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叫丹尼爾,但他真想改名為辛伯達,因為他在一本厚厚的紅色封面的精裝書裡看到過辛伯達的冒險故事。無論在教室還是宿舍,他都經常帶著這本書。老實說,我相信,除了這本書之外,任何其他書他都沒有看過。他不主動談這本書,除非有人問起。這時候,他那雙烏黑的眼睛就炯炯有光,狹長的臉上也突然容光煥發起來。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從不參與別人的談話,除非話題有關大海或者旅行。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居住在陸地上,的確是這樣。他們出生在陸地,他們感興趣的是陸地上的事物。甚至水手也往往居住在陸地上。他們喜歡房屋和女人,他們談論政治和汽車。可是他——丹尼爾——卻似乎屬於另一種人。陸地上的事物,無論是百貨商店,汽車,音樂,電影,當然還有中學的課程,都使他厭煩。但他從來不說,甚至也不打呵欠表示討厭。他仍然留在原位,坐在長凳上或者樓梯上,對著風雨操場,呆呆地看著前方。他成績一般,每個季度考試都僅僅能湊夠合格的分數。老師喊他的名字時,他就站起來,背書,然後坐下,完了。他雖然睜著眼睛,但卻仿佛在做夢。
即使別人談論海,也引不起他多久的興趣。他仔細聽一會兒,提幾個問題,發覺大家並不是真的談論海,而是在大談海水浴,海底捕魚,海灘,和日射病。於是他走開了,回到自己的長凳或樓梯上坐下,照舊呆呆地看著前方。因為他想聽別人談論的不是這種海,而是另一種海。誰也不知道是哪一種,反正是另一種海。
這一切就是他失蹤以前,他出走以前的情況。誰也想不到他有一天會出走——我說的是真的出走——從此一去不返。他很窮,父親在離城幾公裡的地方經營一個很小的農場。丹尼爾經常穿一件寄宿生的灰色罩衣,因為他家離學校太遠,不能天天晚上回去。他有三四個哥哥,但誰也不認識他們。
他沒有朋友。他不認識別人,別人也不認識他。也許他寧願這樣,免得和別人有什麼瓜葛。他的臉很奇怪,又窄又長,一雙黑眼睛很漂亮,但沒有神。 他什麼話也沒跟別人說,但早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這是肯定的。他腦子裡已經準備好一切,記住了路線和地圖,以及要經過的城市的名字。也許,日復一日,他幻想過許多事情,每天晚上,當其他人開玩笑,偷偷抽菸的時候,他在宿舍裡躺在床上,浮想聯翩,想到了河水潺潺流向大海,想到了海鷗飛鳴,想到了風,想到了扑打船桅的暴雨和浮標發出的警笛。 他是初冬出走的,時間大概是九月中旬。一天,當住在那幢灰色的宿舍大樓裡的學生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大家一睜開眼睛馬上就發覺他走了,因為他床上一點也不亂,被子疊得好好的,一切都整整齊齊。大家只說了一句:「噢!丹尼爾走了!」事實上也不怎麼覺得驚訝,因為大家多少還是預料到,這樣的事遲早總會發生。但誰也沒說別的話,因為誰也不願意人們把他抓回來。 甚至連中班那幾個最多嘴的學生也沒說什麼。真的,能說些什麼呢?大家什麼也不知道。有一陣子,大家在院子裡,或者在上法語課的時候私下交頭接耳,但說的都是支離破碎的話,只有我們自己才懂得其中的意思。 但是,儘管我們閉口不談,可上面卻鬧得滿城風雨。教師和學監們經常被召到校長辦公室甚至警察局去問話,督學不時來到學校逐個盤問學生,想從他們嘴裡套出真情。 