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請君喚他範仲淹
範仲淹像
一個人的一生,有些人的精彩,有些人的平庸。無論精彩或者平庸,無愧我心便好。
範仲淹在萬千人尖子中博得頭籌,固然與個人努力分不開,更與他的母親謝氏有關。
範仲淹兩歲喪父,一個女人帶著三個黃口小兒艱難爬涉人世間,冷嘲熱諷,青眼白眼,而百折不撓,毅然而然帶著範仲淹改嫁。
範仲淹有了讀書的機會,讀了書,天地間的大舞臺才有了縱馬馳騁的可能。
機遇,亦或命運,不同的選擇,是一條不同的道路,絕不會相同。
一、嬰兒世上來 隨母他鄉去
秋風鼓起大嘴巴,吹一口,百果熟,再吹一口,楓葉丹。
大宋徐州城武寧軍節度掌書記官舍,範家。
夜深人靜,一聲嬰兒啼哭,響徹了無數人的耳朵,如驚雷降世,激蕩寰宇。
是年,宋太宗端拱二年八月二十九,西元989年10月1日。
掌書記(即徐州軍事長官秘書)大人範墉看著疲憊不堪的妻子謝氏,有愧疚,有幾多不安。而襁褓之中的小兒子好可愛,範墉慈容滿面看著,但願天增人壽。
而天意難測,幾曾順了人心。第二年,範墉病故。
嗷嗷待哺的嬰兒,等待餵食的諸子,謝氏一個人撐起家。三個兒子,一個在懷中,一個剛滿六歲牽著母親的手,死死不放;一個不滿八歲尚不知世事有多麼艱難,東跑西跑。
扶棺南歸,一家四口,滴落的淚在風雪中,往蘇州。
範墉為吳越舊人,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西元978年)隨吳越王錢俶降宋。仕途不順,本為降人,何敢多言。
而宋確實包容接納了一個個降人,給一口飯吃,有一個位置可坐,只要不反。
多少年不曾到蘇州,謝氏卻不能不去,丈夫要歸葬祖塋,一家四口人要吃飯,離開了範氏族人,她養不活三個兒子。
人情在徐州已欠下好多,備棺木、僱人運往南方,哪個離得了錢。謝氏很感謝丈夫生前的同僚,仗義出手,扶危濟困。而人情越用越薄,薄的只剩下一張紙的厚度,再用就要撕破了。謝氏知道,範墉諸同僚也知道。
範仲淹像
一路飄搖,向南。兩輛牛車,一輛載人,一輛載棺木。
活著不能回到故鄉,死了也要回去。狐死首丘,千古亦然。而孤兒寡母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披麻戴孝,幾個歸人。冰天雪地,艱難前行。
「父親大人怎麼還不來?」
「你們的父親就在我們牛車後面。」
「我怎麼看不到?」
摸摸孩子的頭,說道:「你們的父親能看到我們。」
孩子的世界好騙,大人的世界容易坍塌。
活著,有時候那怕是一團行屍走肉,也要為孩子們求一條活路。
蘇州城遙遙在望,青磚砌的城牆巍峨,一座城安下一群人,一群人居住在一座城,安享榮華富貴。但這些不屬於謝氏,一家四口拜過範氏大宅便穿城而過,一口棺木在身後,一身孝衣在身上,幾多白幡蔽日,往蘇州城西南天平山而去。範家祖塋在此,範墉的父親、爺爺皆葬於此,範墉也要葬於此。
天平山下,幾畝薄田,一家四口艱難度日。讀書是莫大的奢侈之事,一個女人撐不起孩子的未來,夢咔嚓而碎的聲音太疼。丈夫是個讀書人,兒子卻與書本再無緣分。謝氏太多不甘心,而能奈何?成人已不易,成才何其難。
有些殘忍,不得不做出取捨。說謝氏薄情寡義也好,說謝氏不守婦道也好,謝氏毅然決然再嫁了。
那一年,範仲淹四歲。山還青翠如昨,兩個哥哥年歲漸長。
新郎朱文翰,山東淄州長山縣河南村(今山東鄒平縣長山鎮範公村)人,在蘇州為官,願意娶謝氏為繼室。一筆不菲的彩禮,留給大兒子、二兒子。母親謝氏竟然真的自己把自己嫁了。如能衣食無憂,三個兒子面前,謝氏絕不會做如此選擇。
