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殺青當晚,易烊千璽找到攝影指導餘靜萍,問她要背了兩個月的機器馬鞍袋作紀念。「那個袋子背了兩個月,我覺得都是汗臭。」餘靜萍說,「他還說:『小餘姐,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我特別感動,也很開心。我沒想到他會那麼跟我說。他其實是一個很有溫度的人,看似很小心,不是很願意去表達,可是實際上他都在觀察,他有些事情不擅長,不是很開心就笑、很悲傷就哭的那一類,他比較內斂,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冷漠。」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8期
文 |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張瑋鈺
編輯 |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全文約10459,細讀大約需要22分鐘
隨著TFBOYS的走紅,組合成員之一、13歲的易烊千璽被放置於大眾目光下。他的每一次進步或改變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目光,他們熱衷於觀察他的所有。他因此獲得遠超同齡人的愛與熱誠,它們轉化成了現實的能量。
易烊千璽的能量直觀地反映在數據上:他的新浪微博粉絲超過7400萬,幾乎每條微博都有過百萬轉發。某種程度上,數據轉化成了購買力。2019年2月,他在Instagram上發了張作家班宇的小說集《冬泳》的照片,這本書迅速脫銷。2018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易烊千璽提到自己正在看餘華的小說《活著》。據北京開卷信息技術公司監測,此後《活著》銷量一直保持上升態勢,直到當年末每個月都佔據銷量榜首。在該公司發布的2018年年度暢銷書排行榜上,《活著》成為最暢銷的虛構類圖書。
能量的反噬同樣強烈。炯炯目光下,易烊千璽的一舉一動仿佛都具有可闡釋空間,連眨個眼都會引發猜測。由於長時間暴露在鏡頭前,他的變化被世人所見:表情越來越少,情緒大部分時候趨於穩定。年歲在成長,想法在增加,但他拒絕吐露。他看上去已經學會了應對娛樂工業,撲克臉能夠解決大部分的危機與好奇,他成了「本來就是這樣的人」,而非朋友口中曾經淘氣的孩童。
他的沉默被外界理解為「酷」,任何一絲情緒的表露都讓人興奮:數次採訪中,他的笑容成為記者們大費筆墨描寫的內容。
無數記者跟著易烊千璽看到了採訪地點的風景,並把它們帶給讀者,包括但不限於東京4月的櫻花、北京11月灑滿落葉的胡同、上海郊區陰沉灰暗的錄影棚、廣州潮溼的空氣與連綿的陰雨。記者們似乎認為這與他的情緒產生聯結,並費了大量筆墨闡釋它們之間的關係,而事實上易烊千璽可能抬眼看看都沒有時間。
圖/Ted(YOUNGCHIC)
他沒有抗拒成長,甚至嘗試擁抱成人模樣,但忙碌擠壓時間,養分汲取受限。他演了戲,想成為好演員,眼中好演員的標準是張譯,因為看了他的影片《親愛的》。
對於自己認可的人或事,他抱著極大的尊崇。比如臺詞課老師蔣博寧。他認為大一的課程裡,臺詞課能夠教會臺詞以外的東西。一次課堂上,蔣博寧與同學討論起人生與夢想,他那堂課有事請假了,同學轉述時他遺憾極了。
