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見到小沫已經是四年後。那天,她穿著不知道哪個副食品公司的藍布罩衫,綁著丸子頭,挺著不知幾個月的肚子,跟著弟媳和姑姑,出現在大門口時,我並沒有認出她來,因為當時,我沒戴眼鏡。
「瑾姑。」她喊我,我拿出眼鏡帶上後才看清面前這個皮膚變得黝黑、面容有些滄桑、眼神已經飽含太多東西的姑娘,內心不禁無聲嘆息。
面前這個女孩就是小沫,只比我小兩歲,我們是本家,卻極少見面,差不多的歲數在不同的學校,我工作一年後她畢業,之後嫁人跟隨她男人到了他鄉,但是她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這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女孩早已經歷了人生無數的起起浮浮。
我上一次見她,還是她畢業那年夏天。她是個努力又理智的女孩兒,大學果斷選擇了師範學院,節省了一大筆開支,加上勤工儉學,政府補貼,勉強維持到畢業。於她而言,找工作首選自然是考招教,做老師,因為她不能離家太遠,又必須找份穩定的工作。就這樣,她跟著她的奶奶,我的大伯母來找我諮詢面試的事情。那時,我百分之百相信這個努力自信的姑娘一定會得償所願,而且一定會得到上天垂愛吧,畢竟她身邊已經被奪去太多東西了,然而事與願違,她最終沒有進入到體制內的教師隊伍,只得暫時做了代課老師。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提一提小沫的家庭。我本家大伯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就是小沫的父親,但是這個父親在小沫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喝農藥自殺了,誰也想不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一個整天嘻嘻哈哈、瀟瀟灑灑的男人身上,他的死至今仍是個迷。小沫的媽媽當時非常痛苦,看著面前八歲的女兒和懷裡不到兩歲的兒子,嚎啕大哭,老天爺啊,這是為什麼呀!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丈夫為何要喝藥自殺,好端端的幸福家庭頓時支離破碎。小沫媽悲傷了兩年後,慢慢醒悟過來,在小沫奶奶的勸說下找了個男人嫁了……起初,難解對一雙兒女的相思之苦,她還常常回來看望這邊,但後來她又懷孕生了個兒子,基本沒有再回來過。就這樣,小沫和她弟弟小聰從此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再也沒提過爸爸媽媽。
小沫的叔叔年輕時帥氣俊美,又是端國家飯碗的教師,身後的追求者自然不少。後來,叔叔娶了鄰村一位濃眉大眼的女子,這女子在結婚前提了個條件――必須分家,否則不嫁。她當然知道如果不分家會意味著什麼,誰會想剛嫁過去就有兩個小拖油瓶呢 。這位尚未過門就抓住了家庭主導權力的女子,若干年後終於把這群老老小小趕出了家門。
要說小沫不是還有個姑姑麼?還比叔叔大,怎麼著也能在分家的事上說上幾句話吧。可村裡人說,她姑姑哪還有臉管這家的事,自己的屁股都沒擦乾淨呢。這故事說來也長,大概就是小沫姑姑嫁給外村的一個漢子,生了兒子後一家人也算和睦,兒子六七歲的時候出去打工,結果和別的男人私奔了,這個同她私奔的男人大她十幾歲,最重要的是他有老婆孩子,還是小沫奶奶家的鄰居。頓時,這場鬧劇拉開了帷幕,在兩個人躲著不敢回來的幾年,兩家人吵吵罵罵,兩大家族只差短兵相接,那些族人紛紛覺得羞恥,路上碰到都要指桑罵槐,男人的兒子更是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拿刀砍了他老爹,男人的原配呢,本就瞎了眼睛,體弱多病,沒多久便歸西了。
出了這樣的事,小沫的嬸嬸,那個一家之主更是覺得嫁錯了人,這家的事沒有一個能上得了臺面的,自然不願意與她姑姑往來。而姑姑呢,躲了幾年,風聲漸漸平息了,人們漸漸遺忘了,和那個男人回來了,帶著一個一歲的女娃,從此真正和自己家成了鄰居。此時,小沫剛上大學,她離開家鄉,躲避了一些異樣的眼光,卻仍舊帶著滿滿心傷。