四歲小兒範仲淹懵懵懂懂尚不知人世間,已隨母親改嫁,範姓改為朱姓,名字改為說。
讀書、習文,朱說睜開了眼睛看這個無限廣闊的世界。
範仲淹傳世真跡
這一年7月,夏花絢爛,大宋開國宰相趙普逝世,四歲的朱說還不懂什麼是飛黃騰達,什麼是壯志得酬。
母親謝氏慈愛滿溢出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早慧的兒子,盼著他茁長成長,盼著他雛鷹展翅翱翔天空。
改嫁在宋朝尚被世人所接受,女無裹腳授受不親之害,男無剃髮垂辮為奴之憂。人間繁華,世上若有十成,大宋獨獨佔了七成。
市井繁華,幾多堪誇。人的解放於宋朝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最高峰。
然而朱說既非骨肉親生,便非骨肉親生。朱文翰原有的孩子排斥朱說,母親謝氏又誕下的兩個弟弟也不怎麼喜歡朱說。
有家等若無家,還好母親謝氏百般疼惜,還好繼父朱文翰多有維護,衣食無憂,年歲如吹出的糖人越來越大。而有些自尊隨天性而來,某一日,朱說搬出朱家,在寺廟借宿,讀書求上進,一個少年人。
人的傲骨如果斷了,脊梁一輩子便挺不起來。哪怕一鍋稀粥吃上一整天,哪怕油燈昏暗不能看清線裝書上方塊漢字,朱說不訴苦,不委屈頭顱低下來求人。哪怕是接濟也不肯接受,孤傲著孤傲的性子,孤傲了一生。
長山縣朱家,乃大戶人家,富甲一方,朱家諸公子之一的朱說似乎與此無關,粗茶淡飯,長年居住在家門之外,對一些往事似乎已有揣測。
讀書於長山縣長白山醴泉寺,「劃粥斷齏」的典故,在世上飛一道紙鳶,飛到了今天。少年朱說特意作了一篇《齏賦》。其警句云:「陶家(陶潛家貧而高潔)甕內,淹成碧綠青黃;措大(貧寒失意的讀書人)口中,嚼出宮商角徵。」窮且益堅,不墜凌雲之志,其人將來必有所成。
大宋大中祥符四年,西元1011年,23歲的朱說回家探望母親,青衫雖舊,自有風採;聲名遠播,已屬麒麟。朱說將要遠行,往應天府書院(今河南商丘)求學,他被錄取了。應天府書院乃大宋四大書院之一,學費食宿全免。
努力之後,終不會辜負才華。那些越眾人而出的文章,那些別致有味的詩詞,赤子之心,天地可鑑。「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張載語)朱說的雄心壯志可比日月。
母親房內,屏退左右,問其身世,母親謝氏一五一十道出,既已知家事,更要求自強。將要遠行,朱說俯身長跪養育之恩。
「兒定不負母親養育之恩,他日有成,改回範姓,迎母請歸,奉養天年。」長跪之後別離,不回頭。往前方,光明大世界隱約可見。長山縣太小,已經盛放不下朱說那顆躁動激烈的心。
繼父朱文翰墳頭柳枝青青,養育有恩,不敢或忘,而一拜再拜。
誓不貪朱家財貨,甘為人世間一個清貧赤子。
幾件衣服,一介書生,近乎乞討,從山東長山縣往南,一步步春風蕩漾,一步步夏蟬聒噪,一步步只為了那一條可見到陽光的縫隙。
樊籠再大,世界我在。
二、讀書無日月 一朝為進士
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書院到了,朱說拿出錄取憑證,融入一群群青衫士子之中,讀書。
應天書院,在今河南省商丘市
寒暑更替,讀書為樂,四年時間恍然已過。不言婚配,家無片瓦,那一身青衫已舊的不能再舊。若非為國育才,學費食宿全免,別說四年,恐怕一年朱說都不一定堅持下來。
一個人活著都難,何況娶妻生子,何必難為了對方,書院學舍,爾見幾個人把它做了婚房。
菜油點亮的燈,有光。年輕人有夢,千斤粟、黃金屋、顏如玉,皆在其中。