他與蔣有過一次對談,老師給了他有關人生方向的建議,這被他視為「具有指導意義」的談話,只是內容被封存,不願與人分享。
18歲這一年,他的自我界限變得更加明晰:面上的易烊千璽依舊冷酷淡然,對情緒感知似乎遲鈍;內裡的易烊千璽纖細敏感,熱衷於捏泥塑時的放鬆與自省。他越發嫻熟於將兩個形象分離,前者袒露給大眾,後者深埋於心底。
易烊千璽在18歲成人禮上 圖/rino
內外合力構築了易烊千璽的形象:他沉默寡言,但有禮貌有教養。交流過程中,大部分時間他扮演的是一名傾聽者,極少的言語反饋偶爾讓人對談話信息傳達效果生疑,而隨後他的表現又證明了他的確擁有足夠的理解力與領悟力。工作狀態下,他看似對周圍的環境漠不關心,實際上心思細密,會周全地照顧到場的每一個人。
於是,他的形象在周邊師長、親友、合作夥伴的描述裡眾口一詞:他雖然不說話,但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他有判斷力、有審美,像每一個扔進水裡的海綿,大口吸取養料並有目標地發展。
過去的十幾年,他獲得了讓人羨慕的機會,擁有接觸較同齡人廣博數倍的視野的可能,也取得了比同齡人更大的成績。他是首位丹麥國家旅遊形象代言人、天貓十年來首位代言人、多個頂級品牌的全球代言人,曾受邀出席第60屆格萊美,作為「世界衛生組織中國健康特使」在聯合國會議上發表英文演講,帶領「易燃裝置」隊在街舞節目中取得冠軍,在高三滿滿的行程中以文化、專業雙料第一的成績考入中央戲劇學院。
18歲這年,他在至少三個領域撒下的種子發了芽:他出了專輯、拍了電影、作為隊長參加了街舞節目。《這就是街舞》第二季熱播時,他成為節目的亮點,頻繁的熱搜與成群的擁躉證明了這一點;而今,第一部主演電影《少年的你》上映,他飾演一名孤獨成長的小混混,與寡言的優等生相遇,產生了保護她的執念,付出了自己的所有。
世界在他面前早早打開,未來希望無限。他擁有巨大的選擇權,專輯的名字是《我樂意沉默釋放內心焰火》,名字由他從工作人員提供的眾多選擇中選出,六首歌也或多或少與自由相關,被外界視為他某種程度的自我內心表達。《這就是街舞》中,看到隊員表現精彩,他的嘴會咧開,梨渦浮出,異於往常的一臉平淡。他稱自己在演戲中獲得「難得的自在」,因為「那時候不用消耗易烊千璽,我在扮演別人」。
《我樂意沉默釋放內心焰火》 專輯封面
長期舞蹈訓練和嚴格的藝人管理讓他出落得標緻,與此同時,他的內心也需要更多的空間與時間滋養。他的團隊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們更傾向於留時間讓他獨處。這是易烊千璽為數不多回歸生活的部分,睡覺、養貓、聽歌、陪家人。
他常出神——無論在錄製節目還是採訪間隙,雙目放空,想的內容紛繁,但很少關於自己。在某個獨處的時刻,關於自我的命題會跳出來,但他沒有答案。
在期待少年成長的同時,大眾目光不減,外在的易烊千璽已經無法填補外界的好奇,內裡的隱秘成為挖掘的金礦。他嚴防死守,以寡言封鎖所有可能的途徑。這成為他與世界的一場角力,鏡頭來勢洶洶,他憑心氣孤立對抗,沉默成為有效的手段,思維成為反擊的利器。這可能是一個少年被世界淹沒的故事,也有可能是一個找到自我的故事。但無論哪一個,都因為發生在易烊千璽身上而頗具張力。
重重心牆裡,他告別童年走進青春。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千璽,到底在哪裡?
