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 夏
正式開篇之前，先說說我看完《大護法》的感受：新鮮、驚豔、震蕩……，整個人陷在神秘肅殺的花生鎮裡走不出來，不寫一篇推文真心覺得對不住它。總之畫面絢爛，音樂動聽，想像力非凡，還竟然非常的有態度，有深度，有風格，果真是傳說中的神作啊。如此cult邪典風格的動畫片還真沒見過哩：血腥暴力，殺氣瀰漫，美得瘮人，還夾雜著一點點直男的小色情，不自覺就讓我聯想起昆汀·塔倫蒂諾的《殺死比爾》，還有科恩兄弟《血迷宮》等一系列重口味黑色系的電影，怪不得要自主分級呢。
回顧一下近年來國產動漫的崛起過程，2011年，被譽為「中國動漫的希望」「業界的良心之作」的《魁拔之十萬火急》為成人向的動畫片開了個好頭。而誰也沒想到，2015年夏天公映的《大聖歸來》則引發了一種自來水式的集體狂歡，主打情懷牌的經典新編瞬間點燃了青少年英雄理想的熱情，最終狂收9.56億，創下了迄今為止動畫片最高的票房紀錄。2016年暑期檔的《大魚海棠》主打唯美中國風，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奇幻而美妙的畫卷，詩意靈動，古風盎然，最終收穫5.65億。
而今年的《大護法》則萬萬沒想到會首創限制級重口味的暗黑暴力風，這無疑開了成人向動畫最大的新尺度，而對於向來消費「合家歡」定位動畫片的大眾而言，《大護法》顯然是小眾的或者說是分眾的，所以開畫20天收穫8600萬也是不足為怪的（截至8月1日）。「如果說《大聖歸來》是大氣，《大魚海棠》是大美，那麼《大護法》可以說是大膽。」天津好傳動畫CEO尚遊在總結這三年連續三部「大」字頭的動畫電影如是說。
是的，《大護法》帶有大膽強烈的個人風格和原創精神，編導不思凡並非師出名門，而是酷愛漫畫自學成才。曾用名悠無一品，處女作《黑鳥》（2004）水墨簡潔，意義詭譎，被喜歡它的觀眾讚譽為「中國 flash 史上的裡程碑」，之後從臨安辭職到杭州專心做動畫，與同人組建娃娃魚工作室，2009年在網上連載16集動畫短片《小米的森林》，自帶詭異奇幻的懸疑氣氛，另加幾分神秘禪意。2012年的「妙先生」系列則開創了奇幻武俠動漫風，尤其是《妙先生之火澤睽笑人傳》更是把動作、懸疑、古風、哲思融為一體，展現了一個人鬼神並存的神奇世界。
創作於2014年的《大護法》是不思凡的第一部院線長片動畫，說起它的誕生之路也是一波三折，異常艱辛。此片由不思凡自營的「蟲左道右」工作室主創並監製，初版時長113分鐘，擁有1065個鏡頭、795個場景、91360幀原畫。但因其過於暴力的元素，幾乎被當時所有的主流發行方拒絕，2015年6月，因其資金短缺，在國際網站Kickstarter開啟眾籌，最終獲得 2 萬美元的資金支持。之後，好傳動畫和優酷、土豆網達成合作協議，為《大護法》拿到500萬元投資，而光線彩條屋影業的介入則為《大護法》帶來了周星馳、徐克的御用剪輯師林安兒，同時她也擔任了粵語版大護法的配音，最終公映版本剪到了93分鐘。
可見，它的誕生過程就是當下網生代文化的產物，自言「出身寒門」的不思凡，其創業之路也自帶著一股濃厚的草根氣息，其逆襲的勵志精神就像大護法嘴裡開篇的臺詞一樣：「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最終《大護法》還是如願進入大院線，怪不得不思凡要「感謝給我逆境的眾生」呢。
細看不思凡的動畫作品，其腦洞清奇，思路詭譎，風格懸秘，富有哲思，自成一體，別具一格。這不僅體現在故事層面，在世界觀整體的架構上以及造境能力上都尤為突顯。《大護法》就完全架空虛設了「奕衛國」和「花生鎮」這兩個世界，時間指向也是模糊的，人物雖然是古裝扮相，但分不清是哪朝哪代，卻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各自對應的影子：貼著假眼假嘴時不時腦袋上能開滿花的花生人，會說話有情感的小姜，看破世間真相的隱婆，自命為神仙的吉安老頭，還有他僱傭的隱臉殺手、剖屍的皰卯，他暗藏心機的孫子小鳴……而故事的主角大護法則是來自外來世界的闖入者，他的使命就是追回失蹤的奕衛國太子，所有都是前所未見的陌生化世界。而且，這個世界還相當的暴力。
