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特別提示:歡迎有播客製作經驗的小夥伴在評論區留言,加入我們的播客製作團隊!
虛構推理
導演:後藤圭二 / 菅原靜貴 / 吉田理紗子 / 山內東生雄
主演:鬼頭明裡 / 宮野真守 / 福圓美裡
類型:劇情 / 動畫 / 懸疑
地區:日本
上映:2020-01-11(日本)
★
作者
mustard
編輯
三耳貓
《虛構推理》可能是眾多1月新番中較為與眾不同的一部,雖然不了解原作,感覺動畫本身在完成度上還是不錯的。而我最初的關注點其實是在巖永琴子這一人物設定的民俗背景上,因此這篇劇評主要涉及民俗學角度的解讀。
有關琴子這個人物的設定,首先想到的是蛭子神和一目小僧。
▷ 漂流的貴種:蛭子神
蛭子神(ヒルコ),又名「水蛭子」,相傳是伊邪那岐(イザナキ)和伊邪那美(イザナミ)之子,但出生不久即遭遺棄,《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對此都有記載,比如在《日本書紀》神代紀第五段中,記載了蛭子被遺棄的故事:
日月既に生まれたまひぬ。次に蛭子を生む。此の子、年三歳に満ちぬれども、腳尚し立たず。
日月既生。次生蛭子。此子,年滿三歲,腳尚不能立。
剛出生的蛭子因為不能站立,遭到兩神的遺棄,可以想像,這是身體上的缺損導致不能站立,《古事記》也記載了遺棄的原因:「わが生める子ふさはず(我等所生之子不良)」。在記紀神話中,都記載了蛭子因為身體上的缺損而被遺棄,此後,蛭子的身影從記紀中消失了。
直到中世的《源平盛衰記》,蛭子才再次出現:
蛭子は三年迄足立たぬ尊とておわしければ、天石勝樟船に乗せ奉り、大海が原に推し出して流され給ひしが、摂津の國に流れ寄りて、海を領する神となりて、夷三郎殿と顕れ給ふて、西の宮におはします。
蛭子時過三年仍不能行走,於是置天石勝樟船中,順海水流去,至攝津國,成為統領此海之神,號「夷三郎殿」,鎮守西宮神社。
根據《源平盛衰記》,被遺棄後的蛭子漂流到攝津,成為支配海洋的西宮大明神,又名「夷三郎殿」。而「夷三郎殿」在中世的民間傳承中,又逐漸演化為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壽。蛭子從棄兒到福神的轉變過程,正是折口信夫所說的「貴種漂流」的典型故事形態。至於為什麼蛭子演化為福神,大概與「稀客(まれびと)」信仰有關,根據折口信夫的說法,「稀客」指的是定期從他界到訪人間,為人們帶來幸運的神明。「稀客」常常以老人的形態的出現,論其緣由,可能是在民間信仰中,居住在他界(常世)的神明壽命都非常長壽,因而從他界來訪的神明會以老翁的姿態現身。據說惠比壽的釣魚翁形象,早在日本南北朝時期就已經出現了。
▷ 神的零落:一目小僧
「一目小僧」本是土佐(今日本四國地區)傳承的一種一眼一足的妖怪。柳田國男於大正六年(1917年)在《東京日日新聞》刊登了一篇關於「一目小僧」的論文,在文中,柳田提出上古活祭的存在:
ずっと昔の大昔には、祭りの度ごとに一人ずつの神主を殺す風習があった。
在很久以前,有這樣的風俗,每當祭祀時,都會殺死一名神主。