朱說的一個同窗,父親為南京留守(南京的最高長官,今河南商丘),家境優渥,看他常年粗茶淡飯,往往一頓飯只吃一碗粥、幾片醃菜,特意從家中拿了美食送給他。朱說竟一口不嘗,聽任佳餚發黴發臭。
同窗很生氣,朱說長揖在地解釋:「我已安於劃粥割齏的生活,擔心一旦享受美餐,日後就咽不下粥和鹹菜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而美食當前,幾個人忍得住不動筷子。
衣食不能安,天下何以安!惟貧賤不移,志向不改,願有朝一日能為天下蒼生盡上一份力。
子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賢哉回也!」
大宋大中祥符八年,西元1015年春天,東京城(今河南開封)。27歲的朱說闖過一座座獨木橋,闖到了東京城,來參加省試,越過了枝頭麻雀便化為鳳凰。
科舉制度在宋朝進行了一系列改革:一是實行三級考試制度,解試(州試)、省試(由禮部舉行)和殿試,明確省試之上還有殿試,在皇宮崇政殿舉行,考中者皆為天子門生。二是實行糊名制度,世家子弟徇私舞弊、世家權臣把持科舉考場的行為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一大批寒俊、庶士得以通過相對平等的科舉考試,進入仕途。三是廢除了門生稱謂和公薦制,削弱了考官個人專擅獨斷的權利。四是放寬了考試的範圍和增加了錄取的人數,擴大了科舉考試的影響和覆蓋面,成為宋朝走向文治社會的最直接推動力,數十年醞釀,文官制度在宋朝基本形成。
宋朝科舉制度改革以後,庶族和平民子弟進入仕途改變命運的機會增多,在統治階層中逐步形成一個庶族官僚集團,從而為宋代政治經濟和文化教育的運行注入了強大的生機。
血液流動起來,才能新鮮。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人人皆懂,但不是每一個王朝都可以做到。死氣沉沉的地方如果太多,一潭死水,人的精氣神都將被耗沒,明明活著說是一個人,毋寧說是一具行屍走肉。
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王朝末世,皆是如此,洪秀全三番五次參加科舉考試,一次次名落孫山,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連個舉人都考不上;孫中山憂國憂民,一介布衣卻給權臣李鴻章上了萬言書。「無知小兒,妄議朝政。」宰輔大人棄之如敝履。此路不通,自有別的路會走得通,給希望以盛放之地。然後有了天平天國運動,然後有了辛亥革命。
而朱說所在的宋朝,立國不久,生機勃勃,凡才華出眾者皆有出頭之日。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巍巍大宋,何其昌明。宋朝士大夫階層,生來便有一種家國天下使命,有主見,不屈從,迥然有別明、清讀書人,為科舉而科舉,八股文做的再好,予濟世救難何益!「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何其荒謬不堪。
範仲淹傳世真跡
考場之上,朱說打開試卷。試題為:《置天下如置器賦》,《君子以恐懼修省》詩,《順時慎微其用何先》論。
毛筆蘸飽墨汁,工整宋體小楷寫在試卷之上。糊名上交,等待放榜。
放榜之日,人山人海,朱說中了,報喜的人擠破了門檻。
