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紅
長坪溝和畢棚溝是兩個藏在深閨少人知的寂寞美人。在川西,這樣沉睡在大山褶皺裡的人間仙境比比皆是。
從四姑娘山大峰峰頂撤下後,我在日隆鎮休整了一天。據當地老鄉說,從長坪溝至畢棚溝的穿越,難度和強度都大大地高於攀登大峰。最近又剛剛發生了一起山難,兩個青年在翻越兩溝交界處的海拔4600餘米的卡子山時,遭遇大風雪,不幸遇難。這個可怕的消息,讓我從成功登頂大峰的沾沾自喜中清醒過來,嚴陣以待地在日隆鎮狠狠地休息了一天。
我住在盧老七家,盧老七是盧三哥的弟弟,那個著名的高山嚮導——盧三哥,已在一場轟動全國的山難中不幸遇難了。盧三哥的弟弟們,繼續像他們的兄長一樣,做著這個危險的營生。其間的酸甜苦辣,有多少是出於對大山的熱愛,又有多少是出於養家餬口的需要呢?我下定決心,從此再不和高山嚮導討價還價。他們或許純樸、或許狡詐,但所有這些和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處境相比,輕微如九牛一毛。更何況,在命懸一線的危難時刻,生命和生命之間的互相依存,怎麼又是金錢能計算清楚的呢?
盧老七的媳婦是個精明能幹的漂亮川妹子,因為老七帶領另一支登山隊攀登尖子山,被風雪阻隔在營地,無法如期趕回,她答應幫我另找一個經驗豐富的至少兩次進過這兩條溝的嚮導。直到夜裡11點,才確定由唐大哥作我此行穿越的嚮導。
四姑娘山含一山三溝,其中之一的溝就是長坪溝。我凌晨4點起床,收拾好行裝,到達溝口的時候,大約是6點鐘。由於前一天,也就是我休整的那一天,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溝裡泥濘不堪。朦朧的晨光中,薄霧還未完全散去,靠著頭燈的微弱光線,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稀泥裡蹚著。當天的任務是徒步10小時約30公裡到達卡子山腳下,休整一夜,確保第二天翻越卡子山,第三天到達位於理縣的畢棚溝,從而完成整個穿越。聽唐大哥講,卡子山坡陡路滑,難度強度都很大,尤其是畢棚溝那一側的下山路,十分危險。為了確保有一整天的時間耗在卡子山上,長坪溝這一側的穿越要儘早完成,否則,沒有足夠的時間恢復體力,整個穿越計劃就會延期。而卡子山上,雖然在海拔4200米處有一個平臺可以紮營,但風很大,夜裡氣溫很低。唐大哥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輕視地看了看我,用他的話說是:「你個女娃娃呀,哎!」就是那輕輕地一瞥,讓我在接下來的行程裡,咬著牙,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在長坪溝裡飛奔。
長坪溝已經開發的那一段,風景沒有什麼獨特之處,在川西,這樣的溝俯首皆是。驚人的畫卷是在過了木騾子以後展開的。大片大片的沼澤地和沒有任何橋梁的無數次的涉河使普通的遊客望而卻步。風光總在人煙稀少處顯露它不被人類染指的本來風貌,形態和顏色都還原成原始的本真。四姐妹峰尤其是么妹峰妖嬈的背影和風姿綽約的婆繆峰遙相呼應。野人峰、駱駝峰,雄俊的峰巒衝破雲霄,皚皚的白雪倒映在幽幽的碧湖裡。鬱郁的森林,茵茵的草場,同是綠色,卻有著那麼豐富的層次。
我在唐大哥吃驚和讚許的嘖嘖聲中,提前一小時到達溝尾,一個巨大的漏鬥型的山峰,橫堵在這裡。躺在卡子山腳下鬆軟的草坪上,聽著溪水的潺潺歌唱,舒展開疲憊的筋骨,閉上眼,感覺著白雲悠悠地從眼前飄過,那種痛並快樂著的感受真是令人盪氣迴腸。
知道第二天還有更艱難的路程在等待著我,晚餐後,在清冽的河水裡洗漱完畢,便早早地鑽進帳篷休息了。
早晨收營的時候,我發現頭天晚上拾掇得好好的垃圾袋被撕扯得亂七八糟。罪魁禍首一定是昨晚在營地周圍徘徊的那幾頭犛牛。重新收拾一遍,用一塊很結實的大石頭壓好,囑咐唐大哥回程的時候,一定記著把垃圾帶出溝。看著我殷殷地囑咐的樣子,唐大哥有一些感動,他可能不懂「走過不留痕」的道理,但一個異鄉人對他家鄉,對他賴以生存的這一方山水的愛護,他一定是懂得的。
儘管事先早已經預想到了翻越卡子山的艱難,事到臨頭,隨著海拔的升高,呼吸的急促,還是有些讓我猝不及防。汗水打溼了頭髮、打溼了衣服,毒辣的陽光灼著帽簷擋不住的臉。四周已經沒有了任何植被,光禿禿的碎石路仿佛無邊無際。埡口處的經幡隨風舞動著,幾隻蒼鷹在雲端翱翔。我寂寞地走著,幾乎沒有力氣說話。坡度越來越陡,積雪越來越深,在埡口處,積雪已深及膝蓋,風大得幾乎要把我吹倒。艱難過了埡口,屬於理縣管轄的蜿蜒30餘公裡的畢棚溝,盡收眼底。
畢棚溝,號稱川西最美的溝。遠遠地遙望,森林、海子、溪流、雪峰,和長坪溝風格很類似。下卡子山時,最先湧入我眼帘的植被是成片的高山杜鵑。當杉樹和紅松接踵而至的時候,我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此行最艱難的一段路,我終於走過了。
那天晚上,畢棚溝裡,巍峨的雪峰下,一條清澈的溪流旁,鬆軟的草地裡,巨大的木樁上,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燃盡了罐裡的氣,吃光了包裡的糧。回望卡子山,巨大的碎石坡,像一條石瀑,懸掛天際,真是無法相信,我就是從那裡一路走下來的。
這麼多年,我一次次攀登、一遍遍穿越,踩踩腳下的山、望望走過的路,從不敢稱自己戰勝了大山、徵服了自然。神奇的大自然一如既往地神奇著,並不因幾個人的光臨而改變什麼。我能改變的只能是自己的內心,站在峰巔之上,只感覺人類是如此渺小。一山一石、一木一草,大自然隨意的一個進程,就使人類的壽命無法完整地領略,人類除了敬畏,並不能留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