柳田認為,一目小僧的傳承是活祭習俗留下的痕跡,過去在進行祭祀時,為了將神主與常人區別,會毀壞神主的一隻眼睛,最終將神主殺死。失去一隻眼睛的傷痕成為 「聖痕(stigma)」,此時被毀壞眼睛的神主既是神的祭品,也成為了神聖的存在,被敬仰的對象,而隨著文明的發展,這種對神的信仰逐漸消失,留在人們內心的只剩下對一目一足的恐懼感,「一目小僧」成為了讓人畏懼的妖怪。「單眼」或「一目」,常被視為神聖獻祭品的記號,日本許多地方流傳「單眼魚」的傳說,巖清水八幡宮中有一放生池,這裡同樣流傳「單眼魚」傳說,柳田國男猜測,放生池在用於佛教儀式之前,曾是用來飼養獻祭活魚的神聖場地。
▷ 活祭之爭
柳田國男在發表的有關「一目小僧」的論文中,指出了用人活祭存在的可能性(但他之後轉變了立場)。事實上,在大正時期,日本學界對活祭展開了積極地研究,尤其圍繞大正14年發生的「皇居人柱事件」,學者們展開了十分激烈的爭論(人柱:屬於活人祭祀的一種,在修建道路、橋梁等建築物時,為祈禱工程順利而將人活埋的儀式,類似我國的「打活樁」)。
「皇居人柱事件」,即大正14年的一次皇居維修工程中,施工工人發現地下掩埋了多具呈站立姿態的人骨,每具人骨之間都間隔一定距離,人骨頭上皆放置了一枚古錢。
��用一天時間,讀懂大衛·林奇和希區柯克��
��希區柯克40周年忌辰,了解他一生的創作��
這一衝擊性的發現,引起了廣泛的探討:傳說中記載的「人柱」是否真實存在。當時負責調查的責任人東京大學教授黑板勝美否認了人柱說,認為這些人骨是過去施工時死去的工人,他們只是被就地掩埋,並非作人柱之用,由此迅速結束了調查。但知識界、學術界的爭論仍然持續,《中央史壇》出了有關人祭的特刊「生類犧牲研究」,引來眾多「好事者」投稿,其中就有民俗學家喜田貞吉,他指出黑板勝美的結論存在矛盾:就地掩埋這一說法,顯然已經包含了人柱的意義,否則為何將不淨的死者埋葬在皇居這種神聖的地方。在日本民間各類傳說中,有關活人祭祀的故事流傳已久,早在《今昔物語》中就記載了美作中山神社的猿神要求少女作為祭品的傳說,然而,傳說歸傳說,在缺乏確鑿歷史資料的情況下,難以直接等同於歷史事實,因此人祭恐怕仍是人們上古幻想的一部分。
巖永琴子的身份,正如她自己所說,「聯結神明和人類的祭品,傾聽神明之聲的巫女」,既是祭品,又是神聖的存在。
▷ 神的流動性
《虛構推理》的第2話中,與女主進行推理對話的蛇神登場。蛇神,作為水神,在民間傳承中多有出現,而從蛇神的自述可知,他過去會吃人,即便現在也不乏吃人的可能性。那麼,原本吃人的蛇神,如何能成為神明,這一過程正反映了日本民俗中「神」與「妖怪」之間存在的身份流動性。
《常陸國風土記》中,有一段對蛇神的記載,大意即:
有一位叫麻多智的人,來到行方郡以西山谷的葦原開荒種地。此時,名為「夜刀」的神祇率眾來侵,四處妨礙,導致村民無法耕種。當地人將它稱為「夜刀」神。夜刀神為蛇身,頭上長角。每當夜刀神作惡時,只要是看見它的人,都會家破人亡,斷子絕孫。麻多智對此感到憤慨,於是備好武器,準備驅逐夜刀神。他用標識境界線的木杖在人的領域與神的領域之間劃出了一個邊界,然後向夜刀神宣告道:「從此往後,前方的土地即為神域。後方土地為民眾的土地。往後我將作為你的「祝子(註:神官名稱)」,代代祭祀你,望你勿再作祟,勿怨恨」