詭秘的花生鎮正在捕殺長出黑蘑菇的花生人，恐懼的氛圍籠罩著整個小鎮，危機四伏，槍聲四起，冷熱兵器混戰，動不動就爆頭分屍、血肉橫飛、剖腹挖心，縱使影片為緩解人們的不適感，將紅色的鮮血替換成了芹菜汁、藍莓醬，但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暴力上限，試想如果換成真人扮演的魔幻電影，恐怕在國內是不能上映的吧。動畫將暴力柔化了，這個隱喻著現實世界的二次元世界雖然殘酷，但畢竟隔著一層虛構的童話做防護網。動作方面也是相當乾脆利落，槍戰戲、巷戰戲、洞穴追逐戲的場面調度有動有靜，現代節奏感的打殺配樂也使之更有帶感，精彩！
影片畫風也是前所未見的，雖然是3D效果，但是國畫般的水墨丹青渲染法，極簡線條描繪的花生人呈現的都不是我們所常見的美式立體感，反而有點日式手繪動畫的影子，三維效果只是加深了水墨風的縱深感，但是大面積的絢爛色塊又有點讓人聯想到西方的現代派繪畫作品，比如大護法在洞穴深處昏倒後所做的奇異的夢，宛如梵谷的《星空》照亮了整個夢境，紅色漩渦，美麗異常，整個風格就是混搭啊。據不思凡解釋，當時正在生病的美術導演小月半堅持選擇用重彩來表達「痛、非常痛」的感覺。絢麗的畫面又時不時輔以悠揚清奇的民樂，古箏、簫、壎……新派中國風的韻味十足。
但更為弔詭的是，這股重口味的暴力美學居然還夾雜著一股詩意的小清新，這個肩負使命的紅胖子表面呆萌，卻武功高強，一擊必殺，內心藏著一個極為暴力的小宇宙，天生擁有連自己都感到恐懼的力量，而且還特別愛碎碎念一些高深莫測的詩文：「鏡中水月霧中人，沒好好看清楚就來惹我，魯莽就用代價來填補吧！」 旋即，花生人分分鐘人頭落地、腦漿迸裂，大開殺戒之時真是又中二又燃血。
我怎麼不自覺就聯想到《健忘村》中那位笑裡藏刀的大嫂呢。在他絮叨叨話嘮式的獨白中，我們竟然還讀到了很多深意：「為什麼太陽那麼紅，卻還是這麼冷？」；還包括對人類終極命題的拷問：「我是誰？」再加上網絡女聲優小連殺低沉沙啞的反串配音，更為這位文武雙全多才混搭的大護法增添了獨特的魅力。再一跟原型對比，這個又酷又萌又有文化又有哲思的紅胖子不就是不思凡本人嗎？這個孤獨的身影，手執鎢鋼杖，肩落小飛鳥，在逐道護法的路上一意孤行。
而大護法這位怪咖高手執意要找回的奕衛國太子卻偏偏不愛江山愛美人，對權力欲望毫無興趣。作為一位好色的享樂主義者，就愛遊山玩水、吟詩作畫，最大的理想就是畫遍西宮的所有宮女，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長發一字胡的太子形象靈感來源於演過諸多色情片的香港演員徐錦江，與紅胖子的詩意臺詞不同，太子的語言設計是搞笑式的吐槽，非常逗比，這對追逐與反追逐的CP無釐頭對話瞬間活躍了氛圍，喜劇效果顯著。往常太子這種形象總是被我們解讀為玩物喪志敗壞家風的權二代富二代，但是創作者卻賦予了他內心善良的一面，肯定了他感性的情感價值和自由意志，這都是通過他和花生人小姜動人的友誼表現出來的。
談到花生人的創作緣起，不思凡直言是看到同事隨手捏的一個呆滯的小泥偶，想像如果他有了生命又會是怎樣呢？於是就延展出了花生人的形象。故事的主角看似是酷萌暴力的大護法，但其實真正的主角是花生人群體，在大護法第三方他者視角的觀照下，他們逐漸走上了意識覺醒的反抗之路。
如果說太子還帶點惡趣味，那麼花生人小姜簡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雖然他也貼著假眼假嘴，但與其他麻木冷漠的花生人完全不同的是他會開口說話，還會思考和交流，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一顆閃亮亮的純潔無暇的心，對人類非常的友善。當皰卯猛然一刀劈了小姜的時候，我的心驟然疼了一下，觀眾跟太子一樣悲痛卻措手不及。他腦中那顆晶瑩剔透的藍晶石被吉安大人取出之時，更印證了他與其他花生人天生的不同（其他花生人取出的都是黑蠱石）。蔡琴像一位寬廣的母親一樣演唱的主題曲《你一定要是個孩子》就是在祭奠猶如孩子般純淨的小姜吧，還是在提醒我們成年人無論世道多麼險惡，都要守住初心，永葆童真！