自然,除了我們知道的有關海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我們都談了。我們談到了山,談到了城市,姑娘,寶藏,甚至還談到了拐騙孩子的江湖術士和外籍軍團。我們這樣說的目的是要把線索弄亂。教師和學監們越來越惱火,態度也變得兇了。 這件事一直鬧了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報紙上登過兩三次尋人的廣告,丹尼爾的相貌特徵和一張根本不像他的照片也都登出來了。然後,一下子事情又沉寂下來,因為我們大家都被這件事弄煩了。也許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丹尼爾的父母只好自認倒黴,因為他們太窮了,有什麼辦法呢?警察把事情擱置起來,他們自己是這樣說的。他們還說了一些話,教師和學監們也跟著重複,似乎這樣的事情平常得很,可我們卻覺得很不尋常。他們說,像這樣突然失蹤而遍尋不獲的人,每年有成千上萬。教師和學監們也重複這句話,還聳聳肩,似乎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普通的事了。可是我們,聽到這樣的話,不禁浮想聯翩,心靈深處湧現出一種神秘而誘人的幻想,直到今天這種幻想還在繼續。 丹尼爾肯定是夜裡到達的,他坐的是一列長長的運貨列車,不分白天黑夜地開了很久。運貨列車因為車廂多,走得又慢,而且每站都停,所以專門在夜裡行駛。丹尼爾身上裹著麻袋片,躺在車廂裡硬梆梆的地板上。他從疏落的門縫往外張望,發現列車降慢了速度,發出吱吱的聲音,沿著站臺停了下來。於是他打開車門,跳到鐵軌上,沿著斜坡飛跑,直到找著一個出口。他沒有行李,只有一個海軍藍的旅行袋,這個旅行袋他一直背著,裡面放著那本紅色封皮的舊書。 現在他自由了。他覺得冷,而且因為在車廂裡待的時間太長而感到兩腿酸痛。天很黑,下著雨。丹尼爾儘量加快腳步,好遠遠離開城市。他不知道該到哪裡去,而只是徑直朝前走,沿著兩邊車庫的牆壁,踏著昏黃的路燈下閃光的路面向前走。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牆上也沒寫什麼地名。但海已經不遠了。丹尼爾猜出海就在右面某個地方,被高大的水泥建築物擋住,在牆壁後面沉沉的黑夜裡。 丹尼爾走了一會兒,覺得累了。現在他已經來到了郊外,城市的燈光已經被他遠遠地拋在後面。夜一片漆黑,陸地和大海都看不見。丹尼爾想找一個地方躲避風雨,看見路旁有一所板房便走了進去,在那裡一直睡到天亮。在列車上的時候,他一直扒著車門偷偷往外看,好幾天沒吃沒睡。他知道現在絕對不能碰見警察,所以就藏在木板房子的盡裡面,啃了一點麵包就睡著了。 丹尼爾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很高了。他走出木板房,揉揉眼睛走了幾步。到沙丘那邊去有一條路,他朝這個方向走去,心撲通撲通直跳,因為他知道海就在沙丘的另一邊,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他在路上跑著,爬上沙丘的斜坡。風颳得越來越大了,帶來了一陣異樣的聲音和氣味。最後他終於爬上了沙梁。從那兒一下子看見了大海。 海就在這兒,在他前面,一大片都是,廣闊無邊,浪高得像座山,閃著深邃的藍光。近了近了,洶湧的浪濤朝著他衝過來了。 「海!海!」丹尼爾心裡想,但不敢大聲喊出來。他站在那裡,手指微微張開著,一動也不動。他真不敢相信昨晚就睡在大海旁邊。現在,他聽見浪濤在海灘上慢慢移動的聲音。