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對奪刀少年進行報導的當天,奪刀少年柳豔兵(右)與他的同學易政勇(左)被轉至條件優良的急診ICU病房。)
宜春少年柳豔兵公車上見義勇為,多下歹徒兇刀。這個本被當地宣傳部認為因惡性事件不宜傳的舉動,經網絡發酵後,立獲教育部重視,宣傳機器隨之啟動。在塑造英雄的過程中,精神榮譽、金錢獎勵與大學入學名額紛至沓來,淹沒了夏日的少年。
受傷
6月16日,一眾人步入江西省宜春市人民醫院急診ICU病房,領頭的一位「領導」先確認誰是柳豔兵,隨即表達:「對你們的行動,我們感到敬意。」接著敬禮,鞠躬。
交錯握手後,他的副手從公文包內取出兩隻信封,由領頭人交予床榻上的兩個穿病服的少年——柳豔兵與易政勇,「這是我們小小的心意。」他說。
信封轉手到柳父柳日生手上,又被副手討回,補寫了聯繫方式。
「是一萬塊。」副手對周遭宣布道。領頭人最後朝柳豔兵豎起拇指,「好樣的,頂呱呱」,結束了慰問。
這行人穿統一的品紅色T恤,刺繡的胸徽表露了身份——南昌市新建青年企業家商會。他們由宜春市教育局基教科副科長曾泉根帶隊來,隨行的還有宜春三中的老師,管拍照記錄。
這僅是事件發酵後接踵而來的慰問團體中的一支。頭部受傷的柳豔兵通常是茫然地望著來者,偶爾道謝,他的同學、另一受傷少年易政勇則頻頻微笑。
5月31日,宜春三中高三學生柳豔兵在開往金瑞的中巴車上奪下歹徒胡亂砍殺的兇刀。車上有35名乘客,只有柳挺身而出。奪刀前,柳的頭部、肩背部已經負傷。易政勇的腰部亦被砍了一刀,他本能地用左手反向回擊,左手再中一刀。兩人都是應屆高考生。
柳日生當時接到兒子電話,說被砍傷。他跨上摩託飛馳往醫院,而妻子「腿都軟了」。
柳的老家在宜春市遼市鎮上西村,早年,夫妻倆在浙江慈谿的工廠做漁具。兒子高三時,母親易會林回鄉陪讀,以400元月租在三中旁借了出租屋。事發前,柳日生已盤下一臺制鉤機,回遼市製作魚鉤。柳家還有個女兒,在江西師範大學鷹潭分校念大二。
依遼市鎮副鎮長朱少軍的說法,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是中等偏下水平。
在醫院,搶救要剪開柳的衣服,易會林曾條件反射喊了一句:「這是新衣服。」那是五一節,柳豔兵新置的白色汗衫。「農村掙幾塊不容易,剪掉是有些可惜。」柳日生說。
更揪心的是傷勢會礙及幾天後的高考。6月5日他還在問兒子:「你這情況能去考嗎?」
「萬一考場上暈了怎麼辦,整個考場都受影響。」他用假設說服兒子,讓他放棄高考。
宜春三中是市裡排位第三的高中,每年有1500來個高三生,有20、30名能上一本。
班主任吳小平說,柳豔兵初中基礎不算好,所以考到三中,但高三分科後,成績有所提高。「模擬分400上下,保持能考三本,衝刺能上二本。」
高三時,吳小平把學生依次喊至走廊聊個人目標,柳豔兵說想學管理想學機械,「沒明確的,都是為就業方便。」
柳豔兵還想做體育特長生。他到校田徑隊試一下,體育老師說練太晚,跟不上,距專業要求太遠。
ICU病房裡,柳日生拉開不鏽鋼抽屜,取出黑色包,將一份份證書掏給記者看。除了新近頒發的「中華見義勇為楷模」、「江西希望之星」證書,還有過往的「學習積極分子」、「優秀班幹」證書。
榮譽之下,是一家人對柳豔兵受傷後前途的憂慮,這在6月6日前尤其明顯。柳日生說:「只有等,我想不出理由,也想不出辦法。」
變化
在見義勇為成為社會稀缺資源的當下,柳豔兵的這個舉動,被當地的官方媒體《宜春日報》登在了報紙上,這篇《最美高中生:血染衣衫勇奪刀演繹英雄讚歌》並沒引起多大的轟動,在其官方微博上,只被3次轉發。而發文的第二天,便是高考開考日。
《南方都市報》記者在採訪後記中提到:「事發後幾天,當地宣傳系統認為,這是一件發生在公共客車上的惡性案件,不宜宣傳。」
宜春市教育局總督學餘兆輝說,事發日下午,三中已向教育局報告,但局裡「還沒一個完整認識,不知道細節,更沒有定性」。
5月31日當晚,宜春市教育局只利用簡訊平臺,要求地方中小學加強假期學生道路安全教育。
後一天,教育局長陪同市領導去醫院看望柳豔兵與易政勇,「也沒完全搞清案情」。兩個學生尚住在條件平常的住院部12樓,而柳日生已經在問,能高考嗎?