《親愛的,這裡沒有一個人》 單曲封面
深夜,學生模樣的少女從夜店走出,尖叫只從喉嚨蹦出一半,她已被按在牆上。身後是聲音低沉的少年小北,體形瘦削,連帽衫讓他的臉藏在陰影裡。少女驚魂未定,少年說,「離陳念遠點兒。」隨後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這是易烊千璽進入《少年的你》劇組後的第一場戲。帽衫是小北的標配,導演曾國祥一開始就向造型指導吳裡璐提出要求:小北要在暗地裡保護陳念,帽衫可以把自己的臉擋一下。當帽衫搭在易烊千璽身上時,吳裡璐發現二者產生了新的化學作用:千璽本身寡言內向,剛開始會有些疏離。小北的帽衫也讓人感覺他想把自己藏起來,成為一個保護罩。二者很搭。
導演曾國祥對易烊千璽第一場戲的表現非常滿意,認為這個不到30秒的鏡頭中,易烊千璽身上「有股勁兒」。開拍前,他為易烊千璽示範了一下。易烊千璽如他此前了解的「學東西很快、領悟力好」,馬上給出了他需要的東西,又因為長期跳舞,身體動作比他更流暢。監製許月珍也說:「沒想到第一場戲他的狀態就那麼好。」
此時,距易烊千璽試戲已經有一年之久。監製許月珍稱試戲選角的過程讓她和曾國祥「看到了一個少年的成長」。
2017年夏天,導演曾國祥為新作《少年的你》挑選男主角小北,第一次見到了易烊千璽,那年他17歲。曾國祥問易烊千璽喜歡什麼音樂、喜歡看什麼戲、在看什麼書,「他的話很少,問一句,他給你一兩個字回答。」
2017年的易烊千璽 圖/賈蕾
他試了小北與女主角陳念第一次正式見面的片段;再試了後面一段情緒激烈的戲。那時候陳念已確定由周冬雨飾演,在許月珍心中,飾演小北的演員應該比周冬雨看起來大一些,才能保護她。易烊千璽看起來還像十五六歲的小孩,不是她心中男主角的第一人選。曾國祥也認為,「他還沒長開,還不可以做小北這麼狠的角色。」
半年之後,許月珍對易烊千璽進行了第二次試鏡,她發現易烊千璽的五官變得舒朗,眼睛很靈,「試完後我跟他說,你真的演得不錯,而且我能抓到你裡面的東西,但是你確實還是有點小。」
又過了兩個月,《這就是街舞》第一季開播,曾國祥和許月珍看到節目中的易烊千璽眼神不再躲閃,變得堅定。此時易烊千璽開始備戰高考,他們讓他在家中錄製了一些視頻。此後三人在北京再次碰面,討論了角色,「每次見他都不一樣,可能普通小孩不會成長這麼快,但他每天面對這麼多東西,成熟很快。」許月珍說。曾國祥覺得,「他有了一種男人的味道,眼神有力量,加上他的經歷,會讓人感覺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們決定,易烊千璽出演小北。
2018年7月26日深夜,高考結束後的易烊千璽正式進組。圍讀劇本後,他提出了一個問題:小北對母親到底是愛還是恨?在劇本中,小北曾和母親一起生活,但他感覺自己成了母親的拖累,主動離開,開始獨自成長,也淪為一名小混混。曾國祥和許月珍告訴他,是「愛」,他對小北保護陳念的動因明晰了。
「我不知道他內心深處怎麼樣,需要一個明確的回答。如果對媽媽是恨,他對這個世界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每天就是混。如果對媽媽是愛,說明他心裡還是覺得,我可以打倒這個世界,還有一點念想。陳念就是他接下來的念想。」這成為易烊千璽理解小北的基石。