另外一位與眾不同的花生人就是終日蒙面的隱婆了，她就像一位清醒的智者，一位臥薪嘗膽的潛伏者，一位敢於反抗的革命先驅者。是她帶領著小姜揭開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原來黑蘑菇不是一種傳染的疫病，而是花生人成熟的信號，吉安大人大批捕殺花生人，就是為了提取他們腦中的黑蠱石，製造秘密武器大發橫財。一切都是吉安大人所編織的謊言，所設計的一場陰謀，看到這裡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當隱婆帶領著小姜走入地下迷宮的那一刻，埃米爾·庫斯圖裡卡執導的《地下》分明就閃現在眼前了。而同時，花生人的身世之謎也被揭開，像大護法在思考「我是誰？」一樣，小姜也在內心追問「我來自哪裡？」答案是所有的花生人都是由花生母體孕育的蟻猴子變化而來，而他們卻統統被洗腦，思想被禁錮，行為被控制，相互殘殺，以同類為食；「地下」就是培植花生人的根據地，一個秘密的武器製造工廠。
這就是殘酷的真相，眾生如螻蟻，毫無表情，毫無情感，等待著被屠殺的宿命，這無法不讓人聯想起艾倫·帕克執導的經典搖滾電影《迷牆》。而隱婆卻不甘心於此，她內心埋著革命的火種，伺機而動，在被執法之前她無所畏懼地揭開真相，以自己的犧牲為代價來喚醒同類。「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隱婆的良苦用心沒有白費，花生人紛紛拿起武器，開始反抗。看到這兒，我才明白原來這是部關於武裝革命的故事。
花生人的對立面就是花生鎮一手遮天的人類掌權者吉安大人了。他自我包裝的公眾形象儼然一位安撫眾生的高高在上的神仙爺爺，實則是一個利益薰心不擇手段的生意人，花生人對他而言就是一群豢養的「豬玀」，愚昧無知的執法者，毫無思想意識的秘密搖錢樹，老戲骨金士傑的配音則讓這位大人帶有幾分古怪的味道。而沒有意想到的是，他的孫子小鳴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比他爺爺更有政治頭腦、野心遠識，他一路暗中保護太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走出小鎮到更大的舞臺上出人頭地，冷不叮地跪向太子表忠心的獨白著實嚇了我一身冷汗。
吉安老頭的兩個手下也極具個性，一個是被他高價僱傭的隱臉殺手，一個是被他煽動利用的屠夫皰卯。曾出現在《妙先生之火澤睽笑人傳》中的隱臉殺手可以說是這個鎮子上最為厲害的角色了，就像《斷頭谷》中的無頭騎士一樣陰森恐怖，殘酷無情，讓人不寒而慄，看見過他臉的人都死了，在最後的高手對決中大護法也身受重傷，連反派大Boss吉安老頭都因一言不合而被他一槍斃命！
說起庖卯的命運就更可悲了，卯卯天天都在解剖花生人成堆的屍體，而他卻不甘於平凡的工作，碎碎念的畢生理想就是「一刀取人心臟」，以此來光宗耀祖（難道他是庖丁的後代？），瞬間讓人想起了《絕世高手》中被完美強迫症深深困擾的日本高手。大護法告誡他：「你的理想殺氣太重，實現之時就是你命終之日」。果真，就像《讓子彈飛》裡用極端殘忍的剖腹行為來證明自己沒有偷吃涼粉的小六一樣，他被吉安控制迷惑，成為殺害小姜的幫兇，最終走火入魔，一刀取出了自己的心臟，以不可救藥的自殺行為實現了屠夫家族的最高理想。想想這種被曲解了的理想執念真是比手中的屠刀更可怕！
《大護法》中的人物個個怪誕卻充滿了代表性，無論主角配角都經過精心的設計，個性鮮明，人格多面，可圈可點，給人一種跳脫的新鮮感。而且每個人物好像都充滿了矛盾、疑問和困惑，大護法、小鳴、皰卯都無法擺脫自己天賦的家族傳承使命，而從這種宿命中逃脫出來的卻是這位無所為的太子，影片無意透露出蔑視權貴、對遁世的自由精神、情感價值的激賞態度，同樣突破花生人界限的還有小姜，影片大部分都是黑暗迷霧環繞，唯有小姜和太子之間單純美好的情誼之交成為最讓人感動的一幕，那美好的人性閃動就像一股清泉流向心間，滌蕩著這裡的一切罪惡。
