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某個傍晚,我把頻道調到上海教育電視臺,3集弘揚主旋律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之後,《魔方大廈》來了,片頭強勢的爆炸聲,以及九十年代特有的立體光暈背景一下子勾住了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被下列東西充實著:白臉腮紅、截肢的玻璃人、水晶棺材、鬼魅司機,以及各種怪誕圖案與迷幻音效,畫面如此陰森魔幻,讓我驚嚇之餘又欲罷不能,雖然我只是當熱鬧來看,但來克那張死人臉妥妥地陪我走過了每一個夜晚。
九十年代流行的三維立體圖
然而,一切的恐懼、陰鬱、獵奇在第十集戛然而止,此時離正式完結還差整整十六集,理由是資金不足人才流失。從此之後,《魔方大廈》成了江湖上一個傳說,人人知其恐怖,卻不知為何恐怖,今天我決定扒扒這個迷之魔幻的神劇,讓大家爽一爽。
恐怖一般分兩種,恐怖形式與恐怖本身。而這部劇對恐怖形式的運用真的是得心應手,它的音樂詭迷,色調偏陰暗,裡面的人設個個都是按照入殮屍標準來畫的,吊稍眼,眼白多於眼仁,大紅腮,以及一張張面無血色的臉,在這種人設的烘託下,想像力豐富的兒童只能想到一個未經美化過的世界,或者說是地獄。
作者為了向我們展示這個未經美化的世界,將該片的整體畫風設定得非常抽象原始,所有的器物、建築、汽車都被作者分解重構為圓錐體、圓柱體以及球體,這些東西被縮減到一塊二維平面上,構成了物象與空間的新秩序。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畢卡索的畫,而讓一個小孩去看《格爾尼卡》這樣的立體主義畫作,他肯定是壓抑痛苦的,因為看似簡單的直線勾勒往往承載著很多符號與意象,它會把一個涉世未深兒童的精神徹底壓垮,這就是我們心理上無法接受《魔方大廈》的內在原因。而魔方大廈的畫風註定要這樣,如果把畫風變了,那它的魂就沒了。
格爾尼卡·畢卡索
生活中我們常講「黃配紫,不如死,紅配綠,臭狗屁」,因為冷暖色並搭是大忌。而在這部神劇中,來克是黃配紫,樂樂樂是紅配綠,色彩的差異化並存,刷新觀眾審美觀的同時,也造成了一種奇異的陌生感,而恐懼往往來自陌生。
同樣陌生的還有片中出現的各種恐怖意象,來克房間裡的齒輪掛鍾,牆上掛著的黑白照片,水晶棺,以及懸崖邊緣。值得一提的是,眼睛在片中出現的頻率極高,長頸鹿幼兒園的門上布滿了眼瞳,酒廠的瓦罐上印著的也是眼睛,因為眼睛是恐懼之源,一個人害怕的時候,閃爍的眼神往往比發抖的身軀更具感染力。
自帶攻擊屬性的擺鐘
牆上的黑白遺照
水晶棺中的猙獰來克
那些恐怖的眼睛
怪異的畫風總是為詭異的情節準備的,當來克掉進水晶棺中時,那個長得像領袖的醫生莫名其妙地大笑;同樣大笑的還有那個鬼魅司機,他笑完之後就無故消失了;頭盔城中的居民明明在用力卸頭盔,卻發出了做愛的嬌喘聲;而科洛城中的老虎居然發出豬的拱叫聲,這幾個超現實主義畫面都是我童年不能承受之重啊。這些不合邏輯的劇情設置就像夢境中跳躍的思維片段,司空見慣的東西被當做反常的東西來對待,以致於讓人感到極端的不安全感。《魔方大廈》的走紅,並不是它塑造的形象有多完美,而是因為它的反傳統。
文藝源於生活並高於生活,《魔方大廈》作為一部優秀的現實主義動畫,影射與諷刺是不會少的。