之後,殿試。大宋皇宮崇政殿,年近五旬的皇帝陛下(宋真宗趙恆)高高坐在龍椅之上,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眾臣環視,好不肅穆。
胸中有竹,落筆如風,三篇文章一蹴而就。
朱說高中乙科第九十七名,蔡齊榜進士及第者凡197人,朱說居其一。
打馬京城,誇街遊行,天黑入夜,皇帝賜宴。魚躍龍門,一生榮耀,莫過於斯,何能忘卻。
朱說的旁邊坐著滕宗諒(990年-1047年,字子京,河南洛陽人),後來一篇《嶽陽樓記》,兩人垂名青史。
25歲的滕子京、27歲的範仲淹,面容幾多稚嫩,而年齡在一群進士之中已顯偏大。好年輕的一群七品官、八品官、九品官,活力四射,一批新的新鮮血液將被注入大宋官場,將要攪動得周圍同僚兩三年內不得安寧。而科舉考試剛好三年一次。
而多年之後,有些人選擇了同流合汙,有些人選擇了急流勇退,有些人選擇了一身浩然正氣不改初衷。
初心幾多,幾人還在,浪淘過沙子後,只剩下金子閃閃發光。
三、盡孝幸有母為官但念民
高中進士,迎回母親,朱說改為範仲淹,取字希文。
那一日,長山縣震動;那一日,淄州府震動。繼父墳前,朱說焚香祭拜,舔犢之情,不敢有忘,而三拜之後,朱說將是範仲淹,不再是朱家子弟。
而多年後,範仲淹在長山縣長大的那個村子,改為了範公村。凡一心為民者,民也一心為他。立祠祭奠,香火不絕。
母親謝氏發已斑白不再如初,看著兒子,太多話不知道怎麼開口。
「你該娶妻了。」
「兒子知道,待安穩下來再說吧。」
27歲的範仲淹很倔強,便是為官,也當兩袖清風。俸祿優厚,然無有片瓦可遮身,無有一寸土地可立下家業,好在俸祿養他和他的母親足夠了。
衣食無憂,亦可當半個家。飽暖之後,便思故人。留在蘇州的兩個兒子時時入謝氏夢中。
沒有了父親母親的孩子,必然如野草般瘋長。成親了嗎?亦或夭折了嗎?
範仲淹遣人入蘇州尋找,兄長範仲溫找到了。已成家,務農為業。而另一個兄長卻已經早早歿去。
白髮人不能送一送黑髮人,那一夜,謝氏坐了一夜,範仲淹陪了一夜。
不久,範仲淹給兄長範仲溫寄去了一封信,勸子侄務必以讀書為要,錢從他的俸祿裡出。
後來,範仲淹特意編了一本《訓子弟語》寄到蘇州:「耕讀莫懶,起家之本;字紙莫棄,世間之寶。」處事莫如為善,傳家唯有讀書。
古語有云:「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
富不過三代,不以讀書明理,不以勤儉持家,不以修身為要,不以放縱放蕩為恥,家產再多,也要敗光。
為官一任,自當造福一方。廣德司理參軍(廣德軍位置在今安徽廣德縣一帶,司理參軍是掌管訟獄、審理案件的官員,從九品)任上,範仲淹不畏強權,清理冤獄,哪怕頂撞上官。哪怕職責之外的事,能盡一份心力,範仲淹也要管。教育不興,範仲淹延請名師,大辦教育。宋代汪藻《廣德軍范文正公祠堂記》載:「初,廣德人未知學,公請三位名士執教,於是廣德學風日盛,郡人擢第者相繼。」
小小從九品,芝麻綠豆大的官,竟也能給廣德這一方天地塗上明亮多姿的色彩。
烏雲擦一擦就會過去,只看你願不願意擦了。陽光躲在烏雲後,等著暖人心扉。
蘇州範仲淹紀念館,另外,在江蘇泰州、山東濱州、河南商丘等地也有範仲淹紀念館
擢文林郎、權集慶軍節度推官(集慶軍,即毫州,又稱譙郡)。參軍大人,不,現在是推官大人,牽了一匹一瘦馬,母親謝氏坐在上面,徒步上任。古往今來為官,幾人如此,哪個不是僕從如雲,而範仲淹一匹瘦馬和他年邁的母親,如此去上任。這一年,29歲的範仲淹上奏朝廷,《奏請歸宗複姓表》報至朝堂,朝廷允之,範仲淹正式恢復範姓。
窮的時候,不墜了氣節。富貴時候,何敢相忘。
