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0月底,毛不易個人創作專輯《平凡的一天》在首發的四個月後,累積銷售已超過1000萬首。
對於許多從偶像選拔節目中嶄露頭角的年輕人來說,我們已經見慣了「出道即巔峰」、「出道即糊」的場面。能夠順利承接比賽中的勢能,並把路子越走越寬,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對於毛不易來說,他在2018年裡延續了自己現象級的人氣,除了專輯熱銷,還在各音樂節、演唱會、王牌綜藝上頻頻亮相。可以說,2018年的毛不易實現了自己的跳躍式晉級破圈。現在,連我的丈母娘都知道誰是毛不易了。
在這過程中,《平凡的一天》實在太重要了。作為一張完整的音樂作品,它不僅打造了大眾層面的可聽性(而不限於飯圈消費),更把毛不易獨特而鮮活的人格——我稱其為「反戲劇化人格」展現到了極致(且見後述)。他如一顆能量快速集聚的新天體,當把這顆天體從「偶像」的垂直面放大到更廣闊的宇宙時,也就意味著毛不易獲得了數量倍增的聽眾和粉絲。
為什麼我們要有「作品」?當然了,一個偶像,在比賽完了之後,肯定要錄新歌對吧?我在說原因。作品之所以稱為作品,核心是構成其靈魂的「意義」。通過音樂(形式)來表達理念,而理念促使作品意義的生成,這是現代藝術的基礎。對於毛不易而已,他在2017年的《明日之子》當中,用《消愁》、《像我這樣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很有錢》等原創歌曲示人,儘管聽起來這些歌的編排很粗糙,但這恰恰是毛不易獨有的形式;隨即,毛不易向我們傳遞了「如果我有錢了我就要啥事不幹曬曬太陽」、「像我這樣看起來碌碌無為的人其實你是看不到我的尋尋覓覓」、「與其清醒我覺得喝醉了在夢裡更真實」等理念。這些歌曲在年輕人群體中獲得了巨大的共鳴,許多媒體用消極厭世去概括毛不易的意義,這是錯的,這並沒有聽懂歌裡的意思。
曾有一次,晚上下班,10點多,我步出公司門口,身邊有一普通得我無法記住他的相貌的、興許是別的部門同事走過,一路走一路哼,「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本該燦爛過一生」,他唱得並不太著調,音色也完全談不上優美,但那一刻撼動了我。毛不易作品的意義就在那裡:他是距離我們很近的人;他本是藏匿於人群中的一個;但在某個時刻裡,鎂光燈打在他的身上,他不會拿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絕活給你看,他只是如常地平凡生活,看每天的日落月升;毛不易不僅是舞臺上的那個人,毛不易也是你,我,他。
所以,如果你是帶著「想知道毛不易的日子過得有多苦」的想法來聽這張專輯,用《消愁》的刻板印象去評價《平凡的一天》,那一定會有認知錯位。對生活的牢騷,這只是毛不易個性裡的一個部分。你若有稍稍看過《明日之子》中毛不易的表現,便會知道他是一個幽默的、溫暖的綜合體。只是在大多數的時候,他不會展現出大喜或大悲的樣子。於是,《平凡的一天》名如其實的「平凡」。除了比賽時的舊曲,六首全新的創作,代表了毛不易想要的寧靜生活。「每個早晨七點半就自然醒,風鈴響起又是一天雲很輕;曬好的衣服味道很安心,一切都是柔軟又寧靜。」專輯同名曲中,每一處都是簡單和煦的。校園氣息的木吉他,低鳴的鍵盤,生怕打擾了這片寧靜而克制的打擊樂,毛不易寫的曲子也選取了最基礎的「 1 — 4 — 5 — 1 」這樣的和弦進程,一切都是這樣簡簡單單。
而後的每一首歌都沉浸在這樣的基調(形式)當中。如《給你給我》用經典的民謠吉他三指法奏出了低音的起伏,伴隨著毛不易「給你我平平淡淡的等待和守候」之內心獨白;《一葷一素》則在鋼琴的黑白鍵裡踮起腳尖,月兒明,風兒輕,和大提琴一起輕輕地墜入回憶;《想你想你》時甚至做了更極致的減法,左側的木吉他負責歌曲的主架構,右側則是在恰如其分的地方穿插一道小小的連復段,但兩者的演奏都是那樣的簡單,讓我眼前浮現起學生時代吉他社的情形。只有《哎喲》這首算是讓人從沙發裡站起來的歌,當毛不易俏皮地唱到「哎喲,好想長生不老」時,你會知道他其實沒有什麼一驚一乍大不了的事,你可以把它當做是繼《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很有錢》後白日幻想之旅。