但這並未讓他迅速進入角色。儘管第一場戲得到導演與監製的肯定,他依然覺得自己「很緊張,沒有進入狀態」。入行多年,他已經形成了一套針對讚美自覺後退審視的系統,比起誇獎,指出問題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的問題在第三天的戲中暴露。陳念與小北第一次相遇,小北主動搭訕,幫陳念修手機。按照曾國祥的設定,這場戲小北需要痞一點,有點調戲的狀態。他一開始沒有進入角色,「對日常的戲我可能會把握得比較不好,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樣去調整到角色(的狀態),該怎麼說話,所以就會一直靠易烊千璽的感覺來做。」他回憶。
飾演小北朋友大康的趙潤南也感覺到易烊千璽對生活化場景的陌生。他和易烊千璽的第二場對手戲在江邊,劇情是三個小混混一起騎摩託車、喝酒。趙潤南和另一位演員聊天,易烊千璽拿著酒瓶不說話。趙潤南感覺到他的不知所措,主動過去和他乾杯聊天,看天空,放音樂,講笑話。「他可能沒有太多經歷過這樣的生活,也很少處在和同齡人一起玩的氛圍。」
《Unpredictable》 單曲封面
易烊千璽的成長經歷看起來行程滿滿:從兩歲起,他就奔波於舞蹈、書法、繪畫等各種興趣班中,13歲作為TFBOYS的一員出道,此後生活幾乎被鏡頭大規模全程記錄。在學業、工作雙重擠壓下,他很難得到完整的休息時間,陪弟弟玩或者在家睡到自然醒成為他在面對「如果可以休息你要做什麼」的統一回復。
所以,在準備這個有些痞、外表吊兒郎當、內心光芒萬丈的角色時,易烊千璽一半靠直覺、一半靠想像。他看了一些犯罪紀錄片和少年犯的採訪,觀察他們的表情、言行,依然找不到感覺,最終「前期一切都靠想像」。在小北身上,兇狠的、與大多數人現實相去甚遠的部分可以憑藉眼神與想像的結合,加上動作賦予張力。當戲落到生活場景中,想像讓表演與現實變得更遠。
重拍了幾次後,曾國祥把周冬雨拉到一邊,讓周冬雨幫忙多開開易烊千璽的玩笑,讓易烊千璽放鬆。他認為情緒緊繃、不夠放鬆是目前易烊千璽難以入戲的癥結。許月珍對易烊千璽說:「你肯定能演,你只是害羞,你不可以這樣,你放開。」下一條易烊千璽就放開了,還照著許月珍的建議說了句「hey,man」,周冬雨聽到後笑場了。
「其實他學習能力很快, 只是看他能不能衝破自我跟客觀的一個狀態。」許月珍說。在這一階段,曾國祥說得最多的是:「千璽不夠,放出來多一點。」
《少年的你》劇照
《少年的你》攝影指導餘靜萍記得,有一場小北和陳念長大以後的戲,小北需要對著鏡頭一直笑。那場戲劇組人員一直在逗易烊千璽笑,甚至說出「你不笑,我們就不收工」的威脅。這場戲花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等他笑比等他哭要難多了。」餘靜萍認為,易烊千璽的笑容一很難得,二不持久。「我們平常笑會露出牙齒,他是微笑,而且稍縱即逝,很快就把牙齒收起來了。」許月珍問他,你笑起來很好看啊,為什麼不多笑?他摸摸頭,嘴角一咧,梨渦一現,又迅速就撇過頭。
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曾國祥對小北的預期:「小北外表狠一點,比較冷酷,但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同理心的人。千璽就是這樣,你跟他聊天,他話不多,聊開了他笑起來,很甜很溫暖。」以此為評判標準,他倆的第一次見面並未聊開,因為易烊千璽全程未笑。
臺詞課老師蔣博寧教了易烊千璽近一學年,是他眼中對自己專業幫助非常大的人。在老師印象中,易烊千璽是唯一一個交總結作業會把名字列印在作業封面上的人。「別的同學有時候會忘了寫名字,拿一支筆在我旁邊填上去。但他會列印上去。」