在這段記述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給人間帶來災難的「夜刀」,在文中並沒有被稱為「妖怪」,從一開始,它就被冠以「神」的稱號。無論是給村民帶來災害,還是被制服後正式成為被祭祀的存在,有關夜刀的敘述,都毫無例外地將其稱為「神」。可見在當時人看來,「神」這一存在具有雙重意義,既是帶來災害、讓人恐懼的荒神,又是被祭祀的、作為守護神的存在,在古代人眼裡,「神」比現代語境下的「神」所包含的意義更為廣泛,可以說,「神」是對所有超越性、超自然存在的總稱,在古代的「神」概念中,包括了現代人所說的「妖怪」和「神」。
那麼,「神」和「妖怪」要怎樣區別呢?換言之,「妖怪」如何成為「神」呢?在《常陸國風土記》的這個故事中,可以尋見從「妖怪」到「神」的線索。麻多智制服夜刀神後,在入山口劃定了一條邊界線,並在「神域」與「人域」之間建立了一個神社祭祀夜刀神,麻多智也成為神社中主持祭祀的神官,通過「祭祀」這種行為,使夜刀神不再為害。
因此,「祭祀」這一行為,正是促使在人間危害的妖怪發生轉變、成為神明的重要一環,換言之,是否「被祭祀」,成為區別同樣作為超自然存在的「妖怪」與「神」的關鍵標誌。作為超自然存在,當沒有被人祭祀時,它是妖怪,而當它被祭祀時,則是神明。當人們對神的祭祀出現懈怠時,神會再度危害人們的生活,夜刀神的後半部分記述正是如此:由於祭祀的懈怠,夜刀神再次前往村子裡作惡。此時的夜刀神不再是村民的守護神,而是被視為妖怪的存在。由此可見,日本的神明與妖怪之間的界限並不明晰,無論是神明,還是妖怪,都具有可變、流動的特點。
▷ 道與坂 境界性的空間
在民俗傳承的世界中,位於日常世界與他界之間的境界空間,常常是吸收想像力的中心。
「他界」,或「異界」,字面上即「另一個世界」,與我們的世界(現世)相異的世界,有時可以等同為死後的世界,與日常世界相對的是他界的非日常。日常與非日常、生與死、人與非人、意識與無意識,在民俗世界的思考中,「他界」是與日常世界相異的,是既敬畏而忌諱的對象,如送蟲祭中,人們將危害農作物的蟲子送往他界。但日常世界(現世)與他界的空間並非是完全隔絕的,連接兩者的是類似山嶽(山)、橋梁(橋)、坡道(坂)、十字路(辻)等境界性的空間。「境界性」,即游離於日常與非日常之間,兩個世界的邊界。境界性空間位於日常世界與他界之間,站在日常世界的角度,它們是日常世界的盡頭,而在他界的角度,它們是他界的入口。
第三話中,「鋼人七瀨」出現的地點正是這樣「境界性」的空間。
「鋼人七瀨」第一次出現在夜晚的公路,呈現的是民俗世界中「道」的意象。正如,村口、橋梁、坡道等都屬於境界性空間,「道」也具有境界性。「道(ミチ)」,從讀音上分解,「ミ」和「チ」,「ミ」也可寫作「御」,是用於貴人名字前的接頭詞,含有對神靈等超自然存在的敬畏之意,至於「チ」,民俗學家古橋信孝指出,「チ」在上古語言中代表神的靈力,如「八岐大蛇(ヤマタノオロチ)」、「大已貴神(オオナムチ 大國主神的另一個名字)」。
△ 「鋼人七瀨」在公路上出現
「道」,通往他界、異界。在送蟲祭中,人們製作實盛人偶(源氏與平氏爭奪天下時,平實盛因在戰鬥中被稻草絆住腳而戰死,民間認為他的怨靈變成了破壞農作物的害蟲),在村口的大道上點火燒掉人偶,以此將造成蟲害的怨靈送回他界。
其實,說起民俗意象中的「道」,我立即想到的那首兒歌:《通過吧(通りゃんせ)》。
通りゃんせ 通りゃんせ
通過吧 通過吧
ここはどこの細道じゃ
這是往哪裡的小路呢
天神さまの細道じゃ
