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一年,我如願以償的上了大學,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認識霽。
霽是一位嬌柔迷人、玲瓏可愛、活蹦活跳的女孩,苗條修長的身姿,能歌善舞,是我們班的文娛委員。與霽的交往,開始於班裡的一次團活動,那是我們班的第一次集體文娛活動,霽是文娛委員,活動自然就由她一個人來策劃和組織。由於剛入學不久,同學們彼此都還沒熟悉,要組織一次文娛活動著實讓霽有些為難。陰差陽錯的,霽找到了我,說覺得我說話的聲音不錯,想必唱歌也差不到哪去,所以邀我跟她合唱一首歌。我連忙推辭,霽不依不饒,說管不了那麼多,離活動只剩下三天時間了,讓我一定得幫她這個忙,還讓我幫忙去發動男生出節目。看著霽為難的表情和有點咄咄逼人的眼神,我硬著頭皮的點了點頭。
活動上同學們也都各展其藝,玩得很盡興。最耀眼的當然是霽,主持、唱歌、跳舞、小品無所不能,從那一刻起,貌美如花,多才多藝的霽,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男生們心目中仰慕不已的女神了。活動完了回到宿舍,舍友們就拿我來開玩笑,說這小子怎麼那麼有豔福,才來幾天呀,就讓人給選中當駙馬了。我一時無言以對。上鋪的老招從床上跳下來,雙手拍著我的肩膀,煞有介事的說:「兄弟呀,據可靠消息,入學報到那天,人家霽可是坐著高級轎車來的,人家老子官居高階,那陣容別說在我們系百年難遇,就是在咱們學校也不多見,我說呀,合唱個情歌沒什麼,但你若真動了凡心,情根錯種,我能想到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天天以淚泡飯,我們宿舍水漫金山。」引得舍友們狂笑不止。
第二天晚自習後霽說要請我吃雪糕以答謝我,我把昨天晚上宿舍發生的事告訴了她,她放聲大笑,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好一會,等她笑聲將停的時候,我逗著說:「我覺得老招說的很有道理呀,癩蛤蟆如果安分守己的做它的癩哈蟆並沒什麼不對,但如果它不安份的想著要吃天鵝肉那就犯下不可饒恕的彌天大錯了。」霽又是一陣爆笑。我暗自尋思:相貌平平,女孩子所傾慕的諸如足球、吉他、文採等等我無一不疏,在霽的面前,說我是癩蛤蟆一點都不為過。霽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悅,連忙問我怎麼了,我故弄玄虛的說:「我突然覺得我的身世很可憐,駙馬做不成,還成了癩蛤蟆了,有點像《武狀元蘇乞兒》中的蘇璨,做不成武狀元,還落得個乞丐的下場。」「去你的癩蛤蟆,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呢?」霽連打帶罵的說,然後又抿了抿嘴若有所思喃喃道:「癩蛤蟆,這名字不錯,以後就叫你這個了。」「那我不得叫你白天鵝呀?」我把話接上。「去你的,那是賓館。」「那要不就黑天鵝啦?」「黑漆漆的,難看死了,不行。」霽最後將顏色調淡了些,讓我叫她灰天鵝。不一會她又出了新主意:不行,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可以這樣叫你,當著別人面還是不能叫你這個,免得人家說我欺負你,那種情況下就叫你『小癩』,而你就叫我『小灰』,這樣人家就搞不懂什麼意思了!」從此以後,我們班就增加了兩個人:『小癩』和『小灰』。
第二學期開始不久,霽就戀愛了,男的是藝術系的一個師兄,個兒高大,人長得又帥氣,還寫的一首好字,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書法大師,霽跟他簡直是絕配。有了愛情的滋潤,霽就更是春風滿面了。每每看著霽那燦爛的笑容,我心裡的感覺很複雜:似乎在替她高興,又似乎不全是這樣,還有點若有所失的惆悵。糾結的連我自己都想不透徹。
為愛情,霽練起了書法,後來他們約定每天給對方寫一封信,而且是用毛筆寫。霽寫信很認真,一個字寫得不滿意就揉了重寫,通常是寫了又揉,揉了又寫,這樣好幾回才寫完一封信,卻樂此不疲,滿臉的幸福。看到霽那墨汁斑斑的手,我忍不住揶揄她:「瞧你那出息,好在他還是個搞書法的,他要是搞解剖的,你不得每天開腔剖腹一回啊!」「那該我,我樂意,我發誓這輩子只為他一個用毛筆寫信,怎麼著?」霽噘著嘴說,那幸福差點沒從臉上滴下來。開始霽總是跑到我們宿舍樓下,親手把信投進郵筒的,後來就假手於我了,每天晚自習後,我就站在教學樓大門口等霽拿著霽用毛筆一筆一划的寫好的信小心翼翼的交到我手裡,然後我就好像捧著霽火熱跳動著的心,小心翼翼的投進冷冰冰的郵筒。