易烊千璽問過氣息往腰腹吸時膈肌會疼痛的問題,蔣博寧解釋後,過了三四天再問易烊千璽,他說不疼了。而且那句「我不疼了」帶著笑,「不是含著的微笑,是一種很張揚的笑。」而在大多數時候,蔣博寧看到的易烊千璽的笑容是前者。他們之間的討論通常以某個專業話題開始,易烊千璽嚴肅、專注,等到了後半段臉上的表情鬆開,笑容浮現——含著的,有點內斂。他由此判定,笑容是易烊千璽的某種標誌,「千璽跟我笑的時候,而且是到話題中途的笑,說明他真的會聽進去,而且會有自己的想法。」蔣博寧覺得,易烊千璽「心裡有譜」。
不僅是笑容,易烊千璽的其他情緒也很難從面目表情中讀出。這使調動劇烈情緒成為挑戰。在拍攝《少年的你》結尾一場重頭戲時,易烊千璽記得他一開始沒有進入狀態。曾國祥讓他和周冬雨在拍攝場地跑圈,通過運動調動情緒,等鏡頭再打到兩人臉上,涔涔汗珠和眼淚掛上了面容。
重慶盛夏,溫度在三四十度徘徊。餘靜萍偷偷觀察易烊千璽,發現他即便沒有上戲,戲服依然扣得嚴嚴實實。她讓易烊千璽將衣服放鬆些,透點空氣,易烊千璽笑笑說沒關係。「我覺得他情緒穩定,內心不那麼浮躁,所以就不會那麼熱。」
在電影開拍之前,她為影片拍攝海報。拍之前,曾國祥在和易烊千璽溝通角色的狀況——說是溝通,其實是曾國祥講述,因為易烊千璽幾乎沒有反饋。「我們都覺得,怎麼辦?他到底理不理解?」可是等照片一拍,餘靜萍發現他已經準備好了。「他有和小北一樣堅定的眼神。我知道我們說的他都有接收到。好像他的經歷讓他變得先安靜來看這個世界。」
易烊千璽音樂專輯《我樂意沉默釋放內心焰火》的製作和企劃統籌流水紀在合作過程中,發現易烊千璽是個很好的觀察者,「他對這個世界有著強大的好奇,但他的好奇不在於讓別人告訴他世界是怎麼樣的,他在思考他認為的世界是怎樣的。」製作專輯前,易烊千璽團隊發給他一份易烊千璽平日的歌單,裡面有郭頂的《保留》《想著你》等歌曲,「那些都是適度跳脫出生活,但又不虛無縹緲的。會把人從忙碌生活節奏中拉出來,有所觸動,引發思考,但又不至於無法理解。」
在交給易烊千璽團隊的數百首demo中,易烊千璽最終選擇了六首「乍一聽不算主流,細細聽有質感」的歌。討論專輯名稱時,流水紀提供了好幾個備選方案,易烊千璽提出用歌詞「我樂意沉默,釋放內心焰火」。「我們沒有刻意引導他,讓他一定要注意這個歌詞是專門為他寫的。但他能從歌詞裡主動選到這句話,並且講出這句話。」這些被他視為易烊千璽的思考與觀察案例。
電影殺青的晚上,易烊千璽找到餘靜萍,問她要背了兩個月的機器馬鞍袋作紀念。「那個袋子背了兩個月,我覺得都是汗臭。」他還對餘靜萍說:「小餘姐,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我特別感動,也很開心。我沒想到他會那麼跟我說。他其實是一個很有溫度的人,看似很小心,不是很願意去表達,可是實際上他都在觀察,他有些事情不擅長,不是很開心就笑、很悲傷就哭的那一類,他比較內斂,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冷漠。」
圖/Ted(YOUNGCHIC)
在餘靜萍之前的想像中,易烊千璽是一個很快「被搞紅」的小男孩,有很多機會、知道自己流量高,拍電影只是規定動作的一部分。《少年的你》拍完,她覺得易烊千璽沒有這樣。他內斂、成熟,內化時間更多。「他不會覺得自己長得好看,並認為用這個方式大家就會看上我。他一樣沒有安全感,一樣一直在練習。」
