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觀記者 李冰潔 發自廣州
辛巴直播間網購後九十餘人被騙共計600萬，維權之路異常困難，他們遭遇了各種層面的崩塌。直播帶貨還是帶禍？
晚上吃過飯撂下碗，二十歲出頭的王風帶著老公和11個月大的孩子準備出門，寒冷又漫長的旅途等待著他們，從村裡出發，他們先要花兩三個小時到達菏澤火車站，在候車室裡待上一宿，次日乘坐凌晨4點多的火車，然後穿越大半個中國，在第三天早上5點抵達目的地廣州。為了省下300塊錢，三個人捨不得買一張硬臥車票。
他們要去廣州辛選直播基地討個說法。這是群裡受害姐妹共同做出的決定，他們不解，在辛巴直播間購買東西後，為什麼會有聲稱是辛選客服的騙子報出自己所有的身份信息，取出銀行卡裡所有的錢？群裡的姐妹粗略統計，總共有九十餘人受騙，詐騙金額已經累計了600萬元，他們在當地報警等了兩個月，希望事情能和平解決，但錢遲遲沒有要回來。
12月29日晚，王風和幾個姐妹穿著白色印字短袖靜坐在廣州辛選直播基地門口，他們拉起橫幅，上面寫「被騙傾家蕩產，還背上高額貸款，請班長出來解決，能讓你的粉絲活下來」。
被騙
王風的銀行卡裡放了六萬，這是2018年訂婚時婆家給的彩禮，自小在農村長大，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這兩年她結婚，生養孩子，都沒有動這筆錢，六萬塊是她的全部家當，年底，婆婆查出來胸部長了腫瘤，這筆錢本來準備做手術用。
直到11月28日收到自稱是辛選客服的電話。
來電沒有任何異常，普通的11位電話號碼，來自四川遂寧，對面的女聲親切和煦，詢問王風有沒有在辛巴直播間購買一款產品，那正是王風前兩天在直播間下單的面膜，對方報出了王風的詳細信息，包括她下單時的名字，手機號碼和訂單號，又問她在使用時有沒有出現皮膚過敏現象，稱這款面膜在質檢時出現了問題，現在正組織大規模的消費者賠償。對方的一番話讓王風覺得似乎可供信賴，此前她聽說辛巴直播間「出事」了，「假燕窩」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最終受害者們都得到了一筆三倍的賠償款。更何況，對方報出了她所有的訂單信息，這總不會出錯吧？
電話那頭的女聲告訴王風，現在廠家要把這批面膜收回銷毀，並且賠付所有消費者300元，哪怕王風已經使用了這款面膜，她也仍然享有被賠付的權益。
王風加上了電話裡女人的QQ，對方發來二維碼和連結，承諾只要通過給出的二維碼進入支付寶，就可以接收這筆錢。王風亦步亦趨點進了連結，並輸入了自己支付寶的密碼。接著對方又要求王風提供銀行卡卡號，王風將自己存了六萬元的郵政銀行卡號交出。「期間我一直在跟他語音，他開通了QQ分屏功能，指揮我手機操作。」直到對方要求王風開通某借貸服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可能落入了圈套。
王風再一看，自己銀行卡裡的錢已經全被轉走了。她在當地報警，給辛巴客服留言，在抖音留言區找到了一批和她有同樣經歷的受害者，他們建了一個群，發現還有更多的人被騙。
張力被騙了五萬多，她在11月底收到冒充辛選客服的電話，對方稱她在辛巴徒弟直播間購買的洗髮水出現質量問題，廠家賠付200元。電話中，對方要求她打開支付寶備用金，稱頁面中顯示的500元為賠付款，並要求張力退回多打的300元。
張力按照對方指示轉帳300元後，對方又表示，支付寶備用金窗口無法關閉，後期可能會影響徵信，要想關閉需要在規定時間內向對方轉發幾筆錢以配合流水。實際上，支付寶備用金是支付寶推出的一項借貸服務，最高額度為500元。