突然,風停了,燦爛的陽光照在海面上,把每一個浪尖都點著了。灰色的沙灘,又平又滑,上面小溪縱橫,還有大片大片的水塘,映照著藍天。 他腦子裡嗡嗡直響,感到陣陣眩暈。他想說話,甚至想叫喊,但聲音噎在喉嚨裡喊不出來。於是他只好連跑帶嚷,把藍布袋扔到遠遠的沙灘裡。他像一個橫過高速公路的人那樣,揮舞雙臂,甩開兩腿,從一簇簇的海藻上跳過去,在海灘高處乾燥的沙堆裡跌跌撞撞地跑著。他脫掉了鞋襪,光著腳,跑得越來越快,連飛廉草的刺也感覺不到了。 海在沙原盡頭很遠的地方,在亮光裡閃動著,不斷變換顏色和形狀。從一片蔚藍變成了灰色,綠色,最後幾乎變成了黑色,有時是赭色的沙帶,有時又是白紗似的浪花。丹尼爾不知道海竟是那麼遠。他兩臂緊貼著身體繼續奔跑,一顆心在胸口怦怦直跳。現在,他感到腳下的沙灘硬得像柏油路面,又溼又冷。他越跑越近,浪濤聲也變得越來越大,像噴出來的蒸汽,噝噝地響成一片,初時緩慢而柔和,後來突然變得急劇而粗獷,像火車在鐵橋上轟隆駛過,或者像一川流水潑剌剌地倒退。但丹尼爾一點也不害怕。他衝開寒氣,目不斜視地繼續以全速向前奔跑。跑到離浪花不到幾米的時候,突然聞到了深海的氣息,便停下了腳步。他感到腹股間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飽含鹽分的海水發出強烈的氣息,使他喘不過氣來。 他在潮溼的沙灘上坐下,看著前面的大海波濤洶湧,直衝雲天。這是他渴望已久的時刻,他一直嚮往有這麼一天。能夠真正地而不是像在照片或電影裡那樣,看到整個大海出現在他周圍,洶湧澎湃,波濤翻滾,帶沫的白浪激起濛濛細雨,霧氣如塵,在陽光中飛灑,尤其是極目遠眺,彎彎的地平線像一堵高牆佇立天邊。這樣的時刻,他嚮往太久了!現在,他突然感到全身乏力,仿佛馬上就要死去,或者立刻就要睡著了。 真的是海,他的海!這個海,現在只屬於他一個人!他知道從此以後,他永遠也離不開海了。丹尼爾在堅硬的沙灘上躺了很長時間。他側臥著,等了很久很久,直到海水開始沿著斜坡漫上來,觸到了他赤裸的雙腳。 海潮來了。丹尼爾一躍而起,繃緊全身的肌肉準備逃走。遠處,海浪扑打著黑色的礁石,發出雷鳴般的聲音。但目前海水還沒有什麼力量,只是在沙灘下面激濺,翻騰,緩緩地漫上來。丹尼爾兩腿周圍微微泛起了浪沫,腳踵附近出現一個個小水潭。冰冷的海水咬齧著他的趾頭和腳踝,他感到一陣麻木。 潮漲風起,風從天際吹來,頓時滿天是雲。這些雲很奇怪,像浪沫一樣。鹽粒仿佛沙子,隨風飛揚。丹尼爾再也不想逃了。他沿著海邊,踏著流蘇般的浪沫走去。每當波浪湧來,他就感到沙子在他張開的趾縫中流過來,然後又流回去。遠處,地平線一起一伏,像呼吸似的,氣浪向大地直壓過來。 丹尼爾感到口渴,他雙手掬起帶沫的海水,喝了一口。鹽澀得他口舌發燙,但他還是繼續喝,因為他喜歡海水的味道。這自由奔放,無邊無際的海水,這一輩子也喝不完的海水,他渴望多久了啊!上一次漲潮,海水把一些碎木頭和骨架般的樹根衝到岸邊,現在,海水又把這些木頭和樹根慢慢地託起來,衝到更高的地方,和巨大的黑色海藻纏繞在一起。 丹尼爾在海邊走著,貪婪地注視著,似乎想一下子洞察大海所顯示的一切。他撿起滑溜溜的海藻和貝殼,放在手裡端詳,他順著蚯蚓在淤泥中鑽出的甬道挖掘。他一面走,一面找,有時還趴在潮溼的沙地上找。頭上烈日當空,大海仍然不斷咆哮。 丹尼爾不時停下來,面向地平線,注視著企圖越過礁石的巨浪。他用全身的力量呼吸,感到氣流在胸臆間一進一出,仿佛大海和天邊都一股腦兒灌進了他的肺腑和頭腦,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巨人。