影片中有騎摩託車的戲,易烊千璽進組後現學。前面一大段都是夜戲,白天只要副導演有空,他就抓著他去練習。騎摩託車的戲需要在兩天內拍完,內容涉及幾乎電影整個時間線。易烊千璽至少要處理三個問題:保證自己和周冬雨的安全、進入表演狀態、正確處理人物所處的情感關係。
「騎摩託車的時候也挺好玩兒的,但騎摩託車開始其實也有點慌,不會騎,練了很久。我也不會載人,載陳念的時候也是很小心翼翼的。」易烊千璽說。
餘靜萍明顯感覺到鏡頭中的易烊千璽壓力很大,他的緊張已經壓制住了情感表達。她跟易烊千璽說,你剛剛太兇了。易烊千璽會問「是嗎?」
「有的人練習時候會用抱怨發洩,但是他沒有,他照單全收,自己消化。所以我真的覺得,不打擾反而是我們對他的溫柔。對千璽來講,不打擾他是最好的溝通。」餘靜萍說。
圖/Ted(YOUNGCHIC)
開學第一節臺詞課,全班摸底練習,蔣博寧記錄了易烊千璽當堂課的表現:優點在於很好地放鬆,因為見過世面,不會緊張。但說話有尖音的問題,氣息與聲帶結合有問題,嗓音有點虛。但是有一句臺詞「我會永遠怎麼樣」,這句聲音實,說明他其實可以矯正。
他針對易烊千璽嗓音的問題提出了三點建議:氣息本身的運用和穩定;氣息和聲帶之間的協調配合;咬字上主要解決尖音問題。班上有一個練功群,每天都會有同學在裡面打卡,易烊千璽沒在裡面發過言。開始蔣博寧有些擔心:「這個小明星啊,是不是會排斥這些,不去練?」開學兩周後,他在課堂上檢查,發現易烊千璽念臺詞發生了變化,「原來他是有練的。他不會像別的學生練了要報喜,他就是踏踏實實做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
等到第二學期期中考試,易烊千璽念《導遊》的片段,已經幾乎解決了三個問題。原本蔣博寧預計至少要花上一學年。最近一次課上,易烊千璽念《賣酒》的片段,他發現易的進步更為明顯,班上同學聽完他的表演,甚至發出「哇」的驚嘆,同班同學李蘭迪說,千璽跟那兒一張嘴,她都傻了一下。蔣博寧迅速修訂計劃,認為易烊千璽可以進入進階的學習——了解語義。
「我可以確認,千璽有想法,只不過他不會、不願意把自己真正內心的想法說出來,或者是怕別人不懂,或者是怕會侵犯到別人, 但是他很會給別人預留空間。」蔣博寧說。
在蔣博寧記憶中,「膈肌疼痛」是易烊千璽唯一一次在下課後來問他問題。其他時候他會將疑問留在單獨與老師談話時提出。「下課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會來問我問題,如果千璽也過來,而且跟我說了很多,那其他同學可能會覺得老師有點兒偏頗,會特別在乎千璽。因此他也會幫我留下這個空間。」
流水紀認為易烊千璽具有包容性。錄製《災》時,製作人陳偉倫提出加入類似戲劇唱腔的假聲,易烊千璽會提出「太誇張的我做不到」,陳偉倫解釋這首歌的編曲加入了中國風的元素,但本身又有迷幻、電子的感覺,在假音部分,帶點傳統的戲劇唱腔會讓歌曲更豐富。易烊千璽聽完馬上接受。「他能比較快get到製作人的點,在演唱上交出來的東西也不會需要反覆返工,錄音比較快。他的接受程度強,對音樂的包容性非常豐富。」
《災》 單曲封面
易烊千璽的表現讓餘靜萍驚豔,她甚至幾次對周冬雨說:「你要小心啦,你的光芒都被他蓋過了。」佐證是在雙機位拍攝兩人面部哭戲特寫時,她看到周冬雨哭,感覺她的哭戲已經「駕輕就熟」,和前面幾次(餘靜萍從《七月與安生》開始,先後與周冬雨合作了《喜歡你》《少年的你》)一樣自然。而當她看到易烊千璽哭,自己也跟著哭得稀裡譁啦。