大二的時候,小沫在勤工儉學,幫食堂打飯,接到奶奶電話後,匆匆收拾東西,向老師請假,她得趕緊回家,她的爺爺去了,她一生最重要的支撐離開了她們,她不敢回憶,不能思考,一直憋著一口氣到家,直接暈倒在爺爺的靈前,醒來後好久才「哇」地一聲宣洩出來,哭得痛徹心扉,驚天動地,長跪不起,圍觀鄉親無不動容,可憐的娃娃喲,以後可咋辦呢。
爺爺去世前東拼西湊借了不少錢,加上一輩子的儲蓄終於給小沫弟弟蓋了樓房,這下他走的時候應該會安心點,將來小沫弟弟娶媳婦起碼有個地方住了。後來,她們搬到了那個新房,日子儘管艱難,小沫那幾年過得還算安靜――每天聽不到嬸嬸的吵鬧了,不管叔叔還在被哪個結了婚的女人糾纏,也不會再找她娘兒倆的麻煩了;姑姑雖然有了自己的女兒,卻也經常跟那邊的兒子聯繫,那個兒子17歲便結了婚生了孩子,孩子扔給姑姑,小兩口就出去打工了,這些也用不到一把年紀的奶奶操心。他們的事隨他們吧,只要他們一家三口平安無事便好。
可禍不單行從來不會放過這個命途多舛的女孩兒。小聰17歲的時候,學習差,上了技校,吊兒郎當,煙不離手,打架鬥毆都有他的份兒,終於在一次打群架中他們一群被抓到了拘留所,這可急壞了小沫和她奶奶,小沫剛剛畢業,沒有什麼人脈資源,所有負擔都架在了七十歲的奶奶肩上,那段時間老太太一個人每天一早揣著兩條煙出發,去找村支書,去找鄉政府,去求一切能說得上話的人,人家告訴他,對方傷得厲害,這拘留所是留定了,判不判刑還得看對方態度呢。老太太又找人帶她去找受傷孩子的家,買了些東西,站人門口,對方在氣頭上,不理她,她也不去打擾,就那麼等著。後來那家人覺得實在不好看,讓她進了門,她把東西放下差點給人跪下,求對方發發慈悲饒恕她的孫兒,她就剩倆孫子了,可不能再讓他吃牢飯了,要多少錢都行,只求放過她的小聰……後來,受害者鄉政府也了解到小沫家庭的特殊,加上小聰實際年齡不到十八,跟對方調解了一下,向上面反應了情況,不再起訴小聰,但要賠償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老太太喜極而泣,雖然孫子還得在拘留所待半個月,但好歹過了這個難關,老天爺還是眷顧著這家子嘞。
小聰出來後安穩了一陣子,後來村裡有人給小沫說媒,雖說是同村的,但男方家庭條件還不錯,男孩在武漢工作,也分期買了房子,小沫嫁過去,直接可以在那安排工作。對於小沫這樣的情況,即使男生相貌不那麼優越,但也算是比較好的人家了,很快小沫便結婚去了武漢,老太太也去過幾次,看了看大城市,還是住不慣高樓,又回來放羊了。小聰談了個女朋友,懷孕已經兩個月,再不結婚可就不好看了,女方父母開口要十萬,沒有商量的餘地,老太太也沒有反駁,孫子娶媳婦是她的大事,是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答應。這門親事在本家幾個叔伯的多次造訪女方家後,成了,婚期定在2019年11月4號。
婚禮二十五天後,小沫奶奶病逝。這並不突然,老太太身體一直不好,內裡早就破敗不堪,如生朽的機器,轉不動了,提著一口氣把孫女兒孫子的大事辦完,終於停了下來。
過年的時候,我父親去給爺爺上墳,碰到小沫夫婦給她奶奶燒紙,遠遠地,小沫問:「爺爺,我們是不是也得隔離啊。」她喊我父親爺爺,那種想靠近又怕靠近的樣子讓我們非常心疼。果然,疫情爆發了,小沫一家被隔離了,儘管她回來的時候還是11月底,也必須配合隔離觀察,後來我發現小沫發了朋友圈,她說想爸爸,想爺爺奶奶,她說她和弟弟現在很好。
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春天是播種的季節,春天是充滿希望的季節,小沫一家沒有特殊情況,回來了。村民們在防護措施做好的情況下,開始為春耕做準備,小沫姑姑來借花生種子,小沫和弟媳倆人挺著肚子跟在後面,雖然她黑了,滄桑了,但是她的眼神更堅定了,我相信她的肚子裡盛著希望,她的眼睛裡也充滿了光,因為啊,疫情終會過去,一切都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