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三大懸案之一「華城連環殺人案」不僅奪走了10名女子的生命,更改變了很多「看似無關人」的人生軌跡。
案發後,4名被指認為嫌犯的男子在接受警方調查後以跳樓、跳河、臥軌等方式自盡.近10名優秀警官在調查過程中選擇自盡或辭職的方式,徹底告別警官人生。
2019年9月19日,東方衛視看看新聞Knews韓國記者權小星,專程前往華城,訪問了3位被華城殺人案徹底改變人生的警官。藉此機會,一同回顧這場改變了韓國、也改變了這3名警官命運的連環殺人案。
"如果這個案件未破,那麼我們兩個人中,總有一個人該跳樓謝罪。"——河升均(時任華城連環殺人案調查總指揮之一)
「即便是到了如今,每天會夢到被殺害的10名女子,有時候還是會睡不著,甚至會偷偷流淚。」——表昌園(時任華城警察署機動小隊隊長)
「我是一個失敗者,對於受害人家屬,我與犯罪嫌疑人無異。"——金福俊(時任華城警察署刑偵大隊副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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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通緝令
韓國華城連環殺人案犯罪嫌疑人被鎖定,系56歲的韓國籍男子李春在(音譯,下稱「李某」)。根據警方公布的信息,目前李某正在以無期徒刑的身份在釜山監獄服刑,但在此前的調查過程中,李某極力否認自己與案件的關聯性。
最新調查結果的出爐,是否意味著受害者的在天之靈得以慰藉?而因為本次案件改變命運的三名警官,如何看待本次案件,他們的遺憾是否能夠得以緩解?
共同的「負罪感」
對於所有曾經參與過華城連環殺人案調查的警官來講,「負罪感」是出現最多的一個詞彙,也是我見到每一位參與者時,所聽到的最多的詞彙。
在韓國犯罪學研究所辦公室,我見到了時任華城警察署刑偵大隊副隊長金福俊(Kim Bok-Jun)。
金福俊
接到我的採訪邀約後,金警官絲毫不介意我沒有提前預約便貿然前往,而是說「我希望此刻,讓更多人能夠知道我們心中曾經的負罪感,以及此刻的感動之心。」
金福俊說,在聽到警方宣布破案以後,他立刻和曾經的上司、連環殺人案調查的總指揮者之一、時任水原警察署刑偵大隊隊長(記者註:華城警察署於1991年從水原警察署分離)的河升均(Ha Seung-Kyun)通了電話。而在那一通電話之前,兩人已將近一年沒有通過電話。
河升均
「河警官已經是超過70歲的人了,且身體並不是很好,心臟一直都有些問題。不過,正如在1990年偵破案件的時候,河警官曾和我說,如果這個案件未破,那麼我們兩個人中,總有一個人該跳樓謝罪。
時間縱然過了很多年,但這起案件,一直是他心中的痛。每當我們兩個人一聯繫,就會不由得談到那起連環殺人案。」金福俊解釋道。
他回憶道,接到案子可能告破的消息後,自己第一時間就給河升均打了電話。兩個硬朗的男人在電話中「幾乎哭了一大場」,直到接到一些媒體的求證電話時,才如夢初醒般醒了過來。
「當時,我和河警官說,希望這並不是一場夢,我們作為一名警察,一名調查者的使命也終於達到了;而河警官的一句話則是,我生為警察,此刻終於死而無憾。」金福俊提到。
雖然未能親眼見到河升均警官,但通過金福俊的牽線,我也和河升均通了電話。
接到我的電話時,河警官正在去華城警察署的路上,雖然時間倉促,但可以感受到,電話裡的他仍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之心。他說,案發以來,一直堅信「上天有眼」,雖然案子如今早過了公訴期,但曾對家屬及民眾作出的「將犯人繩之以法」的承諾,總算可以實現了。
這種負罪感,不僅成為縈繞在所有警官心中的一塊巨石,更令許多當時的警官改變了自身的前途。表昌園便是其中的代表。
表昌園
表昌園,如今是韓國最知名的犯罪心理學家,經常在新聞及綜藝節目中露面,並被認為是韓國普及犯罪心理學的第一人。
此刻的他,已經辭去警察大學教授的職位,並離開了警界,在時任共同民主黨(現執政黨)黨首文在寅(現任韓國總統)的「三顧茅廬」之下,進入政界,並活躍於不同場合。
見到表昌園時,他剛剛忙完一天的日程,從國會出來。一見面,他就對記者說,「即便是到了現在,還是會夢到被殺害的10名女子,有時候還是會睡不著,甚至會偷偷流淚。」