這是通往天神那裡的小路
ちっと通して下しゃんせ
快讓我通過吧
御用のないもの通しゃせぬ
沒有正當理由的人不能通過
この子の七つの お祝いに
為了慶祝這孩子滿7歲
お札を納めにまいります
準備了禮物帶去參拜
行きはよいよい 帰りはこわい
去時容易 回時可怕
こわいながらも
可怕歸可怕
通りゃんせ 通りゃんせ
通過吧 通過吧
日本的十字路口信號燈採用這首兒歌,綠燈亮時播放。字裡行間的隱隱不安、陰鬱的曲調,對這首兒歌的來源,歷來有很多說法,這裡不詳細展開了。
「道」往往被視為通往異世界的境界性空間,漫長的小道,朝著前方無限延伸,目光匯聚的焦點,似乎將人引入一個可怖而神聖的世界。
△ 「鋼人七瀨」第二次出現在一個坡道上
「坂(さか)」,與日語中的「境(さかい)」是同一語源。坡道可以視為「道」的一部分,但通過坡道時往往會是另一種體驗,高低不同的坡路,如同聯結兩個不同時空的通路,在坡道上緩緩行走的行人,或是懷著迎接新風景的期待、或對即將到來的陌生世界感到不安與恐懼,在民俗傳承的想像中,「坂」正是這樣一個境界性的空間,因此常常是各類靈異怪談、都市傳說誕生的地點。比如京都流傳的清水寺「三年坂」的傳說:在這個坡道上摔倒,三年內必死。
△ 三年坂
在《古事記》中記載了黃泉之國與葦原中國的邊境,「黃泉比良坂」。
伊邪那岐命為追隨伊邪那美命前往黃泉之國,但因窺見了伊邪那美命的面容而驚恐逃走,羞愧難當的伊邪那美命差遣手下追捕伊邪那岐命。伊邪那美命更遣八雷神,率領千五百名黃泉軍來追。伊邪那岐命撥所佩十握之劍,向後面且揮且走。直追至黃泉比良坂之下。(中間略)最後伊邪那美命親自追來,伊邪那岐命乃取千引石,堵塞黃泉比良坂。伊邪那美命派來的追兵,追至黃泉比良坂,不得不停下腳步,黃泉比良坂是此世與彼世之間的邊界,既連接兩個世界,又是不可逾越的。
△ 日本的坡道
△ 《你的名字》中的坡道,兩人在坡道的相遇是偶然的嗎?
▷ 都市傳說
在這幾集中,「鋼人七瀨」的秘密逐漸揭曉了:少女偶像歌手七瀨花凜離奇的死成為話題,坊間流傳的各種謠言匯聚了龐大的信息量,最終通過信息整理網站使「鋼人七瀨」實體化。其實,藝人、偶像的自殺,往往會誘發巨大的社會效應,如80年代的偶像歌手岡田有希子的自殺。1986年,年僅18歲的岡田有希子跳樓自殺,自殺原因至今不明。岡田有希子死後流傳的各種靈異的都市傳說層出不窮:
某個錄製現場,中森明菜在錄製歌曲時,岡田的幽靈在她背後微笑;某次中森的演唱會的照片上出現岡田的幽靈(這類傳言或許是為中森明菜之後的自殺未遂尋求解釋)
預言少女在岡田自殺10天前夢見岡田
澤尻繪裡香是岡田的轉世(岡田自殺日期與澤尻出生日期一致)
「都市傳說(urban legend)」,這個詞最早進入日本,是在1988年,美國民俗學者Jan Harold Brunvand的著作《消失的搭車客(Vanishing hitchhiker)》(「搭車客」是美國流行的都市傳說類型)被翻譯成日文版,「都市傳說」開始為日語界所知。人群中流傳的離奇、怪異的傳聞形成了都市傳說,Brunvand就將「都市傳說」定義為:「都市生活背景下,熟識的人之間流傳的奇異故事」。不同於一般的傳說,都市傳說發生在熟悉的背景下,由熟人(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講述,講述者與事件之間不存在遙遠的距離,這些奇妙的故事在各種場合下傳播、複述,又在口口相傳中不斷變異出新的版本。