他抬頭遠望,只看見黑沉沉的海水。那裡,既沒有陸地,也沒有浪沫,只有遼闊的天空。他低聲對遠處的海水說話,仿佛海水真能聽見似的。 「你真美,來吧,把整個大地,把所有城市都蓋起來!你漲吧!漲吧,漲吧,到這裡來!到這裡來!」 就這樣,他懂得了海水是怎樣前進的,怎樣漫上來,漲潮,然後像手似的沿著各個小小的沙谷伸展。灰色的螃蟹,高舉雙螯在他面前像蟲蟻般輕盈地跑過。白色的海水灌滿神秘的洞穴,淹沒隱蔽的甬道。海水不停地漲,一浪比一浪高。動蕩的水面越擴越大。丹尼爾在海水前面手舞足蹈,像灰色的螃蟹那樣舉起雙臂橫著跑,海水趕上來啃咬他的腳踵。然後,他又跑回來,在沙灘上挖幾條壕溝好讓海水漲得更快。他像唱歌似的對海水說話,幫助海水漲上來。 「喂,你漲呀,喂,波浪,漲高一點,再上來一點,來!」 現在,海水已經漫到他的腰部,但他一點也不覺得冷,也不感到害怕。溼漉漉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頭髮像海藻一樣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海水在他周圍翻滾,退下去時力量之猛使他不得不匍匐在沙灘上以免仰面朝天地摔倒。然後,退下去的海水又衝回來,把他往海灘高處推去。 死了的海藻抽打著他的雙腿,纏住他的腳踝。丹尼爾像抓蛇那樣把海藻扯下來扔到海裡,同時大喊: 他不看太陽,也不看天。現在,連遠方那塊陸地和陸地上的樹影也看不見了。周圍沒有人,除了海,什麼人也沒有。丹尼爾感到自由極了。 突然,潮水漲得更快了。海水已經沒過了礁石。現在,浪從遠處的海面湧來,一路上毫無遮攔。壯闊的波濤從斜刺衝來,浪尖冒著水氣,暗藍色的波谷深深地凹進去,邊上儘是泡沫。這股浪來得太快了,丹尼爾躲閃不及,只好轉身就逃,浪打在他的肩上,越過了他的頭頂。他本能地用指甲使勁插進沙裡,穩住身體,屏住呼吸。海水帶著雷鳴般的聲音落在他身上,旋轉翻滾,鑽進他的眼睛,耳朵,嘴巴和鼻孔。 他拼出全身力氣向乾燥的沙岸爬去。頭昏沉沉的,有一陣子趴在流蘇般的浪沫裡,一動也不能動。但大浪繼續咆哮著撲過來,浪峰湧得更高了,波谷凹進去像山洞一樣。於是丹尼爾向海灘高處奔去,越過海藻地帶,在沙丘上坐了下來。這一天其餘的時間,他再也沒有接近海。但他全身仍然抖個不停。渾身上下瀰漫著刺鼻的鹽味,眼底裡仍然閃動著耀眼的波光。 海灣的另一頭,有一個滿是巖洞的海岬。丹尼爾來到海邊的頭幾天就住在這個海岬上。黑色的巖石下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巖洞。洞裡鋪著鵝卵石和灰色的細沙。這些天,丹尼爾就住在這裡,眼睛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大海。 當灰濛濛的陽光剛剛出現,海天一色中地平線隱約可見的時候,丹尼爾就爬起來,走出巖洞。他攀到烏黑的巖石頂上去喝水窪子裡的雨水。巨大的海鳥也到這裡來。它們圍繞丹尼爾飛翔,發出長長的嘎嘎的叫聲,丹尼爾用口哨回答它們。早晨來了,潮水已經退盡,神秘的海底一覽無遺。那裡有大片大片的渾濁的水塘,巖石間掛著瀑布似的急流,還有滑溜溜的小徑和堆積如山的海藻。於是丹尼爾離開海岬,順著巖石走下來,一直走到潮水退了以後出現的那塊平原的中央。他似乎來到了大海的中心,來到了一個只存在幾小時的奇異的地方。 時間不能耽擱,成排的黑色礁石已經近在眼前。丹尼爾已經聽到了浪濤在低聲咆哮,深深的流水在嗚咽。這裡,太陽照耀的時間不長,大海很快就會回來用自己的身影把礁石遮蓋。