集慶軍節度推官(集慶軍轄境位置在今安徽亳州一帶,節度推官是幕職官,從八品)任上,範仲淹敢說敢言,錚錚風骨,時時刻刻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從29歲到33歲,四年時間又是彈指一揮而過。
範仲淹官舍,仍只有範仲淹和他的母親謝氏,無妻無妾無奴僕。
母親已不再催促兒子,粗茶淡飯,漿洗衣服,節儉如初。
一個老母親,為兒子洗衣服。偌大的官舍,都是偌大的眼睛,瞧著這一個老婦人。趕走兒子請來的傭人,自己不顧老邁之軀,操持家務。
每一個成功的人,在父母身上都可以看到影子。
謝氏在蘇州的幾個孫子,時有來信。謝氏有些蒼老的容顏笑得能長出花兒,而她不能去蘇州,天倫之樂與她這再嫁之人,太難。
大宋天禧五年,西元1021年,33歲的範仲淹調往泰州海陵西溪鎮(今江蘇省東臺縣附近),任鹽倉監官(負責監督淮鹽貯運轉銷)。是肥差,也是閒差。黃海之濱,風浪呼嘯,鷗鷺長鳴。範仲淹和母親謝氏于濤濤海風中安度流年。
大宋天禧七年,西元1023年,35歲的範仲淹終於娶妻。娶了應天府李昌言之女李氏為妻。第二年,長子範純佑(1024—1063)出生。
一日,漲大潮。海水漫延而至,直至泰州城下,成千上萬災民流離失所,無有依靠。只因海堤多年失修,坍圮不堪,擋不住海潮所致。
鹽場亭灶沒有屏障,農田民宅屢受海上風浪威脅。官府鹽產與租賦,皆受損失。這閒事,別人不管他範仲淹來管。有些人,在再閒的位置,也閒不下來。
「風塵三十六,未做萬人英。」這是範仲淹在艱難抉擇時寫下的詩,已忘卻生與死。哪怕小兒如他當年小!哪怕嬌妻老母在家中苦苦等他回去!
範仲淹不顧同僚勸阻,毅然上書朝廷,痛陳海堤利害,請求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今連雲港至長江口北岸)沿海,重修捍海堤堰。那麼多人都在裝啞巴,偏偏範仲淹非要做那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官場異類之所以是官場異類,就在於他們敢言別人所不敢言,敢幹別人所不敢幹。朝廷準奏,調範仲淹任興化縣令(今江蘇省興化市),全面負責治堰。
不數日,朝廷再委派滕宗諒(即滕子京,洛陽人)協助範仲淹築捍海堤堰。
範公堤遺址,在江蘇宋時海岸線
相見那日,兩人相視一笑,皆無忘天下蒼生。回想當年兩人東京城高中進士、誇街遊行、皇帝賜宴,如在昨日,而誰還是那個故交好友,太多人被磨去了稜角,故意裝做昏庸,故意裝做無能。
今日,數萬民夫,集結興化(今江蘇省興化市),海上風急,無邊濤聲,滾燙燙入兩個人的耳朵。
37歲的範仲淹,35歲的滕子京,十年官宦生涯,熱血還不曾涼。兩個人吃住皆在海邊,誓要修起一道捍海堤堰,保這一方平安。
夾雪海風,冷冷撲面,範仲淹和滕子京不入城池,仍在海邊。如螞蟻一樣的人群,好多,冷冷海風中修堤堰。
暴風雪來臨,突然,一場大海潮鋪天蓋地而來,一百多個民夫被大海吞噬,屍骨無存。
什麼惹怒了海神?什麼破壞了風水?謠言四起。
範仲淹和滕子京不為所動、絕不退縮,民夫懼怕鬼神,他們不怕,身先士卒親自搬石頭,上前修堤。
哪怕參他們的奏章如潮,哪怕怪罪埋怨他們的聲音如雷。
人群轟然而動,紛紛上前。數萬民夫,數月辛苦,數百裡長堤,橫亙於黃海灘頭。
範公堤示意圖
四、剛直以做人俯仰無愧心
捍海堤堰剛剛修成一段,未竟全功,範仲淹母親謝氏病故。
辭官守喪,歸鄉歸隱,範仲淹卻無鄉可歸。蘇州範氏族人,不允許改嫁的謝氏與範墉合葬。
而長山縣朱文翰本有正妻,且範仲淹改回了範姓,侍母至孝的他,怎麼可能讓母親謝氏再做回朱家媳婦,偏於一隅下葬!