在緊張中，張力添加了對方QQ，在對方的誘導下分別向花唄、借唄、分期樂等平臺貸款2萬餘元。讓張力感到驚恐的是，「借貸平臺的錢根本不是我自己操作的，騙子開了分屏，我手機做什麼他一清二楚，他知道我信息後自己開了借貸。」
要錢
12月29日，王風、張力，還有十餘位受害者來到了廣州，她們聽說之前有一批受害人找來辛選總部，公司給出了一些解決方案，「雖然具體怎麼樣也不清楚，但我們也想來問問看」。
這是廣州降溫前最後一個下午，陽光照得地面發白，辛選直播基地大樓門前鮮少有人經過，受害的女人們帶著老公集合到辛巴直播基地門前，按照他們的預想，辛巴會走出這扇緊閉的大門，「至少給我們倒杯水喝」，在這些忠實的粉絲心中，辛巴和其他的帶貨網紅有著天壤之別，「辛巴和我們是一起的，他為我們著想」。但是那個在他們手機裡口若懸河的男人卻並沒有出現在眼前，六層高的樓，大門緊鎖，安保戒備森嚴，他們在門口等了半晌，只得到了保安「請示上級領導」的答覆。
直到下午四點左右，大門打開，辛選市場部品牌傳播負責人走出來，有受害人質問道：「你們敢不敢說自己的平臺沒有一點責任？」沒能夠得到直接的答覆，辛選方工作人員只能告知受害者們，如果對平臺有任何質疑，可以舉證報警。
千裡迢迢趕來的受害者們對這一答覆並不滿意，所有受害者均已在所在地完成報案程序，也有警察直言不諱，「這筆錢很難追回來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這批受害者大多數在11月底被騙，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他們看不到任何事情可被解決的希望，似乎每條路都被堵死，他們天南海北趕到廣州，拖家帶口，有的人借錢湊了路費，住在白雲區一百出頭的旅店裡，「一抹桌子上面都是灰」。
天色近晚，十幾個人穿上提前準備的白色T恤，上面寫著「被稱辛選客服的詐騙，請給解決方案」，他們坐在辛選直播基地門口，拉起橫幅，引來不少路人圍觀，不到十分鐘，派出所就帶走了在場的所有男性家屬。
當晚辛巴直播間網購後80餘人被騙600萬的消息上了熱搜，劉東感到「出了一口氣」，她以為當事情鬧大後辛巴將不得不出面解決，而自己的錢也就能很快要回來了。
可事情的進展並不順利，12月30日上午，一批受害者前往廣州市消費者委員會登記受害信息，另一批人則繼續前往辛選直播基地，他們想蹲守在這裡，直到公司給個說法。
廣州變天了，來自天南海北的受害者折起硬紙板坐在辛選直播基地門口瑟瑟發抖，王風的老公把嬰兒車拖到陽面，有人從上午就守在門口，一口飯沒有吃。等到夜裡十點，他們懷著失望回到旅店，劉東被凍到感冒，回到旅店久久沒有緩過來。
連結
陳和裹緊她的棉衣抵禦南國的寒風，她能言善辯，自己也做電商生意，「我朋友聽到我被騙還不笑死我」，但她還是上當了，她在辛巴直播間剛剛囤了三箱衛生巾，就被騙了六萬多塊錢，「我從18年就開始看辛巴直播，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打著辛巴的旗號，我可能也不會被騙，是我太相信辛巴了，覺得他就是我的家人」。
幾乎所有的受害者都這樣說。王風是二十歲出頭農村長大的家庭婦女，丈夫在外打零工，家裡尚有生病的長輩。劉東在江蘇做前臺，每月拿固定工資，郭樂的老公為了陪她來廣州一趟請了將近一周的假，「我就是寶媽，老公在煤礦裡，都是普通人」。她們是辛巴的忠實粉絲，在辛巴的直播裡，他常常叫手機對面的觀眾「家人們」。
