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夜晚,咋就那麼長啊——
01
禾槍本姓餘,估計知道她姓餘的人不多。
孩子們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麼叫她禾槍,一問,大人們往往斥喝一聲:細人幾,問死啊?
禾槍很邋遢,衣服總是披一塊,勒一塊,不是頭上沾根稻草,就是衣服上沾匹菜葉,或者眼角沾坨眼尿。禾槍的家境不好,老公死了,拖帶著六個孩子,大大細細,都問她要飯吃。那日子苦啊苦。
貧苦人家說不起話,何況一個寡婦帶一絡孩子?這樣的人家一般會遭欺負,但禾槍什麼都不怕,連村裡最有威望的宋爺,她也敢罵。
愛罵是餘嬸的一種本事。說起來,餘嬸除了觸及自已的事外,凡是別人的事,她也喜歡幫著罵。
禾槍罵娘,極富有藝術性,帶些表演性質,把罵娘罵成一種表演,那天,孩子們見禾槍站在地坪裡,穿著件髒兮兮的對襟上衣,打著赤腳,兩個巴掌拍得山響,她一路富有節奏地拍巴掌,身子大步地朝前竄,然後,突然躍起,雙手在空中用力一拍,口中大罵道:這種人要死沒煙火。
說完,就如此往返表演,每竄一路,然後躍起,大約是見有看客,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巴掌拍得越來越響,罵得更難聽。只見她好象瘋了一樣,罵那人要絕子絕孫,要五雷封頂,要吃紅炮子,要死無葬身之地,然後罵,你不知羞恥,河裡沒蓋蓋,你跳河啊,塘裡沒幹水,你投塘啊。
只是禾槍罵人的時候,好像沒有對手,沒見人出來應答。可原野裡靜得很,只有禾槍高射機槍般的掃射,卻不見回應。河面上有幾隻船駛過,有人打起山歌,大約就是禾槍罵娘時唯一的伴奏。
若有人上前去問:嬸娘,你罵誰啊。
禾槍好像從棉花堆上踩到了實地,一下又無比興奮起來,道:罵誰?罵誰?他自己清楚。張家(讀介)屋裡的白菜長得好好的,他去偷。然後又好像發現了偷菜的人一樣,雙腳跳出來,罵道:叫你偷,叫你偷,偷了餵你這條豬啊。沒人性的,沒良心的,你是絕戶一個……
這時,有的人就明白了,並不是禾槍家的菜被人偷了,而是張家的白菜被人偷了,她是替張家在這兒罵沖天娘。
不過,這娘罵得,比偷了她家的還傷心,還惡毒。
禾槍罵的時候,村裡那些堂客們都縮在家裡,大約是不喜歡她這樣放潑。禾槍罵完了,就回了家。到了下午,她開始到村裡晃蕩。
這班堂客們見了她,一個說:餘嬸,你這人就是公道。罵得好。另一個說:人家的白菜蘿蔔也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自己不種,卻去偷,就是要咒,咒得他不敢露面。
禾槍並不像是為了獲得某種稱讚而出來晃蕩的。她的臉上,仍然充滿了神聖的浩然正氣,她說:我就恨這種人。就算不關我事,我也要罵。
一個胖嫂道:罵得好。餘嬸,我們這地方就需要你這樣的公道人。
另一個眼睛有點眯的女人壞笑道:餘嬸,你得防著點,張家嬸子還沒你罵得這麼厲害,你一個旁人,卻罵得這麼兇火,那偷菜的人,暗中記恨你,你得防著點。
明眼人一聽,就知道這眯眼睛是激禾槍,這些婦人也就一齊嚷道:餘嬸,真得注意點。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不定這做偷的,暗中使你絆子。禾槍一聽,立馬又跳起三尺高,雙手一拍,腳一跺,仿佛小偷就在這群人之中似的,高聲道:老娘罵裡不怕,怕裡不罵,咯雜豬嬲的,他敢偷我就敢罵。
她一跳一罵,頓時樂翻了大家。有的堂客們就翹起大拇指,道:做人就要像餘嬸這樣的人,多公道。另一個女人接腔道:村裡比餘嬸再正直的人,我看沒有了。再一個女人說:餘嬸就是是非分明,她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
這時,就有女人上來,扯住她說:餘嬸,停一停,喝杯茶。
餘嬸很有骨氣地說:我不渴。我就是見不得這種偷雞摸狗的。邊說邊走。眯眼睛女人道:餘嬸,坐坐。坐坐嘛。
禾槍不坐。嘴裡還罵罵咧咧,又朝下一個屋場走去。
下一個屋場,當然也有一群女人正聚在一起納鞋底,見了餘嬸,大家站起來,很親熱喊她坐。禾槍要走不走的樣子,就有人故意裝作不曉得的樣子,問:餘嬸,今天聽說你罵偷菜的人了?