天下之大,何處是家?39歲的範仲淹不得已扶棺暫回南都應天府(今河南商丘)。他曾在此讀書,他曾在此娶妻。
而墓地終於選定,西京洛陽伊川萬安山下(今洛陽市伊川縣彭婆鎮許營村),此鄉即是吾鄉,將來他也要葬在這裡,陪伴母親。
下葬那日,範仲淹穿麻戴孝,不敢忘母親大人含辛茹苦養育之恩。一跪再跪,往事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兩歲喪父(虛歲,實一歲),孤兒寡母天平山艱難求活。四歲,母親再嫁,他得以讀書。39年如夢,如今衣食已無憂,母親卻故去。四處為官,四處漂泊,年邁的母親不抱怨,不說辛苦,而在範仲淹看來,他有太多不孝,叨擾了母親。
範仲淹妻子李氏挺著大肚子在一旁祭拜婆婆,幾多慈祥,只剩迴響。
是年六月,範仲淹第二個兒子範純仁(1027—1101)出生。後來,範純仁高中進士,一生如乃父,兩袖清風,剛正不阿,官至宰相。
「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范文正公後裔綿延千年人才輩出,這十個字關係甚大。
大宋天聖六年,西元1028,七月,捍海堤堰歷時近二年修成。因範仲淹首倡之功,後人譽為「範公堤」。
是年十二月,範仲淹守喪期滿,經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作者)推薦,召為秘閣校理(負責皇家圖書典籍的校勘和整理),赴任東京(今河南開封),躋身館職。
宦海生涯,不避艱險。範仲淹能吏、良將、忠臣、孝子、詩人、君子集於一身。
劉太后當政,上疏請還政於已年滿二十歲皇帝。劉太后薨去,上疏請皇帝恪守人子之責。一生貶了復起,復起再被貶,只因為管不住那張嘴,不平的事不說出來心裡不安。
戍守西北邊疆,營田、築城、戍邊,皇帝及諸大臣好大喜功,逼範仲淹等邊關守將出戰,而西夏氣勢正盛,範仲淹以為不可,上疏請旨暫緩,以一人對抗整個朝廷。朝廷大怒,監軍親至,不得已倉促出徵,各路大軍紛紛大敗,竟失地數百裡。
西夏氣焰更盛。範仲淹領一路殘軍,收拾局面。孤身一人入羌人營寨,刀斧加身不懼,招降納叛,給羌人一條活路,也給追隨他的將士們一條活路。之後,範仲淹重新組建邊軍,提拔狄青等敢戰之士,恢復故土,發展生產,安定人心。
羌人感激活命之恩,為範仲淹立祠,即便多年後慶州復為西夏所佔,祠堂仍在。武能定國,文亦可安邦。
範仲淹上疏皇帝,提出"明黜陟、抑僥倖、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10項以整頓吏治為中心的改革主張,慶曆新政轟轟烈烈拉開了序幕。
擢升範仲淹為參知政事(副宰相),主持慶曆新政。範仲淹不怕得罪人,他把不稱職的官員一個個從官員名錄中划去。無數人哭鬧,請託。範仲淹則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他寧可讓冗官一家人哭,也不能讓一路百姓為這些庸官庸吏所苦所牽累而哭。
慶曆新政與王安石變法一樣,目的都是解決朝廷財政不足問題,實質則是解決三冗問題:冗兵、冗員、冗費。
但是兩者的側重點不同,慶曆新政的側重點是通過整頓官僚制度,減少官員和士兵數量,來節省財政開支。王安石變法則是通過政策設計來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一個側重節流,一個側重開源。
凡改革必有阻力,而反撲必排山倒海而來,慶曆新政不過實行一年零四個月,範仲淹等人紛紛被貶出京,慶曆新政宣告失敗。
大宋慶曆六年,西元1046年,58歲的範仲淹出任鄧州(今河南南陽鄧州市)知州,年將花甲,壯志不移。創建花洲書院,鄧州一躍而為文風鼎盛之地。
花洲書院,位於今河南省南陽市鄧州
是年九月十五日應摯友滕子京之邀,範仲淹在花洲書院寫下了千古名篇《嶽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何其壯哉!