在拍一場剃頭的戲時,戲份很重,許月珍去問易烊千璽準備好了沒。易烊千璽正在看一篇文章,是當時在北京演唱會晚上睡覺的時候翻到的,有兩段話一下就打動了他,讓他對小北跟陳念之間的關係想得比較明白。看到文章裡描述的情節,他一下有了感覺,許月珍看了也放心了,在文章的幫助下,他完成了剃頭那場戲。
那一段其實是片中重要臺詞「我們生活在陰溝裡,但有人依然仰望天空」的具體展現。實際上這句臺詞真正出現那場戲是,陳念和小北在他家,他把書蓋過去,眼神往上看,嘴巴抽動了一下。餘靜萍對這一幕印象深刻:每次看那個畫面我都很心疼,他其實很沒有安全感,這種沒有安全感是屬於小北的,但某個程度也是易烊千璽的,就是那種年輕人有的倔強,不願意被你看到,可是又從細微的表情流露出來,那是演不到的,是他本人的真實情緒。
「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單純的小男孩,但他這麼小,從小就這樣被保護著,我覺得他應該也想大吼,也想很自由地放開大笑或大哭,每次感覺到這些事,我都覺得特別心疼他。」餘靜萍說。
《Nothing to Lose》 單曲封面
拍完《少年的你》,易烊千璽進入中戲讀大一,開始了聲、臺、形、表全方位的學習。小北會在拔高壓腿、吃飯、發呆等零碎時間隨意蹦出來,結合課堂內容,他會在小北蹦出來的時候覆盤演出。「有的地方感覺出乎意料的好,有的地方還是不好,某一個反應、某一個眼神、某一個氣聲,我覺得不行。」看到樣片,他一邊看一邊挑問題,「我沒有去想我說每句話要表達什麼,我不是以小北的身份去說話,我當時是易烊千璽。」
蔣博寧猜測,易烊千璽足夠多的實戰是他思考較深的原因,「其他同學的經驗可能更多的是間接經驗,看書、看電影、聽老師講,或者說大家在一起聊天,是這麼來的。他從實戰裡來的,他會想更多對他有意義的東西,而那種意義,因為他之前有過實戰,那些意義真的是意義。」
在幾次談話中,蔣博寧告訴易烊千璽要「信奉藝術、信奉學院派的表演方法」,他希望易烊千璽成為一個能夠接受舞臺洗禮的好演員。「簡單地說,就是能演話劇。話劇從頭到尾不能NG,而且一個人在舞臺上那樣說兩三個小時,有難度。這是臺階,也是門檻。千璽至少現在看起來,在往這條路上走,具備這種能力和資質,那就應該最大化發揚。」
幾乎在嘗試的所有領域,易烊千璽都受到了好評。
許月珍覺得,小北這個角色,易烊千璽的表演能夠達到95分,「本來我們設想小北可能更痞、更小混混多一點。他有點把小北往乖的方向發展去了,當然在現實生活裡面,如果有小北的話,他可能更壞,雖然他可能不做壞事。千璽整個狀態不一樣,他是美好版的小北,但他完全演了美好版的小北。」
合作完專輯,流水紀看好易烊千璽的音色,並認為他擁有十八九歲青年的音樂審美和足夠的包容心。在他看來,易烊千璽的聲音有一種溫和的感染力,這使他在唱《Don't Tie Me Down》這樣搖滾的歌曲時,有了一絲溫和的氣質,這種氣質對歌曲是加分的。「如果認真聽過他的唱片,會發現他是一個有潛力的、在音色上有一定辨識度和上升空間的年輕歌手。在我合作的歌手中,他擁有完成唱片的良好素質和完整表現。」
《這就是街舞》第二季中,他專注且認真,學舞快、表現力強。錄製中出現突發狀況,一位女選手針對易烊千璽評價她男友的舞蹈「沒有打動我」提出質疑,情緒失控,有些語無倫次。易烊千璽聽完她說話,沒有直接反駁,而是對她說自己對街舞的看法,「我覺得街舞是藝術,對它最真誠、最真實、最本質的,那就是感受它,」他坦承四個隊長不是技術最頂尖的,但每個人都有藝術審美和感受,並以「藝術是主觀的,每個人對藝術的審美不一樣」總結。他的臨場反應迅速上了熱搜,人們驚訝於他的體貼、成熟與清晰表達。