在《裝在罐頭裡的爸爸媽媽》一集中,來克當選市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家長被關進象徵集中營的罐頭,並附上其人罪狀與特點的紙牌,好讓別人認清這些人的真面目,離開家庭約束的孩子正好藉此玩個夠。這項深得民心的措施讓來克的支持率快速增長,在市政府大樓接受全城最高禮遇,並向市民們揮手致意。伴隨著「打打打,打個稀巴爛」的呼喊聲,孩子們在街上為非作歹,恣意妄為,很快危機就出現了,由於商場免費供應,貨幣無法正常回籠,而醫生被關在罐頭裡,又使手術無法進行,來克被迫實施改革,取消之前的激進政策。這些情節無疑讓我們想到了十年浩劫,革命小將砸爛公檢法,在天安門前受到接見,而知識分子與工程師則被關進牛棚,掛著紙牌遊街,至於國計民生則完全陷入混亂的境地。作者只不過借兒童的毀滅天性重新還原了這段歷史。
猶太專列
領袖接見全市兒童
穿藍灰布,帶紅袖章的金三胖
「打打打,打個稀巴爛」
悉數罪狀的大字報
此外,文中還有倆個隱喻,此處不方便講,大家可回復「魔方」提取。
隱喻的日曆
「黑蟬樂隊」這集中,這支具有250年歷史的樂隊每天只會演奏一個曲子,樂隊的創造力幾乎等於零,這是多麼萬馬齊喑的社會才能孕育這種畸形文化現象啊。而作品審查的機構竟然不是廣電總局或者文化部,而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衛生部,這是在暗指外行領導內行嗎。城市的場景除了高樓,煙囪,就是光溜溜的石頭,一點生命氣息也沒有,與文化上的單一也算是相輔相成。最後,當來克在城市上空播撒種子後,城市重新煥發生機,樂隊主唱汪峰在花草綠葉的簇擁下,終於靈感大湧,蹭蹭寫了首《春天裡》,前後對比強烈,對盲目工業化與文化政策的諷刺躍然紙上。
汪峰在花草簇擁下,終於寫出了《春天裡》
「夏河銀行」中,每個人的臉上只有滿滿的正能量,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被抽取乾淨,存到夏河銀行中,因為國家不允許任何人有負面情緒。不管是在新聞報導,還是公共場合,甚至私人生活中,你都見不到任何哭泣,憤怒,憂鬱,每個人都在一片鶯歌燕舞中安享太平。怪裡怪氣是其中唯一一個頭腦清醒的,可惜的是,在與體制的激烈對抗中他還是被降服了。
負面情緒儲藏室
怪裡怪氣與姜大導演
「頭盔城」為我們展示了失去個性的千人一面,作者借來克之口,指責這是「禁錮的頭腦,可笑的規矩」,並鼓勵人們用真誠脫去頭盔。除了對大腦的解放,片中還提到了嘴巴,「三探櫻桃塔」中,又借苗族小孩之口,說出了「不能說真話不如當啞巴」的真相,畢竟獨立思考與言論自由是生而為人最寶貴的倆個權利。
鄭淵潔如此鼓勵個性,與他本人的親身經歷是密切相關的,還是小學生的鄭淵潔,「將學校布置的作文題《早起的鳥有蟲子吃》寫成了《早起的蟲子被鳥吃》,老師不從,羞辱我,我就引爆了身上的拉炮」,於是他的求學之路止步於四年級。他聲稱學校教育是最保險的,但未必是最適合的,日後他對兒子鄭亞旗的家庭教育就是他一貫理念的延伸。這種叛逆精神也折射到他的童話裡,兔子成了平庸的象徵,狼和老鼠則被賦予智慧與勇敢,像來克這種傳統意義上的壞孩子卻心地善良,想像力豐富,而《皮皮魯奇遇記》裡的好學生,個個都懷揣著希望別人考試失利的齷齪心理,雖然這些筆法都過於極端,但總算打破了過去高大全的主角設定,也是個進步。
老鄭
魔方大廈是一部夾雜著魔幻與現實的優秀動畫,與同時期的其他國產一起,形成了中國動畫獨特的風格,你應該慶幸自己成長在這個年代,在國內外大師們的提點下享足了精神盛宴。而如今的國產卻在日美動漫的包抄中一味模仿,迷失了自己,哎,我國動畫還真是個逆生長的行當呢。
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