性別意識課。
除此之外,或許還有思想品德課。
在這部劇場版裡,哆啦A夢創造了一個所有東西都是反過來的鏡像世界,鏡像世界沒有任何生物,這就意味著——超市的東西可以隨便拿。
於是就上演了我從小最羨慕的一幕。
大雄、小夫、胖虎各自從貨架上抱了一大摞好吃的,哆啦A夢則在收銀機前像模像樣地操作了一番,然後宣布「全部免費!」。
這些看起來多此一舉的舉動,不只是儀式感,而是因為去超市「直接拿東西」會給小觀眾不好的示範。所以即使是0元購,也要說「買東西」。
現在來看,這可能是獨屬於老一輩人的講究了。
從2002年開始,《童話大王》上不再出現鄭淵潔的新作品,而是開始刊登他的舊作。
原因之一,是《童話大王》編輯部收到西安一位母親的來信,說:「近期的《童話大王》有成人傾向,不適合兒童閱讀。」而引起家長驚詫的,無非是一些類似「痔瘡」「月經」之類的詞彙。
鄭淵潔的《魔方大廈》被譽為童年陰影,豆瓣評分高達8.8分。
一位鄭淵潔的讀者小周,跟我聊起鄭淵潔作品時表示,比起會開飛機和坦克的小老鼠、能顯示股市走勢的金拇指、能夠讓人變聰明的智齒等,給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的,是鄭淵潔作品裡的成年人——
他們可以鄭重其事地說出諸如「真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之類的話。
「這是我覺得他作品裡最童話的一面,」小周聳了聳肩,「會道歉的大人,我在現實生活中基本沒見過。」
作者 | 陸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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