雖然陽光強烈照射,但礁石仍然是冷冰冰的。大海總算露出了一些秘密,但必須趕快弄懂,否則秘密就會稍縱即逝。丹尼爾在海底的巖石上,在巨大的海藻叢中奔跑。一股濃烈的氣味從水塘和黑色的峽谷中升起,這是一種人類從未聞到過的,使人陶醉的氣味。 丹尼爾在海邊的大水塘裡尋找魚蝦和貝殼,他把胳臂放在水裡,一簇簇海藻之間。等蝦蟹之類的甲殼動物遊過來碰到他的手指時,便把它們捉住。水塘裡還有不停地一開一合的海葵,紫的,灰的,血紅的都有。 平滑的巖石上生活著白色和藍色的帽貝,橙色的織紋螺,還有筆螺,蚶和櫻蛤。鶉螺的殼很寬,玉螺的殼像貓眼石,在太陽照射下發出熠熠的光芒。有時,在海藻的葉子間,突然會出現大鮑魚的彩虹般的空殼,一隻刀蟶,或者一隻形狀非常好看的扇貝。丹尼爾透過明淨的水波,久久地注視著它們。看著看著,仿佛自己也住在水塘裡,深藏在一道小小的石縫中,躲避耀眼的陽光,等待著大海的黑夜。 他獵取帽貝充飢。要捉帽貝,必須不發出任何聲響,悄悄地走過去,否則它們就會緊緊地貼在石頭上。靠近以後,就飛起一腳,用大腳趾頭把它踢下來。但帽貝往往聽見丹尼爾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便倏地貼在巖石上,發出一連串噼啪噼啪的聲音。當丹尼爾捉到了足夠的蝦和貝類的時候,就放在巖石上一個小水窪裡,等一會兒用幹海藻生一堆火,把這些東西放在空罐頭盒裡煮。然後,他走遠一點,到海底平原的最邊緣,微波蕩漾的地方看看,因為那裡住著他的朋友章魚。 丹尼爾來到海邊的第一天,甚至在認識海鳥和海葵之前,就先認識了章魚。那天,他一直來到波光粼粼的水邊。這時,大海和地平線已經平緩下來,不再翻騰,巨大的暗流似乎還在養精蓄銳,引而未發。這個地方大概是世界上最秘密的所在了,每天日照的時間只有幾分鐘。丹尼爾扒著滑溜溜的巖壁緩緩前進,好像要下到地心似的。他看見一個大水潭,潭裡的水紋絲不動,長長的海藻在水中輕輕漂動。他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臉幾乎碰到了水面。他看見那隻章魚的觸鬚在潭壁間緩緩遊弋。這些觸鬚從潭底一條裂縫裡伸出,像一股煙,沿著海藻慢慢地升上來。丹尼爾屏住呼吸,看著幾乎靜止不動的觸鬚和細絲般的海藻纏在一起。 章魚出來了。長長的圓筒狀的身體謹慎地移動著,觸鬚在前面輕輕地上下擺動,突出的眼眶裡兩隻黃色的眼睛在短暫飄忽的陽光中,發出金屬般的閃光。它把布滿紫色吸盤的長長的觸鬚輕輕地甩了一會兒,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突然,它看見了伏在水潭上的丹尼爾的影子,便倏地後退,把觸鬚收攏來,放出一股灰藍色的奇怪的煙霧。 現在,丹尼爾像每天一樣,來到離海浪不遠的水潭邊上。他俯身朝著清澈的潭水,低聲呼喚章魚。他坐在巖石上,把赤裸的雙腿放進水中,正對著章魚棲息的那條石縫,然後一動不動地等著。不一會兒,感到章魚的觸鬚輕輕地碰到他的皮膚,纏繞他的腳踝。章魚謹慎地撫摸他的趾縫和腳板。丹尼爾不禁笑了起來。 「你好,韋亞特。」丹尼爾說道。韋亞特是章魚的名字,當然,章魚自己可不知道。丹尼爾低聲對它說話,生怕嚇著它。他向章魚提問題,問它海底發生的事情,問它波浪下有什麼東西。韋亞特沒有回答,但它繼續輕輕地,像頭髮那樣,撫摸丹尼爾的雙腳和足踝。 丹尼爾很喜歡它,但從來不能長久地看見它,因為海很快就漲潮了。如果捉到的魚蝦很多,丹尼爾會扔一隻螃蟹,或者幾隻蝦到水潭裡給章魚。這時,章魚灰色的觸鬚就會像鞭子那樣忽地伸出來,把獵物攫住,拖回巖石。丹尼爾從沒見過章魚吃東西。