謫守巴陵郡(今湖南省嶽陽市)的滕子京何其有幸!
五、慈容夢裡見伊川且安眠
大宋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 ,正月。61歲的範仲淹赴任杭州知州。山水往南,一路向東。
蘇州城到了。四歲離鄉,多少年不曾回歸故裡,多少人翹首以盼這大宋的擎天柱石歸來。故鄉有榮,鄉人有榮。
人山人海,爭著搶著看一看這位四歲離鄉的範老大人。文武兼備,文章大家,詞中聖手。
天平山,百草枯黃,春歸未歸。
範仲淹大禮跪拜,顫巍巍白髮,迎風起三尺。
一拜曾祖大人立業之難;
二拜父親大人舔犢之情;
三拜列祖列宗福佑族人。
祭祀完先父及列祖列宗,範仲淹竟拿出畢生積蓄,與兄範仲溫議定要在蘇州創辦義莊。十月,範氏義莊成。
共有1000餘畝田地,地租用於贍養同宗族的孤寡貧弱,不至於像當年他和母親那樣的人無依無靠。
錢不留與子孫,留給需要幫助的族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昔年,二兒子範純仁成婚,妻家富貴,欲以錦羅綢緞裝飾婚房。範仲淹叫來兒子:「吾家素清儉,安能以羅綺為幔壞吾家法,若將帷幔帶入家門,吾將當眾焚之於庭。」
範仲淹語重心長告誡兒子:「錢財莫輕,勤苦得來;奢華莫學,自取貧窮。」
範純仁記住不忘一生,便高居宰相之位,粗茶淡飯,不敢有一日不勤儉。如父親範仲淹一樣,剛正不阿,兩袖清風,不貪不佔一絲一毫。
《宋史》對範純仁的評價極高:「純仁性夷易寬簡,不以聲色加人,誼之所在,則挺然不少屈。自為布衣至宰相,廉儉如一,所得奉賜,皆以廣義莊;前後任子恩,多先疏族。」
父子兩個前赴後繼,捐助義莊。範氏族人感念不已,特意在祖塋,給範仲淹和範純仁留了大大的墓地。
如那日範仲淹默默看著祖塋一樣,一個母親在伊川,一個父母皆在伊川,何能遠離。生不能常伴,死定要長隨。範純仁死後也安葬在了伊川。
範仲淹蘇州石刻像
皇佑三年,西元1051年春,63歲的範仲淹赴任青州(今山東省濰坊市青州市)。特意經過長山縣,見一見第二個故鄉的父老鄉親。山東鄉音,親切入耳,幾多淚盈眶不落下。四歲至此,二十三歲離開,青澀少年時光盡在於此。一母同胞的兩個弟弟已經仙去。世事無常,不做多想。
朱氏墳塋,範仲淹以老邁之軀祭拜繼父朱文翰。昔為朱說,今為範仲淹,朱家19年(4歲至23歲)養育之恩,沒齒不忘。
春風寒峭,吹人將老。莫問柳絮,飄飄何搖!