一個晚自習後,我如常的站在教學樓大門口等霽,霽如期而至,卻兩手空空的,看到我就哽咽著說:「癩蛤蟆,今天不用寄信了,以後都不用寄了,我們散了,你可以陪我坐一會嗎?」我們坐在草地上,霽抽泣著向我傾訴著她內心的苦楚,言語間滿是他的好,說自己一味的遷就他,終免不了這樣的結局,最後趴在我肩膀上嚎淘大哭起來。我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任憑她的悲傷伴著淚水恣意肆虐。我很想告訴霽,人可以為情而死,卻不能為情而活,生活仍得繼續,可終於沒有說出口。
此後的一段日子裡,霽一有空就讓我陪她泡酒吧和歌舞廳,她想借著燈紅酒綠,通過力竭聲嘶的狂呼來放縱自己,麻醉自己。看著霽漸見消瘦的身軀,日益憔悴的面容,萎靡不振的樣子,我心痛得無以復加。生日的那一天,我邀請霽跟我一起過,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有女孩子陪我過生日,霽給我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蠟燭吹滅之前,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的許下了我的心願。霽問我許的什麼願望。我盯著她的雙眼,說:「灰天鵝,如果覺得撐的很辛苦,那就放下它吧,我希望重新見到那個無憂無慮、活蹦活跳的灰天鵝。」霽的淚水奪眶而出,深深的點了點頭。
不知又過了多久,《鐵達尼號》開始風靡校園,一天下午上完課,霽叫住我,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今天晚上逃晚自習去看《鐵達尼號》,看著霽臉上久違了的笑容,我說:「其實我早就有了這個打算了。」故事很悽美,催人淚下,散場後霽紅著眼睛問我:「如果故事裡的主人公是我們倆,你會不會也像傑克那樣為我去死呢?」我遲疑了一會,堅決的說:「不會。」「你怎麼就那麼不解風情啊,你就不能說假話哄我一下嗎?」霽狠狠的推了我一把。回來的路上,霽說,癩蛤蟆,其實你人挺好的,肯定有女孩子喜歡你,說實話,有沒談過戀愛?「沒有,你別挑釁我,大學四年別的事情我做不好,但我一定會謹守老招的忠告,一來為了避免吃淚泡飯有損我健康,二是為了避免水漫金山禍及他人,所以你可以告訴女同學們,跟我在一起是絕對安全的。」我口不對心的有點語無倫次。「去你的癩蛤蟆,你就不吃人間煙火吧,我看你那天悟道成佛!」霽怒笑不得。
大三的時候,霽又戀愛了,這次是體育系裡聲名遍布校園的足球王子,體形健碩,略顯黝黑的肌膚盡顯獨有的健康美,靈活優美的腳下功夫迷倒無數女孩。霽同樣是全身心的投入,依舊是滿臉的幸福。那段時間裡,霽也來找過我好幾次,每次都是說沒時間讓我幫她去圖書館查資料完成作業,只是有時是因為要去看他打比賽,有時是因為他受傷了要照顧他,有一次是因為要跟他一起去看流星雨。
這次霽是徹底的走出了我的生活了,我感到跟她的距離從沒如此遠過,我甚至不清楚她的近況,當然,她也不會知道我在幹些什麼。我天天跑圖書館,還找了一份家教,我不讓自己有一刻的空閒去想那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紮根在心底,拿不掉,抹不去的東西。時光在平淡中匆匆而過,轉眼就到了大四,我依舊是漫無目的的忙碌著。
有一天,我在圖書館看書,霽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說:「終於找到你了。」
我一時不知所措,詫異的問道:「今天怎麼有空了?」
「現在我是自由人了,天天都有空了,我們一個月前就分了,不過你放心,這次是我主動放棄的,所以不用你陪我泡酒吧和歌舞廳。」
「看來戀愛是分為勝方和敗方的,給人拋棄的是敗方,所以痛苦,而拋棄人的勝方,所以快樂。」我打趣的說。
「什麼話啊!你這個癩蛤蟆的嘴巴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刁毒了?」霽憤然的說。
「開玩笑,開玩笑,對了,找我有事?」