傳聞或傳言、謠言(うわさ)存在於任何社會,在「都市傳說」傳入以前,類似傳言、傳聞的故事形式被稱為「世間話(せけんばなし)」,與「伝説(傳說)」、「昔話(民間童話)」一同被歸入口述文學,柳田國男的早期著作《遠野物語》中,記載的許多流傳於日本東北地區的傳說故事,其中大多都屬於「世間話」(這些故事發生年代較近,內容虛實不定)。但由於不像「伝説(傳說)」、「昔話(民間童話)」有固定的模式和結構可尋,這類「世間話」往往呈現曖昧不明、形態多變的特點,在當時,柳田沒有做更深一步研究,而柳田之後的民俗學家對 「世間話」做了積極研究。
▷ 民俗社會的「世間話」
戶塚ひろみち的考察認為,以傳聞、傳言形式流傳的故事產生背後,存在一種共同體內部秩序的安定化機制,比如,上山採蕨菜的某某人,變成貉死掉了。
這類傳言的產生,是為了說明難以解釋的離奇死事件。當「異常」侵入共同體的「日常」時,要維護共同體內部的秩序,就需要一種解釋機制,將異常事件轉化為可被共同體理解接受的內容,使共同體重新恢復安定,「變成貉死掉了」的傳言正是在這種機制下產生,通過將離奇死亡的原因歸為超自然因素,異常被釋放到共同體外部(他界),如此一來,共同體內部又能重新獲得穩定。
小松和彥在《異人論》中 也討論了類似的機制。在民俗社會內,比如,當某戶人家一夜暴富或突然家道衰落這一難以理解的現象發生時,人們常常與超自然、神秘力量進行關聯:某一戶人如果突然富裕,是因為外來神靈的拜訪,或是殺掉了巡禮的旅人、抑或是有座敷童子居住、被妖怪附身、祭祀了外來的神等,而如果是毫無理由的家道衰落,則是因為對神靈不敬、或是怨靈作祟、座敷童子離開、附身妖怪作祟、荒廢了對神的祭祀等。
許多民俗社會中,認為家族的盛衰是由於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形成這類信仰的思考方式,與針對疾病原因的說明體系相同。某一戶人突然富裕起來,對一起生活的左鄰右舍來說是一種異常現象,而這種異常無法通過日常思考模式得到解釋,在人們的日常思考範圍之外,於是人們為進行解釋,依照民俗社會的傳統,採用『神』、『靈』等超自然概念。(小松和彥 《異人論》)
傳言、傳聞的產生背後存在著共同體內部的防衛機制,一切「異常」通過傳言、傳聞的形式,流向共同體外部的「他界」或「異界」,共同體內部得以繼續維持安定的秩序。
▷ 現代社會的「都市傳說」
這種機制在都市社會中又具有了另外的意義。傳統民俗社會中,人們很自然地相信,自己生活的日常世界之外,存在另一個世界,這個外部世界有很多名字,如「あの世」、「他界」、「異界」、「根の國」、「常世」等等,這些外部世界既是死者魂歸之所,也是神居住的聖域。「內部」與「外部」、「日常」與「非日常」,是植根於民俗社會深層的思考方式。然而,在現代社會,隨著工業化、土地開發的迅速推進,「外部世界」早已被蠶食殆盡。交通的便利、實時導航的普及、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監控,已經沒有「外部世界」能夠存在的空間。徹底消除了「外部」的現代社會,實現了永久的秩序化,在這個絕對不會有任何「破綻」的世界裡,過去用於解釋「異常」、作為恢復秩序機制的離奇傳言,似乎不再有存在必要了。然而,恰恰相反,正是在這樣一個秩序和日常都變得絕對化的社會,都市傳說才會大量湧現。這是因為:獲得永久秩序的世界本身即一個異常的世界。「都市傳說」在永久秩序化的世界裡產生,正是為在這個秩序化的世界內打開一個「破綻」,通過「都市傳說」而重現的「外部世界」,把絕對化的日常世界變為相對性的存在。
