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者的使命,不在於敘述偉大的事件,乃是使細小的事件變得引人入勝。
——叔本華
早就知道張玉環這個案件。
玉環,一個多麼引人神思的名字,於是多年前就在腦海裡留下了這個案子的印象。至今現在看了新聞,才知道玉環是個男的。
不過,我並不是想拿張玉環的名字來開玩笑,而是想說,有時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點」,對於案件有多麼重要。
《波士頓法律》中有句臺詞——律師要從魔術師的帽子裡變出兔子。這句話說的是「好敘述」對於案件的重要性。法律和證據當然重要,但也枯燥。而把法律和證據化成一個「魔術師帽子中的兔子」,讓細節變得生動、自然、吸引人,就會極大地增加受眾的興趣和信服。
國內律師中,我覺得最擅長使用「魔術師帽子中的兔子」的,可能是朱明勇律師。很遺憾始終沒有機會與朱明勇同臺辯護,進行近距離學習,但好在現在有庭審直播。看過幾次朱明勇律師的庭審直播,感覺朱律師經常能對案件進行「故事化闡述」,把複雜案件具象化,把案件核心解釋或類比成一個公眾用日常生活經驗就能去判斷的事情,起到一種公眾一聽就在心裡說——「哦,原來是這麼回事」的豁然開朗的效果。(朱律師也很會利用邏輯手段去解釋案件,關於這方面,我寫過「訴訟中的紅鯡魚」,有興趣的可以點擊看看。)
之所以開篇先寫說朱明勇律師,是看到關於張玉環的新聞報導中,多篇文章都提到張玉環哥哥在申訴初期走了不少彎路,耗費了大量的事件,但案件沒有進展。直到曹映蘭、鍾蘇州等記者關注到案件之後,案件才有所轉機。
這倆年我也代理過幾起申訴案件,以我不太多的經歷來看,我覺得申訴者本人和家屬不知道如何敘述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微信、電郵、微博,我收過、也看過太多申訴消息,內容基本都是「暗無天日」「官商勾結」「竇娥之冤」「救苦救難」等等成語接龍,有時一份材料寫了三四頁,全是表達自己或家人的委屈和哀求,但就是看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具體問題,我寫過《冤案申訴、一家之言》,強烈推薦給我發申訴信息的人看看)。
這裡不得不說說宋小女,張玉環的前妻。對於張玉環而言,宋小女就是上天賜予的天使。文化水平似乎不高,文字表達大概也不會特別出色,但是宋小女的身體語言和情緒表達實在是太好了。我看了好幾篇關於張玉環的新聞報導,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宋小女(「視覺志」綜合多家新聞媒體的報導寫了一篇《張玉環案改判後,他的前妻上了熱搜》),當你面對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你很難不去相信她所闡述的事情。
前段時間吳春紅案無罪的時候,有記者來採訪我,我跟記者說,你不如多寫寫申訴者的家庭。對於律師而言,申訴案件和其他案件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一個案件而已,沒有結果時一聲嘆息,有了結果容易出名,其他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但對於申訴者的家庭,每一個個體在這場司法浩劫中的撕扯、堅持、幻滅、侮辱……那才是最感人的,也是最值得關注的。
其實我一直在想,律師是不是可以不單純幫助申訴者申訴,用一點時間,幫申訴者理順一個敘述,教會申訴者如何更好的表達,是不是也能起到一點社會積極作用?我一直想做這方面的事情,可是也一直沒想好到底應該怎樣做。
最後,說說我自己代理的陝西付存緒殺人案。關於這個案件,我寫過很多文章。例如,法律和證據上,我寫過《為蒙冤者寫書》。為了讓受眾更輕鬆地看懂案件,我也寫過《強姦犯的遺書》。(其他關於付存緒的文章還有很多,有興趣了解的可以看歷史文章)
我曾經說過,付存緒案是中國刑事錯案的集大成者(具體理由在《付存緒,中國式錯案的集大成者》中都寫了)。例如,付存緒在看守所關押了12年,才得到一審判決。注意是在看守所12年,法院判不下來。這12年中還歷經了83嚴打。有一點刑事常識的人都可以想像到,但凡又一點對付存緒不利的案件,估計他早就被槍斃了。再比如,案件實在找不到證據,最終定案的證人證言是某女證人A說,她在路上走,一個男的故意撞了自己的肩膀,她覺得這個男的有流氓傾向。但是,一個在路上被撞了肩膀的女證人A和在距離大路近一公裡之外的被害者B有什麼什麼關係呢?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在申訴的過程中,祥林嫂一樣地和每一個有興趣了解案件的人去講,連檢察院的看門保安聽完了都說,一個女的被撞和另一個女的被殺,這完全是兩回事嘛。
是啊,連沒有任何法學訓練的保安都能聽出案件的問題。但是,付存緒案從我2017年代理申訴,至今沒有任何進展。可令人生氣的事,我們的申訴材料一度還找不到了。至今,這個案子還是死水無瀾,我自己也不知道還要再堅持多久。
說付存緒案,是想表達,每一個冤案的平凡,大家習慣感謝律師、感謝記者,但我更想感謝那些體制內的健康力量。申訴者或律師寫出一個「魔術師帽子中的兔子」,這只是一個好的開始。雖然說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但至少還有成功的另一半,是有人願意去聽你的故事。每一個冤案的平凡,我們聽到更多的是追責。但事實上,追責幾乎是不可能的。
李雪健老師有句話,沒有聲音,再好的戲也出不來。你有戲,也得有人聽。而體制內健康力量就是願意聽的那些人。對於他們而言,不平反冤案,他們不會缺少什麼。反之,平反了冤案,在當下,對他們來說似乎也沒有什麼顯著的考評。但他們還是選擇去平反,這一點,我是非常佩服的。只是,這樣的人太少。
怎麼樣能幫助申訴者變出魔術師帽子中的兔子,是我想做的事情。
怎麼樣才能遇到體制內的健康力量?
我似乎只能求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