1990年11月,第九起連環殺人案發生時,表昌園剛從警察大學畢業,時任華城警察署機動隊小隊長。他是第一批到達案發現場的人員。
看到又一名女子被姦殺、現場擺放著凌亂的衣物及冬日裸露的身體時,表昌園先是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女子身上,然後下定決心,希望將第九起案件辦成「鐵案」,儘快偵破。
案發現場照片(受訪者提供)
「其實《殺人回憶》這部電影我也看過,但有一些部分還是有虛構成分,比如電影裡將殺人犯描述成不留任何證據的完美主義者,但當時我在姦殺現場發現了多個抽過的菸草、襪子、女性內衣等可用於證據的物件,並通過對於目擊證人及周邊人員的審問,發現了犯罪嫌疑人應該是20多歲、內向、較為衝動、談戀愛經歷較少等多個特徵,發現殺人犯與被殺女子間均沒有相熟之處;
可惜,當時韓國的審問技術停留在軍政府期間,對心理學沒有過多探究,更別提監控及DNA檢測技術了,這也成為我心中的痛。」表昌園回憶道。
1998年,表昌園申請停薪留職,並前往引入DNA鑑定調查機制的英國留學,攻讀犯罪心理學。回國後,他成為一名犯罪心理學教授。
「我並不是一個非常開朗、外向的人,要說我為什麼要經常露面,並在公共媒體上宣傳犯罪心理學分析,似乎是華城的10名受害者,給我留下的使命和任務。」
金福俊則在最後一起殺人案的公訴期結束後的2006年辭去一線工作,前往韓國犯罪學研究所,主攻DNA分析等科技犯罪分析。
河升均原定的退休時間是2006年6月,雖然因為其卓越的工作及調查經驗,成為韓國警界數一數二的「殺人犯對手」,但嘴邊卻一直掛著「我是一個失敗者,對於受害人家屬,我與犯罪嫌疑人無異」。
最終,因為負罪感過重,即將退休的他於2005年10月突然宣布辭去警察職務,選擇在華城地區附近的一家體育中心擔任管理員,並將當時的部分證據拿到家中,繼續探索案件。
河警官的日記本(從1990年一直記錄至今)
困難重重 從不放棄
事實上,正如表昌園所述,犯罪嫌疑人在現場留下了種種證據。
根據警方信息,1986年至1991年,在同一地區有10名女子被殺害,期間警方搜查了約21000個嫌犯,鑑定570組DNA、180根毛髮、40116枚指紋,此外,還有近600件如金福俊、表昌園這樣的一線警官所發現的證據。此外,還有一名倖存者,以及數十名目擊證人。
但是,由於受到當時技術及監控體系的制約,這些證據很難完成對於殺人犯的鎖定。
金福俊表示,有些證據中的DNA完整度甚至不足10%,而且警方當時並沒有DNA分析的相關設備,因此,只能將華城及周邊地區的所有20到30歲男性的登記指紋,與現場發現的指紋以肉眼對照。
此外,警方對於DNA檢測的經驗也非常缺乏。當時,韓國警方不得不把從遇害女性體內發現的精液,送至擁有檢測水平的日本警方,但在郵寄及樣本替換的過程中出現失誤,導致未能得出理想的效果。
案發現場調查照片(受訪者提供)
這種情況在2018年7月出現了轉變。
當時韓國警方及相關機構公布了一則通稿,稱只要有完整度在10%左右的DNA及其他身體有效特徵的片段,就可以針對不同的DNA片段進行相互比對。但當時並沒有人知道,這個技術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不過,無論是金福俊,還是表昌園,都提到了一個細節:警察後輩們,將幾乎所有當時留下的證據全部保存了下來,件數達到600餘件。
對此,曾在華城警察署專案組工作、目前擔任京畿南部地方警察廳發言人的嚴警官非常堅決地表示,許多警官前輩在這個案件中或自殺、或抱有負罪感,雖然根據往常的經驗,已過公訴期的案件證據將不予以保留,但這些證據最終被保留了下來,正體現了所有警察同仁的執念、不甘心,以及對於許多前輩犧牲的致敬。
這些被小心保留下來的證據,在新技術開發以後,得以重見天日。
至於2018年研發的技術,為何於2019年才得以使用?金福俊解釋道,受到當時證據及身體特徵的儲存技術的限制,部分證據出現了較為嚴重的破壞,需要進行復原後,才能夠用於檢測。
案發現場調查照片(受訪者提供)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韓國的大街小巷均能夠看到的監控攝像頭,其實也是華城案的受害女性們為韓國留下的遺產。
案發至今,韓國已覆蓋了近100萬個民營及國家機構運營的攝像監控系統。首都首爾也成為全球攝像頭及監控系統覆蓋最為密集的城市。
後記,未來可期,還是不了了之?