內與外、日常與非日常(如「ケ」和「ハレ」)是人固有的思考方式,因此即便生活在絕對化的日常世界。人們也依然嚮往外部世界,期望秩序出現破綻。1989年3月18日晚上,富士電視臺出現了長達25分鐘的放送事故(黑屏),短短25分鐘內,收視率達到16.9%;「《海螺小姐(サザエさん)》一家死於空難」、「哆啦A夢的故事其實是植物人野比所夢見的夢境」等謠言在學生間流傳;以及通往地獄的留言電話等,這些「都市傳說」讓人們再次發現了異世界的蹤跡,「外部世界」再度顯現,從這個意義上說,「都市傳說」是一個「重新劃界」的過程。
日本70、80年代的都市傳說,大多通過口口相傳、電視節目、雜誌擴大影響,「裂口女」起初在上補習班的學生之間流傳,「人面犬」最早由人氣雜誌《Popteen》介紹。而在網絡發達的2000年以後,都市傳說在SNS等網絡社交空間中獲得了巨大的傳播性,產生了許多新類型的都市傳說,如「參加型」的都市傳說「如月車站(「きさらぎ駅)」,最初的投稿採用向網友提問的形式,引來許多人源源不斷地跟帖,流傳時間長達10年之久(如月車站:2004年有網友在2ch論壇上投稿,稱自己乘坐末班的通勤電車時,到達了一個完全不存在的車站)。「都市傳說」在網絡上不斷擴大影響力,人們不僅在網絡空間內實時交流「神秘體驗」,甚至能超越空間限制,將「都市傳說」傳播到國外。
▷ 虛構的操縱者
動畫的最後幾話,可說是琴子對「虛構」的構建過程,這部分內容文字量巨大,基本上都是主角的自述,似乎缺乏劇情上的刺激,這種「單純講故事」的方式也引起了部分觀眾的不滿,不過個人倒對這幾話的情節展開感到驚喜,因為虛構敘述的構建,正是許多民間傳說產生的來源。這些傳說產生的中心,總是有巫女、術士等民間薩滿(薩滿,即施巫術、通靈為人佔卜治病的民間神職人員)的身影。
在長野縣南信濃村的此田,昭和4年,當地發生了一起讓村民們惶惶不安的事件,即「妙悟鉦事件」。在村裡的妙悟靈神祠堂裡的木牌上,留下了該事件的記錄:
奉鎮座妙悟靈神
此神由來如下
妙悟鉦,原為平岡村熊谷長藏氏所有,本村的越下菊市氏從長藏處購買,用作念佛祭具,此後每年死者頻出,近來愈發嚴重,甚至鎮守神的祭日也沾染喪事的不吉,村民感到恐懼,恭請神靈詢問緣由,最終判明一切都是妙悟鉦作祟的緣故,因此將該鉦返還原主,另勸請鉦靈,供奉於此。
昭和4年2月15日
從這段記錄可以得知,此田村內已經連續幾年出現死亡事件,頻繁的葬禮不僅給日常生活帶來諸多不便,甚至影響到村內鎮守的祭祀活動(鎮守:鎮守的概念類似于氏族神或土地神,不過鎮守一般在佛教寺院祭祀),感到不安的村民,於是寄希望於神靈的「託宣」。前面曾提到過,在一個村落共同體中,每當出現難以理解的異常事件, 村民們會急於尋求某種解釋,以迅速將「異常」吸收到「正常」的秩序中 。