它總藏在黑魆魆的石縫裡,動也不動,只把長長的觸鬚伸到前面,在水裡漂浮。也許它像丹尼爾一樣,到處跑了很久才最終在這個水潭裡找到自己的家。也許它躲在暗處,透過明淨的海水,凝視著上面晴朗的天空。 當海潮完全退盡的時候,一切都似乎明亮起來。丹尼爾在巖石間走著,腳下是鬆軟的海藻。太陽照射在水面上、石頭上,發出強烈的閃光。這時風停了,連一絲兒風也沒有。燦爛的陽光照在這塊海底平原上,天空顯得又大又藍。丹尼爾的頭和兩肩被曬得暖烘烘的。耀眼的光芒使他不得不把眼睛閉上。除了天空,太陽,以及在巖石上閃爍的鹽粒,周圍什麼也沒有了。 一天,大海退到了很遠的地方,地平線上只看見一條很細很細的藍邊。丹尼爾動身上路了。他在海底的巖石叢中走著,感到一陣陶醉,仿佛要到一個荒無人跡的地方去探險,可能一去不復返似的。這天,一切好像都不一樣,既陌生又新奇。丹尼爾回過頭去,看見陸地已經被遠遠拋在後面,像一個泥濘的湖泊。他感到孤獨。被海水衝刷得光禿禿的巖石,沒有一點聲音。從所有裂縫,所有神秘的水潭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於是,丹尼爾加快腳步,最後跑了起來。一顆心,像第一天來到大海邊上那樣,撲通撲通直跳。他一個勁兒地跑,越過水塘,跳過一堆堆海藻,在巖石上飛奔,一面張開雙臂,保持身體平衡。 有的巖石像大石板,滑溜溜的長滿細細的海藻;有的巖石像刀刃一樣鋒利;有的石頭非常奇怪,像鯊魚皮。水塘處處,波光漣漣。嵌在巖石上的貝殼被太陽照得噼啪作響,成團的海藻發出一種奇怪的蒸汽的聲音。 丹尼爾在海底平原上漫無目的地跑著,也不停下來看一看波浪在什麼地方。現在,海已經不見了,它早已退到了地平線,好像鑽進一個通向地心的洞裡去了。 丹尼爾並不害怕,但似乎有點變了。他不再呼喊大海,也不再對大海說話。陽光照在水塘上,水像鏡子一樣閃亮。陽光落在巖石的稜角上,碰碎了,濺起閃電般的光雨。到處都是亮光。有時很近,似乎可以感到道道光線掃過臉面,有時又非常遠,仿佛寒星在閃爍。為了追逐這些光線,丹尼爾在巖石間曲折奔跑。陽光使他感到自由自在,如醉如狂。於是,他也像光那樣,旁若無人地跳著,跑著。這裡的光不像沙灘和沙丘上的光那樣柔和,安靜。這裡的光是一陣不斷噴發的,狂暴的旋風,在天空和巖石這兩面鏡子之間翻騰,跳躍。 此外還有鹽。多天以來,鹽在各處堆積著。黑色的石頭上,鵝卵石上,軟體動物的貝殼裡,甚至懸崖下蒼白的小樹葉上,都有鹽的蹤跡。鹽穿透丹尼爾的皮膚,凝結在他的嘴唇、眉毛和睫毛上,鑽進他的頭髮和衣服裡。鹽已經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個灼人的硬殼,甚至還鑽進他的身體,喉嚨,肚子,直到骨髓。鹽咬齧著,像玻璃粉那樣,發出軋軋的聲音。鹽使他視網膜發痛,眼冒金星。陽光似乎把鹽點著了,每一顆晶粒都在丹尼爾周圍,在他體內燃燒。他如醉如狂,像觸電似的顫抖著,因為鹽粒和陽光不允許你留在原地。它們要你手舞足蹈,要你跑,要你從一塊巖石跳到另一塊巖石,要你在海底飛奔。 丹尼爾從來沒見過這樣多白的東西。一切都是白的,甚至連水塘和天空也都是白的。強烈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把眼睛閉上,並且停了下來,因為他兩腿發抖,站都站不住了。他在一塊平滑的巖石上坐下,面前是一個海水造成的小湖。他聽見光在巖石上蹦跳。周圍響起一陣陣脆裂聲,噼啪聲和嘶嘶聲。耳旁還有一陣蜜蜂那樣的嗡嗡聲。他感到口渴,但似乎世界上任何水都解不了他的渴。光繼續燒灼他的臉,雙手和肩膀,咬齧著他,使他又麻又疼。