郭樂關注辛巴很早，在他只有100萬粉絲時就經常點進他的直播間，「他經常送福利，東西賣的也確實便宜」，2018年，辛巴剛剛開始在快手直播帶貨，郭樂一手抱著孩子一手點進直播間，「我總是掐著點看他，一到時間就趕緊點進去」。作為經濟並不寬裕的家庭主婦，郭樂並沒有太多閒暇時的興趣愛好，只有準時點進辛巴的直播間成為了她每日的固定節目，有時她一邊聽直播一邊做家務，「聽到想要的東西會趕緊衝到手機前下單」，郭樂也試著看過其他網紅的直播帶貨，「但都不如辛巴，辛巴最有熱情，我一直感覺他賣東西不是為了掙我們的錢，他是農民的兒子，是向著我們的。」分隔在手機兩端的人並非只是商人和消費者，辛巴為郭樂的生活帶來陪伴和日復一日的慰藉，「他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郭樂算了一筆帳，她在辛巴的直播間下單了至少5萬塊錢，家裡的大小消耗品都來自這裡，她指著自己身上穿的棉衣，「這就是在直播間買的」。劉東在中秋節時買的酒還堆在家裡的陽臺上，而葛萬則在辛巴的直播間為全家人買了足夠用一整年的洗髮水。
受害者們與辛巴共情，他們相信辛巴傳遞出的勤奮的價值，江湖的豪情。以至於在事情剛剛發生時，一些受害人甚至並不想把事情鬧大，陳和在11月聽說了辛巴的「假燕窩」事件，她為辛巴感到遺憾，「挺可惜的」，當受害者輪到自己時，陳和甚至怕「為他添麻煩」，群裡有姐妹提出想要和平解決問題，不找媒體，不曝光，「辛巴也是我們的家人」。12月29日他們第一次前往辛選直播基地，謝絕記者的跟隨，因為想先「好好說話解決」。
12月30日，辛選市場部品牌宣傳負責人又一次出現，陳和向她哭訴年關將至而自己被騙的傾家蕩產，她又展示了自己在網絡上為辛巴說的「好話」，「希望能換取對方的同情」，半個多小時的交涉裡，陳和甚至不願意在她面前說出「我懷疑是辛選洩露的我們的個人信息」。
還有人在嘲諷他們的愚蠢和感情的泛濫，被騙後，陳和在受害者群裡發言，表示「不要著急把事情發酵，不是辛巴本人騙的你」，有人將她的發言截圖發在今日頭條，她被網暴，有人說她「被洗腦了」，有人說她「腦子不清楚」。
迷途
王風在2021年到來之前的一個小時坐上了返回山東的火車，「只有失望」，她錢被騙光了，路費都是借的，沒辦法再在廣州乾耗下去。群裡的姐妹們相繼離開，辛巴讓他們寒心，「這麼冷的天，連讓我們進去坐坐都不讓，算什麼家人！」
通過直播建立起的「家人情誼」正在消失，辛選的工作人員稱已經在微博提醒了用戶注意電信詐騙，告知等候在門口的受害者們，他們也已經報警，配合警方的調查，並表示如果有任何他們洩露個人信息的證據也可以一併提供給警方。也有受害的姐妹在分析究竟是誰洩露了她們的個人信息導致被騙，從快手到淘寶，她們梳理一通，有人說，「辛巴這邊解決不了，那我就去快手，看看到底在哪裡能把我的錢要回來。」
葛萬感到心寒，「知道我詳細地址、手機號和訂單號的，只有辛選和快手，我當然會懷疑他們，可是我怎麼可能有證據說是誰洩露的我的個人信息呢？我難道自己去做調查？」
從廣州回來，受害人群裡間或有人發聲，想新點子，走老路，有人提到聯繫律師，有人還在繼續報警，有人想放棄，去廣州一趟又是一筆錢，可事情卻沒有任何進展。他們從前沒有想到維權這麼困難，會遭遇各個層面的崩塌。
1月8日，群裡的姐妹同步最新情況，她們又一次撥打了當地派出所的電話，只得到繼續等待的消息。
新的一年到來了，王風站在菏澤的風裡，她在思考著如何度過這個艱難的春節。
（為尊重當事人，文中王風、陳和、劉東、郭樂、葛萬皆為化名）
編輯：石闖 黃志航
統籌：石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