值得注意的是,不僅是表昌園這樣的專家,即便是其他連環殺人犯,也將目光指向了李某。
曾因姦殺20餘名女性而被稱為「韓國第一連環殺人犯」的柳永哲,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曾表示,「殺人只要一開始,就無法停下。如果這麼久仍未被捕的話,我判斷(華城連環殺人案)殺人犯應該就在監獄裡服刑。」
受到這段分析的啟發,韓國警方將監獄中的姦殺案犯人,與受害者身體發現的DNA進行了比對。最終發現,來自第3、第7及第9名受害者衣物及身體上的殘缺DNA片段,與李某的DNA基本一致,三起案件的作案者,指向同一人。
不過,記者也從警方處了解到,專案組在1991年發布的通緝令顯示,通過對於第4、第5和第9個受害者的血跡分析了解到,施加暴力並殘忍殺害的犯罪嫌疑人的血型是「B型」,而記者翻閱清州地方法院的判決記錄時,卻發現法院對於李某的血型判定為「O型」。
上述判決記錄顯示,根據法醫鑑定,李某姦殺的小姨子體內所發現的精液的血型是A型,而受害者(小姨子)的血型也是A型,所以,李某的血型只有可能是A型或O型。鑑於李某自己承認自身的血型是O型,因此法院認定李某的血型為O型。
此外,根據韓國媒體的相關報導,已接受兩輪警方傳喚調查的李某堅決否認犯罪事實,並在監獄中未出現任何異常反應。
嫌犯李某(模擬畫像)
針對這個疑問,記者也請教了幾位受訪者。
京畿道南部地方警察廳的負責人表示,雖然鑑於個人隱私層面的考慮,無法對外透露具體的調查信息,但DNA比對檢測的可信度高達99.9%,且比對監測的效力得到了相關機構的認可。
此外,因為記錄問題,目前無法確認1991年嫌疑人血型被定為B型的具體檢測方式,因此警方在進一步著手調查的同時,也希望公眾能夠信任警方的信息披露。
表昌園憑藉自己的犯罪心理學專攻,認為李某之所以否認嫌疑,一是考慮到案件本身的公訴期已經結束;二是若被定罪,李某追求很久的假釋將成為泡影。
「此外,李某所在的獄區備有電視,因此他也完全可以看著外界的新聞,而準備下一步的戰略。」
有趣的是,被指認為有力嫌疑人的李某,不僅曾看過《殺人回憶》這部電影,而且曾看過兩次。一次是被動看電影,另一次則是主動要求在獄中看這部電影。在獄中觀看的時候,他還和周邊的獄友一起譴責了電影中的殺人犯。
此外,李某的原籍就是京畿道華城郡(現華城市)。直到第10起案件發生後的兩年內,李某一直居住在這裡,該地也是1986年第2起、1987年第6起案件的案發地。直到1993年4月,李某才搬到韓國忠清北道清州,並在清州因姦殺妻妹,而被判處無期徒刑。
事實上,這起連環殺人案,無論是給曾被指認為犯人的普通人,還是正在調查的警官們,都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一場連環殺人案所破壞的不僅僅是十個女性及其家庭,還有更多看似無關的人。
京畿道南部地方警察署的數據顯示,有4名被指認為嫌犯的男子,在接受警方調查以後均以跳樓、跳河、跳鐵軌等方式自盡,此外還有近十名優秀警官在調查過程中選擇自盡或辭去警察工作。
其中與金福俊並列擔任副隊長,甚至一度榮獲二等功的宋某署長,更是因壓力過大,在辭職後不足三個月便離開人世。
此外,因為其中一名受害者穿著紅色衣物,導致當年度韓國女性紅色衣物的銷量大大下降95%。
事實上,此次前往華城採訪時,我曾打算叫計程車前往案發地看一看。但沒有一個司機願意開車前往。最終,我不得不自己租了車,自駕前往現場拍攝了一組照片。
案發現場(攝於2019年9月19日)
案發30年後,警方已經很難找出更加有效的新證據,因此若追加比對的結果不理想,則只能依賴於嫌犯本人的自白。而考慮到此前該犯人曾是「模範罪犯」,被假釋的可能性較高,因此多名受訪者均認為「認罪有一定難度」。
此外,由於受到本次案件以及2011年韓國電影《熔爐》的影響,不少情緒憤怒的韓國民眾向青瓦臺總統府請願,使得政府改變國家法律,取消了「15年公訴期」的規定。
但是,華城連環殺人案發生在公訴期條例尚且存在的時候,仍須按照當年的規定辦案。因此,即便被確認為犯人,也無法對他追加量刑。
值得欣慰的是,本次案件告破的希望,無形中使一系列懸案受了更多韓國民眾的關注。
韓國警察廳廳長近日已就另一起懸案「青蛙少年失蹤案」下達指示,表示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也要讓民眾看到嫌犯的真容。
1991年,韓國大邱5名小學生為抓青蛙結伴上山,從此一去不回,該事件被稱為「青蛙少年失蹤案」。11年後,這5個孩子的遺骸被發現,屍檢結果顯示這些孩子死於他殺。2006年,案件在公訴時效到期後,成為懸案。
在這一系列的進展背後,我們更無法忽略的是金福俊、表昌園,以及更多韓國警官的不離與不棄。記者在金福俊的研究室裡,看到牆上貼滿了許多泛黃的報紙及調查記錄,這些記錄均和華城連環殺人案有所關聯,且多年未摘下。
而在接受採訪的間隙,我們也看到,一個近50歲的大叔,正在用兩根手指操作著電腦,為自己開辦的網際網路視頻頻道進行宣傳。該頻道是金福俊用來宣傳犯罪預防,並接受華城案相關信息舉報的平臺。
而這一切,均發生在金福俊離開一線工作之後,而且數年如一日。
案發現場(攝於2019年9月19日)
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希望這些堅守、不離、不棄,能夠告慰受害者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