解釋的提供者正是薩滿這類民間宗教師。昭和4年正月,此田村民請來了幾位「禰宜(即神社的神職人員,輔助宮司)」。禰宜進行了神靈附體的召靈儀式,得出結論:妙悟鉦原為巡禮僧所有,巡禮僧在平岡被人殺害後,妙悟鉦易主,最終輾轉到此田村民手中,因此一系列異常事件的根源是妙悟鉦上的怨靈所致。於是按照託宣的內容,村民舉行了儀式,將妙悟鉦「送」出村外,又建立妙悟靈神的祠堂,祭祀怨靈,此後,村民死亡事件減少。看來在禰宜的解釋下,一切都得到了完滿的解決。
當時參加儀式的其中一名禰宜回憶說,儀式由5名禰宜進行,第1名禰宜需要進入失神狀態(以成為神靈附體時的「容器」,即「憑座」),第2名禰宜作為村民的代表,向神靈問話(以獲得神的「託宣」),另兩名禰宜主要充當輔助建議的角色,最後的是整個儀式的主持者,負責吟誦咒文。當「憑座」身邊的「御幣」輕微晃動時,即視為神靈附體成功,接下來就是對神靈的問話,此處不詳述。
那麼,禰宜這類民間薩滿在事件中的作用是什麼呢?簡單來說,就是對「歷史」的操縱,這裡所說的「歷史」當然是村民眼裡的「歷史」,並不是作為歷史學家研究對象的歷史,有常識的歷史學家對這些虛構的「歷史」嗤之以鼻,然而對生活在共同體內的村民來說,禰宜通過儀式獲得的「託宣」,為一系列異常現象提供了可信服的答案,在這個從不可解到可理解的過程中,受到威脅的秩序重新恢復正常,村民的不安心情也因此平復下來,「將妙悟鉦送出村外」顯然是一個象徵性的行為,通過將外來的「異常」驅逐出村外,村內重新獲得安定。對「妙悟鉦事件」的解釋最後刻印在了祠堂木牌上,成為此田村「歷史」的一部分。
作為「虛構操縱者」的民間薩滿,同時也是現象的解說者,為現象提供了所指意義,更進一步說,他們也是傳說的創作者,構建出龐大的傳說體系(「妙悟鉦作祟」這一故事形態在民間的各類怨靈傳說中並不鮮見,妙悟鉦事件最終也成為村內傳說的一部分)。薩滿的這類角色,讓人類學家著迷,列維-史特勞斯談到薩滿的治病方法時,指出薩滿的解釋有效地將「外在的」病痛整合到有意義的體系中,使得病痛不再那麼難以接受:
薩滿的神話學與客觀現實不相符合,但這並不重要。病婦相信神話,並且隸屬於一個相信神話的社會(中略)。她所不能接受的是那些與此不相干和難以忍受的疼痛,這疼痛在她的體系中是一種外來的成分,但是薩滿卻能藉助神話,把這些疼痛重新統一在一個凡事皆有意義的整體之中 (列維-史特勞斯《結構人類學》)
共同體的「病痛」顯然也是通過薩滿的解釋才得到了消除,至於解釋本身是否具有真實性,對共同體內的村民來說,並不是關注的重點。
由此可知,琴子在整個「鋼人七瀨事件」中,發揮得正是民間薩滿的作用(至於為何沒有神靈「託宣」,大概是因為琴子本身就是接近神的存在)。「爭奪虛構」,第10話的標題似乎有誇張之嫌,然而在過去的民俗社會,能否成功構建「虛構」,關乎整個共同體秩序的維持。在虛構爭奪中,構建了合理虛構的琴子成功驅逐了「異物」,正是秩序的維持者。
-FIN-
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特色內容
上映半年就入選影史最偉大女性電影,名副其實還是榜單廉價?
看完他的隔離日記,別忘了看看他最動人的巔峰作
三十年黑暗影像,締造世界影壇最鬼魅大師
天下大亂錯在警察?但這就是法國人公認的年度最佳
半個世紀,從世界最高顏值到影壇最高演技
監控無所不在,造就了恐怖片復興?
請為深焦口碑榜投票
原標題:《一部暗藏十萬個都市傳說的推理番》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