再壓抑的電影也要給人希望，這一點在講述殘酷政治生存法則的《繡春刀Ⅱ》中也有所表現，身為錦衣衛的沈煉在辦案時冷酷無情，但內心還是殘留了一點對美好事物的嚮往，最終他以死相拼，保護著他所仰慕的畫師北齋先生逃離了這個複雜險惡的宮鬥漩渦。
還有，影片破天荒地創造了一種極致反差的暴力美學：奇幻、探險、懸疑、武俠、動作、古今、暗黑、重口味、小清新、悲喜劇應有盡有，混雜一體，完全突破了對動畫片簡單透亮的慣性印象。紅胖子大護法外形呆萌可愛，大智若愚，卻殺惡如麻，極具攻擊性，嘴裡時不時冒出猶如先知般充滿哲理的詩文，令人醍醐灌頂，回味無窮；而表面慈眉善目的神仙爺爺吉安卻是個心黑手辣、奸詐兇殘的劊子手，尤其是看上去天真靈動的男童小鳴卻是個比成人還要世故老成的小孩，這種極致反差所造成的驚異效果讓人瞠目結舌。
總之，這簡直就是一部「成人世界的殘酷童話」，一個「風格混搭的魔性寓言」，花生鎮就是一個國家的縮影，一部革命政治的寓言，講述著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秘密關係，充滿了強烈的反烏託邦精神，甚至有幾分未來的科幻氣質，呈現著對人性命運和極權統治的深刻反思，極具批判性，讓人細思極恐，脊背發涼。
好的電影有無數解讀的可能性，《大護法》想表達得很多，處處皆隱喻，無數條伏筆，有很多意猶未盡之處，也有很多處語焉不詳，比如爺孫之間的關係缺乏鋪墊，頗具誘惑力的美女情人和隱臉殺手的關係也交代不足。結尾的彩蛋，夜裡情人偷偷掀開隱臉殺手的屍體要做什麼？懸浮在小鎮空中的巨型黑花生始終隱隱含著一種不安的神秘力量，破殼之後會發生什麼驚天動地之事？一部武裝革命的大戲又該如何上演？而意識覺醒、走向反抗之路的花生人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傳說中的奕衛國又將怎樣呈現？……期待《大護法》續集一一解謎。
這是一部「全新」的原創動畫，它的驚豔亮相重新點燃了國產動漫的希望，《大聖歸來》、《大魚海棠》、《大護法》連續三年扛起了中國動畫電影的大旗，而這三部優質動畫對於國產動漫的崛起來講可能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作者系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影片信息
導演: 不思凡
編劇: 不思凡
主演: 小連殺 / 圖特哈蒙 / 金士傑 / 幽舞越山 / 李佳怡 / 李蘭陵 / 郭盛 / 葉知秋 / 佟心竹 / 邢凱新 / 藤新 / 郝翔海
類型: 喜劇 / 動畫 / 奇幻 / 冒險
製片國家/地區: 中國大陸
語言: 漢語普通話
上映日期: 2017-07-13(中國大陸)
片長: 95分鐘
又名: 大護法之黑花生
劇情簡介
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太子（圖特哈蒙 配音），大護法（小連殺 配音）來到了一個詭異而又古怪的小鎮上，在那裡居住著一群不會說話的花生人，它們夜夜點燃來路不明的油燈，將天上漂浮的巨大花生燻得黑漆漆的。
大護法在鎮上找到了藏匿在此的太子，並遇見了一直在保護著太子的小鳴（幽舞越山 配音）和會說話的花生人小姜（李蘭陵 配音），在大護法的威逼利誘之下，太子同意跟他回去繼承王位，卻在半路上遭到了綁架。在解救太子的過程中，大護法漸漸解開了這個小鎮上隱藏的駭人謎團，與此同時，他的強大宿敵亦在身後步步緊逼，企圖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 ©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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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編輯 | 再說 責任編輯 | 汪憶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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