禾槍的眼睛頓時像要噴火似的,道:偷,偷,偷,老子要咒得他白泡子翻翻哩。
那些女人道:餘嬸啊,我們就需要你這樣的人呢。不咒他個天翻地覆,他下次還偷。
另一個女人故意問:餘嬸,是偷了你家嗎?
隔壁女人立馬接腔道:沒有呢,是有人偷了張嬸家的呢。
原來那女人拉長聲音道「哦」——那語氣,好像在說:關你何事呢?
餘嬸聽出了那長長「哦」中的不屑,於是,她的氣又上來了。雙手一拍,巴掌爆響,道:偷張家也好,李家也好,我只要聽到,飯都不吃了,老娘就忍不住要罵沖天娘。老娘就這個性格。
一個女人道:太好了,就是要多幾個你這樣的公道人才行。
屋場主人,一個臉上有疤的女人,泡了茶出來,說:餘嬸,坐坐,歇歇羅。
餘嬸不坐,說:我有事去。說罷,臉上帶著仇恨,不屑,痛切的表情,離開了這兒。又往村西頭走去。餘嬸剛走,那些女人一個個伸出舌頭。眨著眼睛。有的掩口而笑。
02
有一天晚上,村人們正在乘涼,忽聽得禾槍又開罵了。禾槍罵的是沖天娘,人們尖著耳朵聽,好像聽出了些眉目,原來是老鬼與糰子吵架,老鬼打了糰子。老鬼娘把老鬼打了頓,又領著老鬼到糰子家來認錯。
這事兒,好像就這樣平息了。可禾槍卻怒火衝天,跑到糰子家,道:你們家就這樣服氣了?那老鬼比糰子大那麼多,連我都看不慣。認個錯,誰不曉得認個錯?
糰子娘本來氣也消了,聽了禾槍這麼一說,抱著糰子兩眼通紅,那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了出來。禾槍就起高腔了,雙手一拍,道:我就不服,大欺小,你們忍得我忍不住。
禾槍一高聲,圍觀的就上來了,有人勸道:餘嬸,他們兩家都平息了,你就莫再說了。
禾槍一聽,一跳三尺高,叫道:我說不得,我說不得?事情總有個公道?仗著個子高力氣大,就可以做死的打人家小孩?我餘嬸何時怕過人?我說是要叫,我就是要罵。她越說越起勁。
糰子爹本來也想算了。不料禾槍把糰子攬過來,這裡翻翻頭皮,哪裡察察後頸。她突然高叫一聲,道:這裡有個血泡。糰子娘攬過一看,果然有個血泡。立即傷心大哭。糰子爹過去一看,那老實人的犟勁就上來了,拖條扁擔就上老鬼家拼命。
老鬼家本以為這事就平息了,想不到早已有人送信來。老鬼家父子也持了條扁擔在路上伺候。眾人忙在路上截住糰子他爹,說快莫去了,去了鬥不過。四五個男人,硬是把糰子爹按住。好不容易把糰子爹拖回來。
這廂裡,糰子爹被人拖回,那廂裡,禾槍卻不解恨,罵道:你們這些個男人,也不分是非,老鬼家敢打?他家錯了還打人?老娘就不信這世界黑了天。
這時,糰子爹大約也傷心透了,從後門溜出,持了一條扁擔打進老鬼家。奈何老鬼家人多,反把糰子爹打個頭破血流。
出了血案,村裡的頭頭腦腦就出面了。宋爺和隊長出現在糰子家中。一面派人送糰子爹上醫院。一面來安撫糰子媽。村裡來了許多人,都指責老鬼家不仁義。這時,禾槍就更加有理了,聲音老高,罵聲沖天。
宋爺似乎有些惱火,吼道:你少到這裡高聲大叫好不好。禾槍一愣。眾人也說:你回去好不好。幾個堂客們就拖拖勸勸。把禾槍架走。一個女人說:宋爺講話,你也不聽?