餘兆輝找宜春市招生辦主任,後者撥電話給江西省教育廳考試院,對方答覆:如果願意參加高考,為他們設特殊考場。
再問能不能保送免考,考試院回答:江西沒這政策。但留了餘地,如果被認定是見義勇為,也可以向上爭取。
通電話時,《江西日報》與《江南都市報》的記者在場,6月5日,這兩家江西大報發出的報導,引發了社會同情。
宜春市教育局備了預案:兩個孩子願意復讀,免一切費用,由他們挑班。
高考前一天,宜春市委宣傳部召集教育、公安、文明辦幾個部門開會,商議「怎麼把握正確的輿論導向」。
而傍晚時,教育部注意到網上輿論,表明高度重視。餘兆輝也是聽說,教育部裡連夜研究,第二天就有了態度。
7日下午,宜春市教育局長接江西省考試院電話,傳達教育部所做決定:對見義勇為的行為肯定,委託江西省教育廳到醫院探望;對柳豔兵、易政勇施行特殊政策,單考單招,幫助圓大學夢。
考試院還著重關照,快收看新聞聯播。餘兆輝說:「中央的權威媒體發出了聲音。」
教育部研究當晚,已有媒體奔赴宜春,餘記得,新華社記者在夜裡10點趕到。宜春市教育局開始協調媒體,對事件「進行正面的報導,宣傳弘揚學生見義勇為的正氣」。
餘兆輝在車上拿手機觀看新聞聯播,這個被視為國家權威的節目,用3分鐘時長播報了少年見義勇為的事跡,宣布了教育部政策。車直抵醫院,他將消息轉達給柳、易兩家。
6月8日,柳豔兵頭纏紗布,臥於病榻的照片登上《人民日報》頭版,圖片說明寫:「不能參加高考,實際上他早已交上了另一份答卷。」
同是8日,宜春市委、市政府也下發《關於在全市開展向柳豔兵、易政勇開展學習的通知》,指出倆人「捨身忘死,挺身而出,用熱血和生命奏響了一曲青春無悔的英雄讚歌」。
宣傳
國字號媒體的集中關注,國家意識形態的宣揚,使基層政府、學校、個人皆受惠及。宜春三中校長餘斌華便說:「作為地級市的高中校長,沒想過中央電視臺採訪我,沒想過白巖松與我對話。」
學校在早先即有行動。「剛入院是我們在協調。」餘斌華說,此後江西省教育廳領導去醫院探望,才提出轉單獨病房,做特級護理。
《人民日報》報導當天,柳豔兵與易政勇被轉至條件優良的急診ICU病房。主治醫生雷鳴解釋:「開始時傷情緊急,治療後病情平穩,為了更好康復,把他們轉去優質病房。」
學校成立了五個工作組。一組對接拋來橄欖枝的大學;一組對接媒體;一組負責孩子的學習及心理輔導;此外,「英雄作為身邊的人物,肯定要學習」,教育學生向他們學習,也得有個組;最後一組負責登記社會各界對他們的關心與獎勵。
宜春市教育局在教育網上開闢「向柳豔兵、易政勇學習專欄」,餘兆輝說:「可以大張旗鼓宣傳了。」專門召集的會議也作出部署,包括怎樣來弘揚宜春的好人文化。
「要不計成本,不惜代價,盡最大努力幫助兩個孩子。」這包括配合相關媒體,餘兆輝承認:「招呼媒體吃住行,確實有不少花費,但覺得值。」
柳豔兵老家所在的遼市鎮,在6月4日成立了鎮黨委書記為組長的領導小組。小組成員赴醫院看望了當事少年,又往上西村水口組,慰問了兩家的老人。
6月9日,柳日生被鎮書記通知去三陽鎮開表彰大會。「看牌子是袁州區開的大會。」他上臺只說幾句:「謝謝大家,對我兒子關心。」再多卻說不上來。
同一天還有遼市鎮的學習動員會。副鎮長朱少軍回憶,大會在鎮政府四樓召開,紀委書記宣讀了向英雄學習通知,幹部代表、中學生代表、小學生代表都做了學習發言。
考慮到柳豔兵、易政勇的家境,上西、澤溪村委會打算在6月下旬為兩戶申報低保待遇,鎮政府則計劃出資在兩家安裝空調。
前途
柳豔兵的班主任吳小平稱自己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填哪裡」。記者來了要了解情況,學校即通知他要在場,領導來了,也要在場。
「媒體總在發問,我得先摸清楚。」他刨根問底問柳日生,問出柳豔兵的曾祖父,屬彭德懷部,在1931年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中犧牲,家中有烈士證。
烈士證被帶到人民醫院,恰好江西省電視臺來訪,拍了憑證。輿論便聲稱少年有紅色基因,隨即又有人批評這種過度關聯。