「沒事,沒事,好久沒跟你一塊了,想知道你都在幹些什麼。」
「我呀,白天大多跑圖書館,晚上去做家教,充實著呢!」
「家教?幾年級的?什麼科目?」
「初二,數學?」
「這麼不守本份!中文系的竟教起人家數學來了,行嗎你癩蛤蟆?」
「還真不是吹牛,初中的所有科目,我都敢教,小時候遇到不懂的功課連找個問的人都沒有,因為父母比我更加的不懂,打那時候起我就發誓將來絕不讓我小孩也重複我的遭遇,所以上學時所學的東西我一點不讓自己給忘掉。」
「你真死心眼。」
「唉,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呢?」
「去你宿舍找你時老招說的。」
「這下完了,晚上老招指定又得審犯人那樣審問我一頓了。」
「那你就直接說你現在終於吃到天鵝肉了,活活把他氣死。」
「真那樣我往後就別想有安樂日子過了,他還不得天天審我好幾回呀,事實上又沒吃上了天鵝肉,那多冤呀,我絕不幹這樣的傻事。」
霽一時無語。
「不過,我今天想吃西餐,陪我去好嗎?還得勞煩你教我那玩藝該怎麼吃,省得將來真遇到那場合,笨手笨腳的出盡洋相。」
「好呀,看來癩蛤蟆你發財了。」
「你還別說,做家教還真讓我發了一筆呢!」
在西餐廳裡,我們相視而坐,霽說:「癩蛤蟆,跟你說點事,不許你老不正經,下個月我們就得去實習,再過兩月我們就畢業了,你有什麼打算?有沒聯繫工作?就等著分配回老家做老師啊?」
我說:「我不會做老師。」
「那你幹嘛要上師大呢?」
「我那成績就只能上這個,沒辦法。」我沒有勇氣告訴霽我上學的目的就是要跳出農門,我甚至不敢把全部的賭注押在高考上,所以先是考的中等師範,然後再保送上的大學,這樣一路穩打穩紮過來的。
「那你準備幹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
「你怎麼滿身的銅臭味啊!就不怕嗆著我?」
「有時候覺得這世界真的很荒謬,有些人腰纏萬貫,到處宣揚錢給他們帶來多多的煩惱,於是他們就儒雅非凡了;而有些人一貧如洗,整天盼著錢度日,於是他們就變得銅臭味十足了。」我藉故敷衍著。
我和霽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我無法讓從小衣食無憂的她明白貧窮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更無法讓他體會到小時候吃上一頓肉就繞著房子狂奔好幾圈的興奮和為了買一張八分錢的白紙母親還得向鄰居伸手的辛酸。
「好你個癩蛤蟆,你道理還大著呢!你現在是一貧如洗嗎?剛才還說發了一筆了呢?」
……
那頓西餐整整花去了我做兩個星期家教的錢,霽教會了我怎麼樣用刀叉,怎麼樣搖葡萄酒,還有一些杯盤放置的技巧。
實習完了以後,很多同學忙著尋找接收學校,而我準備完成畢業論文再到東南沿海去找工作,工作早已安排好了的霽也在準備畢業論文,我們常一起到圖書館去檢索資料,這是癩蛤蟆與灰天鵝在一起時間最多的時光。
去找工作之前,我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給霽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其實我非真想要活在錢眼裡,只是教書的那一份微薄的薪水,充其量也只能解決我個人的溫飽,而無法改善家裡人的生活。他們傾其所有供我上學,都對我恩重如山,我沒有理由不讓他們安度晚年。我也不是不願意像傑克對勞斯那樣為她付出生命,只是因為如果一旦我死了,就等於掐掉了對我充滿期望的親人們的希望,他們也得隨我而去,所以我必須的活著。四年來,那個滿身銅臭的癩蛤蟆一直深深地愛著天使般的灰天鵝,仰望著她一次又一次的落棲到別人的枝頭上,一個他無法攀援的高度。癩哈蟆心裡有太多太多的苦,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只是他沒法對灰天鵝說啊!信的結尾,癩蛤蟆寫了這樣幾句詩:
當你幸福的時候
是因為我不在
當我幸福的時候
是因為你無時無刻都在
信寄出去後,我離校去找工作,實際上,與其說是找工作,還不如說是逃避著一些自己不敢面對的事情。在離校那一個多月裡,我天天打電話去問老招有沒有我的信,每次都得到同樣的答覆:沒有。後來有一家公司決定聘請我,薪水不高,我答應回校收拾好行李就過去上班。我明白商業社會的法則:在你沒有給人家帶來財富的時候,憑什麼去跟人家要求報酬呢?