滿含鹽分的淚水從他緊閉的兩眼慢慢地流下來,暖乎乎地流過他的臉頰。他使勁把眼皮睜開,凝視著一片白晃晃的巖石。荒涼的原野上,水塘閃著強烈的光芒。海生動物和貝殼都不見了,它們已經躲進了石縫,躲到海藻的帳篷下去了。丹尼爾坐在光滑的巖石上,俯身向前,把襯衣蓋著頭頂,好躲開光線和鹽粒。就這樣,他把頭放在兩膝之間,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周圍灼熱的一切仍然在海底平原上來回跳舞。 起風了。初時風還比較弱,在沉沉大氣中,艱難地刮著,後來逐漸增大。那是一股來自天邊的冷風。塘裡的水戰慄了,顏色也變了,天空出現烏雲,光線又恢復蒙蒙一片。丹尼爾聽見了海的咆哮。海越來越近了,大浪滔滔,拍擊巖石。水珠濺溼了他的衣衫,把他從迷夢中驚醒。 海已經到了面前,來得非常迅猛,很快就包圍了遇到的第一批巖石。被裹住的巖石仿佛是一個個小島。海淹沒了所有的縫隙,有如江河泛濫,其勢洶洶。每吞掉一塊巖石,就發出一陣震撼大地的隆隆聲,連空氣也轟鳴起來。 丹尼爾一躍而起,一口氣向岸邊奔去。現在,他再也不想睡了,再也不怕陽光和鹽粒了。他感到體內有一股怒火,有一股無名的力量,似乎一頓腳就能把巖石踩碎,把裂縫蹬塌。他順著風向,在大海前面奔跑,聽見身後濤聲大作。他自己也不時地模仿浪濤的聲音大喊:「拉姆!拉姆!」好像是他在指揮著大海。 必須快跑!海想把一切都抓走,想把巖石,海藻,以及在它前面奔跑的孩子捉住。有時,它向左面,或者右面甩出一條胳膊,一條灰色的,帶著浪沫的胳膊,攔住丹尼爾的去路。丹尼爾往旁邊一跳,蹬著巖石,奪路飛跑。於是,海吮吸著裂縫退下去了。 丹尼爾遊過了好幾個已經渾濁了的小湖。他已經不覺得累,相反,他從心底裡感到高興,好像大海、狂風和太陽,把鹽溶化了,把他解救出來了。 海真美!雪白的浪花迎著陽光噴射,又高又直,然後飛灑下來,激起陣陣煙雲,隨風飄散。湧來的海水填滿了巖石上的坑坑窪窪,衝刷著堅硬的白色鹽層,把一簇簇海藻連根拔起。而遠處,懸崖附近的沙灘上,白色的小路在閃光。 丹尼爾想起了辛伯達航海遇險,隨波逐浪,一直漂流到國王米哈拉奇的島上的故事。他現在的情形和當時的辛伯達完全一樣。他在巖石上飛奔,無暇思索,赤裸的雙腳本能地選擇著最合適的道路,仿佛他一直居住在這塊海底平原,對沉船和風暴已經司空見慣。 他跑的速度並不亞於大海,一路飛奔,連口氣也不喘,滾滾濤聲不斷在耳旁迴蕩。大浪似乎來自海角天涯,高高的,帶著白沫,向前直衝過來,衝過光滑的巖石,撲進所有的縫隙裡。 太陽緊貼著地平線,發射著固有的光芒。它是這一切力量的源泉,它的光芒催動波濤,衝擊大地。這仿佛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舞蹈:海潮退後,鹽粒飛舞,海潮來了,風浪翻飛。 丹尼爾奔進巖洞時,潮水已經漲到了海藻圍就的邊牆。他在鵝卵石上坐下,凝視著大海和天空。波浪繼續湧來,越過了海藻的圍柵。他只好退到巖洞深處。大海不斷衝擊,帶沫的海水漫過來,碰在鵝卵石上,微微地顫動著,似乎正在沸騰。就這樣,浪一個接一個地,逐漸漲到了最後一道海藻和小樹枝壘成的柵欄。連最乾燥的海藻,披滿鹽霜的樹枝,以及多少個月以來堆積在洞口的一切,都被浪淹沒了。浪撲擊著殘枝碎片,把它們衝散,退下去的時候把它們帶走了。現在,丹尼爾的脊背已經碰到了洞底,再也無路可退了。他用眼睛盯著海,想把海水止住。他使盡全身的力氣,一聲不響地看著大海。他連推帶撥,退回去的前浪頂住了後浪的衝力。 多少次,浪濤越過了海藻和碎枝壘就的邊牆,水花濺溼了洞底的牆壁,浸泡著丹尼爾的雙腿。