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點電影原創
關於香港電影,一直有句玩笑話:
在香港電影不斷走下坡路的時候,只有王家衛跟杜琪峯往前。
這話放到十年前可以,現在說好像有點不合時宜。
王家衛近年監製的幾部片子幾乎都已經糊穿地心,只留下了一部《一代宗師》後便不知去向。
杜琪峯去年因為一部生涯最爛的人情之作《我的拳王男友》一度成為口誅筆伐的對象。
但。對於十點君而言,杜sir還是那個杜sir。
他本就是拍商業片起家,只是拍著拍著,突然悟出了電影這門藝術的門道。
所以拍商業片、娛樂片、賀歲片的是杜琪峯。
拍荒誕的故事、陰鬱的街頭,甚至罵金像獎的那個人也是杜琪峯。
提杜琪峯,不能不提銀河映像。
在1996年香港電影產量不斷下滑,整個行業瀰漫悲觀情緒的當口。
杜琪峯聯合韋家輝、遊乃海等人合組了銀河映像電影公司。
重新為香港電影豎起了一面大旗。
成立之初,出品了好幾部黑色風格、個性獨特的片子。(《一個字頭的誕生》、《兩個只能活一個》、《恐怖雞》...)
但無一例外都陷入了高口碑低票房的怪圈。
杜琪峯作為銀河映像的主心骨,一度面臨無法交租的窘境。
這迫使他面對現實,明白人是要吃飯的。
於是在1999年之後,銀河映像不斷向商業靠攏。
製作了一系列賣座的愛情喜劇,2000年的《孤男寡女》直接拿下了當年的香港電影票房冠軍。
但杜琪峯與銀河映像並沒有因此而沉溺於名利場。
猜猜看,在3年的商場得勝後,杜琪峯終於能拍一部自己想拍很久的電影時,他拍了什麼?
不賣關子了 ——
先釋意。
PTU指機動部隊,或稱之為藍帽子。
他們是香港特別行政區警備力量的一個分支。
職責是處理突發事件、保護公眾安全。
簡單說,就是街頭的巡邏部隊,哪裡有需要就往那裡調。
關於《PTU》只需要一張劇照,就足夠讓人著迷。
杜琪峯式的站位,灰藍色的底調。
幾個警察分散在香港雨夜下的路面上。
光從上往下打時,人臉顯得稜角分明且冷峻 ——
這是杜琪峯的氣質。
任誰也模仿不來。
《PTU》開始不久後的一場餐廳戲就很妙。
林雪飾演的反黑組警長肥沙獨自一人去火鍋店裡打邊爐。
偶遇了囂張的地頭老大馬尾哥。
二話不說,一屁股跟人家擠成一桌。
對峙不過兩秒,馬尾主動挪桌,心裡肯定大罵了一聲丟。
然後鏡頭不動了,鈴聲開始響起。
馬尾和肥沙同時摸出了手機。
說它妙。
是因為無需對白,只在動靜間就將細節傳導到位。
這裡至少透露了兩個信息點。
一個是馬尾跟肥沙用的是同一款手機。
另一個是兩個人結怨已久。
隨後肥沙出了火鍋店,果然就遇到馬尾的小弟在劃車門,還被潑上了油漆。
一下子氣急敗壞,追了出去。
卻在利群大廈後巷踩到香蕉皮滑倒,剛好被埋伏在這裡的馬尾小弟們毒打了一頓。
清醒後,PTU趕到。
但肥沙傻了,槍丟了。
這事關重大,本該上報。
但機動部隊的警官阿展因為他一句下個月升職,出於義氣便把這事按了下來。
答應在黎明前幫他找槍。
這就應了他開場時說的一句話:穿上這身制服就是自己人。
而為幫自己人,不惜把公權力挪為私用。
直接帶出了主線劇情,尋槍。
還記得開頭那張劇照嗎?
站在最前頭的是任達華飾演的機動部隊警官。
明暗對比強烈。
而後的一眾隊員飽和度開始降低,甚至直接隱沒在陰影中。
文明執法與暗處的警察,對撞後能得出什麼?
灰度,關於執法的灰度。
這是杜琪峯對於鏡頭立意的莊重。
PTU尋槍的過程,並不比一般社會大哥要乾淨多少。
借著查營業執照的藉口,悄悄剝掉店裡的攝像頭。
為逼角頭混混合作,往人家的煙盒裡塞白粉。
以及,遮遮掩掩的使用暴力。
一腳踹到胸口上,下一句就是讓人抹掉腳印。
逼人說出情報時得先找個沒有攝像頭的窮街陋巷。
幾腳用力過猛,踢暈後還得強調你是因為哮喘發作。
如果看過這段甩耳光的戲,你怎麼可能忘得掉?