我匆匆回到學校,整理好行囊,突然想到應該去跟班主任殷老師道個別,四年來多得他的教導、照顧和鼓勵。在殷老師家,不料霽和幾個女班幹部早已來了,我到時她們正要起身告辭。霽禮節性的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走到我跟前說:「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工作有著落了嗎?對了,一場老同學,那天逛書店,買了本書送給你。」然後就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遞給我。我說工作已有了著落,也禮貌性的謝謝她的書。
女同學們走後,殷老師怎麼也要留我吃晚飯,我告知他工作的事情,還為他四年來的教誨和誘導致以衷心的謝意,晚飯後就跟這位在我生命中有著相當份量的半百老人道了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上行裝步履匆匆的永遠的告別了校園,在前往另一個城市的路上,我無比悔恨自己那一封該死的信,把四年裡僅有的一點美好都揉碎了。此後,我在商業世界裡南來北往的來回穿梭,再也沒有了霽的消息,甚至不知道她畢業後到了哪裡。
多年後的一個冬天,公司安排了一次旅遊,地點正好是我上大學的城市,我決定利用晚上的空餘時間去探望不見多年的班主任殷老師。當我踏入校門,發覺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不覺有些感懷。殷老師早已白髮蒼蒼,骨頭還算硬朗,行走自如,氣色也還好。老先生競一眼就認出我來,一口就喊出我的姓名來,感動得我眼淚直在眼眶裡打滾。一陣噓寒問暖之後,老先生突然站了起來,說畢業時我落了點東西在他那了,我一時愕然。老先生回到書房裡拿出一本書,說是當年我來他家時落下的,我這才醒覺過來,是當年霽在老先生送我的那本書,當天我離開時忘了拿走了。我接過老先生手中的書,隨便的翻了翻,竟發現扉頁上有手寫的一些文字:
你在哪裡駐足,
我就在哪裡紮根
如果你選擇漂泊
我願化作一棵小草
隨你的足跡裝點天涯
灰天鵝有一雙翅膀,但她同時還有一雙腳,在天空飛翔久了,也就不想再飛了,她想用雙腳陪著癩蛤蟆,慢慢的走。因為飛在空中使她感到虛渺,走在地上,心裡才感到踏實。
熾熱的文字灼傷了我的眼睛,眼前一片朦朧起來,我的心一下被掏空了似的,毫無知覺的癱坐在沙發上,老先生連聲問我:「怎麼了?怎麼了?:我把書遞給老先生,告訴他癩蛤蟆與灰天鵝的故事。老先生聽後深深的嘆了好幾口氣說:「傻孩子,人是有等級的,可愛情是平等的,你甚至就不應該在那個純真得羞於面對自己內心的年齡裡把人以等級區分。」辭別了老先生,我在寒風中流浪漢般走在昏暗的夜燈下,心裡空無一物,想要伸手理一下被大風吹亂了的頭髮,卻觸摸到滿手的淚水。
很久以後,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殷老先生寫來的,信上說他後來聯繫到了霽,並將一切都告訴了她,霽還託他向我轉交一封信,殷老先生在信的末尾不忘用心良苦的囑咐:
孩子,有時候愛情就這樣藏在心裡想著,念著,咀嚼著,體味著反而比擁有它更好。就算你現在仍深愛著她,她也仍深愛著你又怎麼樣呢?重要的是,她不再需要你了;而你也不再需要她了!
我連忙拆開另一個藍色的小信封,裡面是疊成兩個連在一起的
的小『心』,心靈手巧的霽躍然眼前,我小心翼翼的拆開,紙上斑駁可見被液體濺溼過的痕跡,上面竟用正楷毛筆字寫著:
當灰天鵝決意不再飛的時候,癩蛤蟆卻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當我幸福的時候
是因為你無處不在
當我不在的時候
你——
一定要幸福
我的手開始顫抖,心中那道傷痕狠狠被撕裂開來,血噴湧而出,流到眼裡,變成了淚,回流到心裡,又變成了血,如斯循環,生生不息……
風聲度竹,塵世間一名迷途小書童,在理性和感性之間終極徘徊,偶爾舞弄文墨,愚己娛人。
編輯:仁武君 校對: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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