三月,至青州任所。染疾,範仲淹上疏朝廷,乞歸。
朝廷挽留,次年正月,朝廷下旨,移知潁州(今安徽阜陽)。範仲淹強坐起病軀,風雪中上路,行至徐州,竟沉痾不起。
徐州驛站,64歲的範仲淹幾多感慨。昔年生於斯,兩歲時,父親歿於斯。孤兒寡母,扶棺南歸,一家四口,幾多艱難。
一生俸祿,已大半用於蘇州範氏義莊,如母親那樣的人,再也不用被困苦無依所擾,此一生範仲淹無悔無憾。
農曆五月二十日,範仲淹卒於徐州。兩袖清風一生,沒有留下廣屋大廈與兒孫,但有一腔正氣亙古不滅。
其父範墉在徐州歿,今範仲淹在徐州又歿。生生死死,太多巧合,願故人不悲,願生年勿忘。
一生粗茶淡飯,一生篳路藍縷,一生蒼生存念,一生讀書不輟。
不日,朝廷詔書至,追贈範仲淹為吏部尚書,諡號文正。十二月壬申,葬於西京洛陽伊川萬安山下。
那一日,山河含悲,落雪紛飛,共同懷念這一個不朽的英靈。
達官顯貴無數,默默站立。慶曆新政,對否錯否,不再糾葛,心中那一桿秤稱量得出來,但涉及到了自己,就變了樣,變了味。
石人、石馬分站兩旁,整整齊齊,無聲無言,與范文正公相伴歲歲年年。
此一處,依山傍水,千載可眠。此一時,伊川何幸?得此先賢。
仁宗皇帝親篆的碑額「褒賢之碑」,高高掛起來,人已經歿去,再大的褒獎,也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壯志得酬。
富弼撰寫的墓誌,抑揚頓挫念出來,人們配合著感嘆,配合著悲傷,配合著落淚,如一個個提線木偶,做不得自己。
大文豪歐陽修撰寫的神道碑,高高矗立,無數時人、後人瞻仰膜拜,嘖嘖稱奇。
範仲淹墓,位於今河南省洛陽市伊川縣彭婆鎮許營村
畢瑜評價範仲淹曰:「先天下憂,後天下樂,出則澤被生民,入則風生臺閣,侃侃封章,天子動容,凜凜甲兵,西賊膽落。嗚呼!休哉,千百世之下,聞公之風,誠足以廉頑而敦薄。」
靖康元年(西元1126年)二月,國事艱難,大宋朝廷急詔追封範仲淹為魏國公。然而北宋將亡,做事的人一個個死去,戀權謀私的人一個個在位,國之不亡,天地不容。一紙詔書急急追封,又怎麼能救得了時難。
斯人已去,高風亮節千古。斯人已去,英魂不滅千秋。
千百年後,時光之河淹沒了官位、財富、權勢,淘汰之後,誰還被記得,是那些立了不朽功業的人,是那些寫了不朽詩詞歌賦和文章的人。其他,不過浮雲。
然,普通人的日子,也有味。我們都是芸芸眾生,柴米油鹽醬醋茶,皆是人間好芳華。
後記
我是伊川人,每次車從鄭少洛高速飛馳而過,必遠遠看一眼又一眼范文正公所在的範園。山色青翠,河水流淌,嫋嫋未有炊煙起,只是人間再無故人至。
那個繁華的宋朝,在紙與墨。士大夫侃侃而談,脖子和頭顱硬得如鋼。宋的風物也好美,美在宋詞,美在宋詩,美在宋文,美在宋的典章文物。
伊川何幸,範仲淹在此,二程在此,邵雍在此。那一個個含著光的名字好亮,亮了一千年,人心中的那束光還不肯熄滅。
範氏後人在伊川繁衍生息,今日的呂店鎮範老莊村是其中之一。民風淳樸,古意尚存。因工作關係,2015年以來去了不下70次。那裡的人和事很多,牽絆在心,永不敢忘。很多時候,扶貧,扶的也是自己那顆不堅定、不上進的心。
物質迷花了眼睛的現在,那淡泊誰還記得?那粗茶淡飯誰還能吃的如初?「先憂後樂」更像一個誆騙傻子的笑話?我們病了?還是這個社會病了?
每一次,看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那十四個紅燦燦大字,都像是在嘲諷自己的貪婪、懦弱和不知足。
凡是長的文章,我從不寫故鄉事、從不寫眼前發生的事。有些人,怕得罪。有些事,怕牽連。有意躲在歷史和虛幻世界裡漫遊,好安放自己那顆不甘於平庸的心。
且收收心,讀書、寫詩,閉上眼睛、耳朵,安度流年。且不放棄,以一己之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再小,再薄的如一張紙,也有意義。就如種一些可填報肚子的柿子樹,就如寫一些感慨無常的詩,就如寫這一篇有關范文正公的文章。
這一次,如非昊宗約稿,盡一盡朋友之誼,恐怕我也不會寫。誇人、捧人的事,做著太難,一個不好,就是滿身不是。畢竟,身邊好多範氏後裔。
2020年1月21日於伊川
參考書目:
1.《宋史》卷三百一十四
2.富弼《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銘》
3.歐陽修《範公神道碑》
4.《範仲淹年譜》(作者不詳)
備註:圖片、音樂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