而肥沙那邊卻又節外生枝。
重案組接手了一樁黑社會謀殺案。
死者是馬尾,肥沙到現場時害怕馬尾是被自己的槍所殺。
這時馬尾的手機又不斷傳來響鈴聲,搞得他心煩意亂。
最終他還是冒著風險偷出被當成證物的手機。
但在接起手機時,對面傳來的卻是阿展的聲音。
什麼情況,肥沙一頭霧水。
而他去還手機時,卻誤把自己的裝進了證物袋。
前面埋的,關於肥沙跟馬尾用同一款手機的細節,瞬間成了敘事的關鍵。
也因此,重案組的Madam張開始懷疑肥沙與黑社會有染。
這樣的細節,在《PTU》裡比比皆是。
堪稱教科書般的明線暗線環環相扣。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好故事。
但憋了那麼久的杜sir可不會只想拍部「好看」的片。
關於執法的灰度,不會就這麼輕拿輕放。
《PTU》裡的警察都是不太標準的好人。
肥沙看起來囂張跋扈,實則面對真正的黑幫大佬時又惶恐卑微。
顫顫巍巍的說我只是想找槍,並不想捲入馬尾的死與黑幫之間的爭鬥。
阿展看起來義薄雲天,但卻處處都在濫用公權力。
而黑社會反倒是不太標準的惡人。
香港街頭大佬之間的爭鬥,非常講究江湖道義,絕不會龜縮在幕後讓小弟們去赴死賣命。
馬尾他老爸禿頭,得知馬尾是被另一幫派的話事人大眼手下的小弟所殺。
藉由肥沙將對方約至廣東道,只身前往勢必要親手擺平對方。
廣東道,香港九龍的一條主幹道。
連接起旺角、油麻地跟尖沙咀。
同樣,也將片子裡的眾人匯聚於一個點。
肥沙率先到場,還提醒了PTU4點半籤薄時千萬別走廣東道。
重案組認定肥沙跟黑社會有染正四處尋他。
禿頭跟大眼約在這裡決殺。
阿展則放不下穿上制服就是自己人的信條,轉身就去了廣東道要預行阻止。
這些在香港黑夜裡玩著貓鼠遊戲的眾人,匯聚於一點可以說是順水推舟。
但杜sir可不會讓你輕易猜透。
銀河映像創作的一大特點,就是能讓所有矛盾都以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得到解決。
《非常突然》如此,《槍火》也是如此。
而難以預料的這一點,同樣在影片前面就埋下了暗線。
開頭新聞裡播報了一則關於劫匪搶劫運鈔車的新聞。
結果劫匪在影片結尾,重案組、肥沙、PTU與黑幫老大行將對峙的當口突然闖入其中。
像是一顆靜謐夜裡的大地驚雷。
瞬間將情緒推向了高潮。
警匪之間拔槍互射時,也不是吳宇森式浪漫的暴力美學。
而是一種粗糲的,杜琪峯式的冷酷。
沒有槍的肥沙抱頭鼠竄,再次將警察形象打得體無完膚。
但卻在逃跑到利群大廈後巷時,又一次踩到了命中注定的香蕉皮。
尋了一夜的手槍竟然就掉在了滿地的垃圾中。
無法逃避的命運捉弄,讓肥沙轉了一圈後回到原點。
原本搖搖欲墜的職業生涯,突然360度大反轉。
既誅殺運鈔車劫匪,又找回了象徵身份的手槍。
無論是重案組、肥沙還是PTU,都莫名其妙的成為了英雄。
最諷刺的,便是他們對這一切欣然接受,然後開始編織起有助於自己上位的謊言。
不難看出,宿命論一直貫穿在杜琪峯的電影序列裡。
我們往往都能透過它看到一段無法掌控的人生。
或好或壞,只要與宿命相關,追究到結尾終將是虛無。
也許也是因為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所以杜琪峯就算把故事拍得再陰冷荒誕,也要把那些值得留戀的部分藏在電影的行進過程中。
像是在突如其來的雨水中,漫不經心換上雨衣的PTU隊員們。
像是禿頭揪住保護馬尾的古惑仔們,帶著哭腔痛斥,我兒子慘死,為什麼你們還細皮嫩肉?
像是十分懷舊,歷史悠久,對阿sir們特別優待的中國冰室。
如今,片子裡的中國冰室已於去年年底歇業。
杜琪峯成了最後一個與它合影的人。
本文圖片來源於網絡
港片裡的影像記憶,在時代的大潮中難以全身而退。
就像杜琪峯與他的銀河映像,在一潮高過一潮的商業訴求中,只能逐漸將「銀河映像,難以想像」這話擱置一旁。
但賺錢吃飯,天經地義。
《PTU》是象徵杜琪峯回歸之作的其中一部。
所以。
千萬別對杜sir,失去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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