突然,海水不漲了,可怕的聲音一下子平息下來,浪濤似乎也由於負載過多的泡沫而變得比較和緩了。於是,丹尼爾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他面向大海,躺在洞口的石灘上。他又冷又累,渾身發抖,但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就這樣,在大海平息,周圍一片寂靜之中,他慢慢地睡著了。太陽也逐漸西斜,像火焰那樣熄滅了。 後來他怎麼了?這些日子,這幾個月,他面對大海,在他的巖洞裡,到底幹了什麼?也許他真的已經登上了一艘貨輪,緩緩地從一個港口駛向另一個港口,從一個島嶼駛向另一個島嶼,到美洲,或者甚至到中國去了。這樣開始的夢境,不會就此結束。我們遠離大海,對我們來說,一切都是既不可能,而又簡單。我們所知道的,只是發生過一件奇怪的事情。 這件事情之所以奇怪,就在於它打破了一貫的邏輯,駁斥了道貌岸然的君子們的讕言。這些人煞有介事地到處尋找丹尼爾•辛伯達的蹤跡。那些教師,學監和警察,提出了那麼多的疑問。可是過了一些日子,突然他們再也不提這件事,好像丹尼爾這個人根本就沒存在過似的。他們把他所有的衣物,甚至連他的舊考卷,都寄回給他的父母。在中學裡留下的只有對丹尼爾的回憶。甚至連這種回憶他們也不願再提了。他們又開始談這談那,談他們的妻子,他們的房屋,他們的汽車,以及鄉裡的選舉,像從前一樣,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也許他們並非故意裝成這樣。也許因為他們月復一月地想念丹尼爾,想得太多了,反而真的把他忘記了。也許即使丹尼爾回到村裡,出現在學校門口,人們也不再認識他了。他們會問他: 但我們,我們可沒有忘記他。在宿舍裡,課堂上和院子裡,誰也沒有把他忘掉,連不認識他的人也沒有把他忘掉。我們談中學裡發生的事情,談論數學題和翻譯練習,但我們總是強烈地懷念著他,仿佛他真的變成了辛伯達,正在繼續環遊世界。有時候,我們談著談著停了下來,有人會問,而問的總是這句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那裡」是什麼地方,但大家好像看見這個地方似的,仿佛看見了茫茫大海,藍天,白雲,荒涼的礁石和洶湧的波濤,看見白色的巨鳥迎風飛翔。 當一陣清風吹動慄樹的枝椏,人們就像水手一樣看著天空,多少有點不安地說: 僅此而已,不會再說別的,因為大家似乎不知在什麼時候和丹尼爾•辛伯達有過默契,似乎不知在哪一天和他訂立過攻守同盟,說好嚴格保密,守口如瓶。或者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個夢。這個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非常簡單:一天早晨,大家睜開眼睛,在宿舍裡朦朦朧朧發現丹尼爾•辛伯達的床是空的,疊得整整齊齊,仿佛丹尼爾知道,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會睡了。✬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歡迎分享到朋友圈✬
評論功能現已開啟,接受一切形式的吐槽和讚美☺
經典短篇小說選讀
讀書 | 經典 | 分享
長按識別二維碼關注
或搜索微信ID「dpxsread」添加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