柳日生後來避免談這一點,他謹慎回應:「我爺爺為國家犧牲,我爸爸是共產黨員,我沒文化,但我兒子讀書多一點,希望他能為國家,為人民多做有益的事。」
事件後期,柳豔兵會表達「感激」,但「需要休息」,婉拒採訪。或者說只接受攝像採訪,「因為自己說的,總被寫文章的曲解。」雖然在傷病中,但他仍會拿手機看新聞。
更多場合便倚賴柳父出面。東方衛視請他到上海做節目,訂了機票,交代他用身份證就可以換登機牌。那是柳第一次坐飛機。
至於談連篇累牘報導帶來的影響,他小心翼翼,「這個我說不上來。」
為了表明自己弱勢、敦厚,他說:「我的普通話也是長期在外打工,才學會的。」
「沒入學前,情況還有變化,我都說不上來。」他一概這麼抵擋難答的提問。
事情確實在微妙生變。宜春三中副校長範小平回想:「哪所大學第一個聯繫,還真沒注意,好幾個學校說自己第一。」本地宜春學院稱,「6日就去了電話」。省內的南昌大學,為破格錄取制定了兩種方式。他們派人到病房表示,為柳豔兵圓大學夢,柳日生卻沒弄清來者身份。還有澳門科技大學也有意招錄。
6月9日,清華大學招生辦主任於涵被問及見義勇為事件,他表態,已主動聯繫了柳豔兵所在高中和教育主管部門,如果有入讀清華的想法,參加補考後,在既定規則和政策允許的範圍內,清華會積極提供幫助。
他肯定說:「這些好少年,確實是我們褒揚的方向。」
近十所高校表達了相近的,附帶條件的意向。一夜間,棄考的命運似被逆轉,接著的困擾是挑選。面對誘惑,餘校長說:「要回歸理智,選匹配的學校。」
電視裡,中央電視臺主持人白巖松直截發問:「如果去南昌大學或者北京理工珠海學院,他們是否接受?」連線的餘斌華替代回答:「應該可以接受。」
而柳日生沒正面答:「兒子內向,以前問他考什麼學校,他總是說,現在不要問,等分數出來告訴你,那好吧,隨他去了。」
今年,北京、浙江等13個省市高考加分中,對見義勇為者加10-20分的獎勵。輿論視此是對當下社會道德滑坡的「挽救」。但批評擔憂,加分鼓勵在把學生往險境裡推。
6月16日,青年企業家們離開後,澳門大學又派員來訪,帶隊的是三中對接大學工作組組長。來客中除澳門大學副校長範息濤與該校內地事務主任汪淇外,還有2008年汶川地震後,獲特別錄取的震區學生彭興強。
「如果經過評估,他們有基本的學習能力,我們願意對他們的入學做特殊安排。」範息濤陳述來意,「重要的是年輕人有沒有積極向上的意向。」他眼中,農家出身的彭興強儼然是前一個積極向上的範例。
汪淇認為澳門大學表現得「沉得住氣」。「我們不想衝動,也不想學生衝動。」她說,「如果在傷情嚴重的時候,我們前來,那是什麼?作秀?」
柳豔兵表現出很高興致,一再問入學細節。但澳門大學的到訪,讓既定的首次心理輔導沒能進行。宜春市教育局與宜春三中都聲稱重視心理介入,校方的學習小組,也確實指派了英語老師胡定鴻去專門疏導,她持有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證。
胡定鴻事前準備,從兩處著手聊天,一是應激事件對孩子的影響,二是一夜成名後的感覺。問介入的時機,她說,媒體沒關注前最好。但想一想,覺得不妥,才補充說:「當時救命最重要。」
學校沒讓她自行安排疏導時間,都是電話通知。她已與家長談過。易會林告訴她,開頭幾天,柳豔兵晚上會驚醒,並且,原本粘她的兒子變得情緒煩躁,性情大變。
在事發後第20天,兩人才接受了首次心理輔導。輔導當天上午,柳豔兵仍做噩夢,夢見有人拿著劍追他。
6月23日,柳豔兵與易政勇結束身體治療,出院備考。學校制定了詳細的複習計劃,還安排了9位老師進行專門輔導。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考試,要不要考試,但還是趁早準備比較好。」對於未來,柳豔兵這樣說。
本文選自第812期《南都周刊》報導版,逢星期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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