如此這般,《平凡的一天》整張專輯裡都沒有波瀾壯闊的大場面。當大多數年輕歌手都走向了EDM式的感官律動,把音樂當做一種情緒感染的BGM進行使用式,毛不易卻反其道為之。這一方面要歸功於製作人李健的君子若水,把他「Less is more」的親身經驗傳授給毛不易,並連同編曲人趙兆、宋濤一起用仿古式的配樂和音色營造毛不易音樂中的質感,如原木風的親膚觸覺;另一方面,則是毛不易本人在創作中的自我完善,通過這張完整的專輯,得以把他內心世界(意義)徐徐展開,即前文中我所提到的「反戲劇化人格」(anti-dramatic)。
我們身處在多元價值觀的「亂紀元」語境裡,很多人無法得出自身的解決方案。因時代的劇烈轉型,流行音樂(尤其是華語流行音樂)中那種傳統的、秩序化的「作品意義」已大面積崩潰,這個時候,新冒起來的偶像,不少人是扮演反叛主義的壞小孩,另一撥是打扮漂亮、閉上眼睛、在節奏中扭動腰肢的、我姑且稱之為「新蒙昧主義」。無論是電子舞曲、嘻哈、搖滾樂都在強調音樂中的戲劇性衝突,但我們在毛不易的音樂中聽到的,卻是完全的反戲劇化。《平凡的一天》裡幾乎沒有任何一段出於作者動機、希望誘導你記住的旋律(但我還是記住了「只有晚風輕拂著臉頰」),毛不易也沒有在任何一首作品中安排戲劇化的情節。每首歌中唱到的都是日常裡再平凡不過的場景,毛不易通過吉他的輕輕撥弄,這個平凡的時刻忽然好像有了意義。這種意義,只有毛不易、或和毛不易心意相通的年輕人自己明白,不可言說。
其實,對於Z世代的年輕人來說,哪裡有什麼高懸的意義不可。強加給他們的「佛系」、「二次元」、「喪」、「小確幸」,對他們、或對我們去了解他們並無切實幫助。《平凡的一天》在我們聽起來很特別,毛不易沒有對同齡人提出任何道德批判的東西,他沒有鼓勵大家去勇登社會上升階梯,也沒有勸說大家轉身向山裡走去,他甚至不想在歌裡去設置什麼曖昧,抑或是煞有介事的疑問,連轟轟烈烈的愛戀都沒有。他的唱片就像他自己一樣的透明。也正因如此,毛不易才得在2018年唱片銷售市場上獲得矚目的成績。
在上一代人對新世代進行審視的過程中,我們常會陷入一種循例,認為生活的回顧總有明確的事件或時間點,並一再試圖進行系統歸納。實際上,毛不易和他代表的95後根本對這種系統化、意義化的事情不在意。他做了一張青少年流行音樂專輯,也可以說是一張偶像音樂專輯,可這又是一張不想喧囂、不設衝突的專輯。有的人說毛不易身體裡藏著老靈魂,並拿他和李宗盛作比。可在我眼中,毛不易一點兒也不老,他本就是當代年輕人的縮影,默默地履行著反戲劇化的、反刻奇(anti-kitsch)的信條。他們只相信生活的純粹,不相信華麗的詩篇;他們只相信黑夜的艱險,不相信甜美的誓言;他們只相信平凡的一天,不相信畢生的永遠。比起李宗盛,我甚至覺得毛不易更像羅大佑。大佑哥作品中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那是那一代年輕人的群像;而毛不易在晚風輕拂中感受當下的每一天,是這一代人投射的影子。
德國文藝批評家漢斯·羅伯特·耀斯曾說:「文藝作品並不是對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觀察者都以同一副面貌出現的自在客體,並不是一座自言自語宣告其超時代性質的紀念碑;而是像一部樂譜,時刻等待著閱讀活動中產生的、不斷變化的反響,並賦予它現實的生命。「 對於毛不易而言,他的音樂並沒有鼓聲若響,也沒有壯麗的情節,但這並不妨礙它代表了這一個時代裡、他作為主動觀察者和被觀察者所承載的意義。
想起我們最初看到毛不易的時候,有人會質疑他是不是太過小眾,是否能擔得起「明日之子」這個頭銜。可這一年的精耕細作,毛不易的道路越來越寬闊,也讓我想起了其身後的經紀公司「哇唧唧哇」主理人龍丹妮對於偶像的精準理解:「我們在(《明日之子》)最初設計的時候就決定了不做全民偶像,但是可以出現圈層偶像,而圈層之間又會產生天然的競爭。95後00後的世界是平的,他們從出生就看到了全世界的東西,他們更加自我、更加有獨立人格。對於他們而言,喜歡偶像就是在找身份認同。這種圈層文化下,我們沒有人敢說下一個風口在哪裡,年輕人的下一個偶像是什麼。我們能做的,只是切割出一個平臺,讓他們在裡面生長,我們為他們服務。」誕生在這樣一個特別語境圈層下的毛不易,從一個人到他身後追隨的一群人,亦印證了龍丹妮的眼光。以及「哇唧唧哇」提供的寬鬆的成長環境,沒有揠苗助長,只是在恰當的節點匹配合適的資源,如為毛不易選擇和他作品氣質相通的製作團隊,得以讓毛不易充分施展他的天性,迎著落霞和朝陽。
舉杯,敬平凡的一天。
音樂自媒體「亂彈山」
萬馬齊喑的亂世裡,
透過音樂,
我們記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