易烊千璽參加《這就是街舞》 圖/劉國琨
事實上,沉浸於工作中的易烊千璽都處於這樣的狀態。演小北的時候,曾國祥有時候分不出他是在人物的狀態還是在本人的狀態,「為什麼我會覺得他演得非常好?他來到現場,很多時候已經進入人物的狀態。我們拍的時候喊『卡』,他不會立刻就變為易烊千璽,他還是在小北的狀態裡面。我不知道那個是他演的,還是他本人跟小北就很接近。」
在錄歌的時候,易烊千璽會主動提出調暗錄音室的燈光,自己在裡面唱歌。「有人問他,錄音過程會很累嗎?他說其實覺得不累,有時候錄歌反而是一种放松,因為唱歌的那個狀態很純粹,是一種釋放、解壓的過程。」流水紀說。
同樣的話易烊千璽也對曾國祥說過,「拍戲對他來說已經是一個輕鬆的環境和狀態,他能放下周圍的事情,專心演戲,你看到他其實很享受。」
蔣博寧認為,易烊千璽見過世面,需要他表現的時候,精神面貌呈現出放鬆的姿態,表現遊刃有餘。「這是一種下意識的放鬆,帶著一個目的,我在舞臺上,那麼多人看我,我要幹什麼,我要做一件什麼事。我做這件事的時候,不會有雜念,不會有雜念帶來的緊張,能夠把這些東西規避。」
圖/Ted(YOUNGCHIC)
生活中的放鬆和他的笑容一樣呈現片段化,同樣稍縱即逝。《少年的你》劇組轉場時,易烊千璽會選擇和助理胖虎在重慶的高溫天裡走十幾分鐘過去。拍江邊的戲,他和胖虎走到江邊,兩個人往江裡扔石頭。沒有易烊千璽戲份時,據許月珍觀察,他蹲在地上,看螞蟻、看天、哼歌。流水紀第一次見到易烊千璽,他背著書包,走進錄音棚休息室,看到一張撞球桌兩眼放光,拿起球桿讓團隊工作人員陪他打球。
可一進入工作,易烊千璽馬上就進入了專注但放鬆的狀態。「他只不過是少言寡語一些,而且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對很多東西是一種審視的過程,他在自己的頭腦當中,評價、處理、分析,只不過他不把這個東西說出來。」蔣博寧說。他誇獎千璽愛想、愛思考,讓他保持住思考的習慣,同時建議他完善知識結構和框架,這樣才能讓認識更深入。
易烊千璽表露了對演員這個行業的喜好,「拍戲是在積累,我在吸收東西,而不是一直往外輸出。角色不斷往外掏不是在消耗易烊千璽,不用從易烊千璽身上拿走東西,是我在做另一個人,做另一個投入的東西。」
18歲過去一半,易烊千璽交出了首部主演電影《少年的你》。他的過去現在看來踩準了時機:2013年出道,依靠偶像培養模式,在中國偶像產業尚未齊備的時期野蠻生長,走到行業頂端,往後並未出現任何一個同樣量級的男子偶像組合。成年後,兒時的興趣班埋下的草蛇灰線逐漸顯露,他性格往內,能力向外,成為一個努力生長、眾人期待的少年。他的未來也將繼續處在眾目睽睽和自我審視中,如何變成大人是他接下來需要面對的重要課題。
一次單獨談話中,蔣博寧和易烊千璽談到過對未來的看法,易烊千璽很罕見地表露了心底的想法:想要做一個厲害的藝術作品。蔣博寧看好他,「他在這個階段,需要進一步學習、調高自己的認識和思想,要有一個過程。但我從心裡一直對他比較放心,他是那種會堅持自己的人。」
(感謝蔣博寧、曾國祥、許月珍、餘靜萍、吳裡璐、趙潤南、流水紀、TeamLab團隊接受採訪,感謝黃卉、吳月、郭江濤、潘uu、汪一川、孟依依、宋雨晗、劉虹言、李拓在採訪中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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