禾槍被這些堂客們架出糰子家,卻高聲嚷道:宋爺講得對,我就聽,講得不對,我就不聽,宋爺是塊天啊?我想罵就罵,想叫就叫。
幾個堂客們也不聽她的,把她架到屋門口,推開大門,往裡一塞,說:不要再來了啊。
老鬼的叔叔作為老代表,親自到糰子家來慰問了,表態說:打人的事做錯了,要治傷住院,他這個做叔叔的一定負起責任來。
糰子娘哭了個昏天暗。
宋爺作了主,說:老鬼叔叔來賠禮道歉,也表明了老鬼家的一種態度,現在的關鍵,就是不要再擴大矛盾了。該治的傷一定要治,該出的錢一定要出。他安排清楚後,就留了幾個堂客們守著糰子娘,生怕她想不通。
苦了這班女人,一通宵就守在糰子娘床頭,好說歹說,舉例子講道理,千般勸慰,萬般安撫。糰子娘才沒有抱個農藥瓶上老鬼家去。
非常蹊蹺的是,糰子爹傷好出院後,老說自己的腦袋被老鬼父子打了之後,總是迷迷糊糊。做不得什麼事,有事總是記不住。三天二天,總要上老鬼家去尋死覓活。
這老鬼父子也不知怎麼弄的,下手那天一點不怕,倒是現在卻有點軟糊糊的。一見到糰子爹上門,要麼就好話說盡,要麼就棄家出走,讓糰子爹在家裡折騰。
宋爺就召集村中那些有臉皮的人商量。眾人沒商量個什麼辦法。宋爺道:都回去。反正都是些沒主意的人。眾人被宋爺一數落,面面相覷。宋爺也不理眾人。一個人,雙手剪在後背,散步去了。
老鬼叔叔跟了上來,在背後說:宋爺,宋爺,你得給我們家出個主意啊。
宋爺不理他,一直往前走。
老鬼叔可憐巴巴地跟在後面,出了村子,快到了鄰縣河堤。宋爺立住,老鬼叔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上,張煙點火,一副巴結的樣子。宋爺道:給你出個主意。
老鬼叔就用衣袖拂了拂條石,說:您坐,您坐。
宋爺朝條石上吹了口風,才坐下,然後慢慢道來。老鬼叔聽得臉一道紅,一道白。
宋爺道:非如此,否則不足以斷後患。
改日,老鬼叔登上糰子家的門,見了糰子爹,開口就說:老兄啊,我們老鬼父子跟你有意見,傷了和氣。我這個做叔叔的,一向還是知書達禮吧?
糰子爹說:你還講道理,我沒說過你的壞話,一直說你這個做叔叔的懂理。
老鬼叔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前段時間,因為老鬼父子對你不住。所以,我也一直覺得於心有愧,有一件事,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口。
糰子爹說:啥事呢?
老鬼叔說:大前年,你借了我38元錢,一直沒歸還我。老鬼父子是老鬼父子。你借我的錢,你現在稱老是迷糊,我怕你忘了。
糰子爹一聽,跳起老高,大聲嚷道:我何時借過你的錢?你是說夢話吧?
老鬼叔說:我不說夢話。當時也沒打借條,我是信得你過。
糰子爹說:你是敲詐我,我從來沒向你借過錢。
兩人就在地坪裡吵了起來。這時,村人們就來看熱鬧。人越聚越多。喜歡管閒事的禾槍也擠在人群中看戲。
糰子媽一聽,說:老鬼叔啊,你說話要有依據呢,不能血口噴人啊。一筆這麼大的錢,他借了,就會跟我說的,可我從來沒聽他說過。
眾人分不清是非曲直,也弄不明到底有不有這回事。只是在一旁看熱鬧。
老鬼叔一口咬定有這麼一筆債。糰子爹就火了。他分明沒有借過這筆錢,他向眾人訴說道:我劉某人,腦子受了傷,雖說糊塗,可借不借了別人的錢,借了多少錢,何時還的,我腦子裡有本帳。
他指著鄭三爺問:我前年臘月二十三日,借你十塊錢,去年五月初七就還了你,鄭三爺,你說是不是?鄭三爺點點頭。
他又指著劉四嬸問:我四天前,在你家稱了兩斤肉,當時欠你男人三分錢,昨天還了。是不是?劉四嬸說是的是的。
糰子媽找出一本帳本,翻開向大家道:我家老劉,根本就不是這號人,莫說是借你38塊錢,這麼一筆大數,就是與人家幾角幾分的來往,也記得清清楚楚。莫說三年前,就是十年前的事,他也倒數如流。說罷,把那本流水帳本子傳給這個看看,那個看看。
老鬼叔這時就看見了禾槍,象撈到了一把救命稻草,一把扯住她,道:餘嬸啊,你是這村上最正派,最公道的人家,你給我評評理。他劉某人,昨天前天,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為何就天天到我老鬼家去,說他腦瓜子糊塗了,什麼都記不清了呢?連怎麼回去的路也摸不清門道呢?
禾槍點點頭。
老鬼叔又問眾人,他姓劉的象個腦震蕩的樣子嗎?
眾人一下覺得糰子爹確實理虧。
老鬼叔說:我也要向各位鄉親說清楚,老劉確實記得很清楚,一點也不糊塗,他沒有借過我的錢。我是訌他。不過,我不是敲詐他,只是讓大家作個證。什麼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人,整天兒說頭昏腦脹,什麼事都不記得,這就是有點無賴,就是想詐我老兄家的錢,你們說對不對呢?
眾人正欲退去,卻不料禾槍雙手一拍,又開罵了。她跳起老高,罵道:我是個直爽人,我有麼說麼,我說你老劉不是個人。你十幾二十年前的事都記得,你說你腦殼糊塗,整天什麼事也記不清,就是說到天上去也說不過,你怎麼就這樣不要臉皮?
禾槍一開罵,糰子娘也上氣了,怒氣衝衝地罵道:你這個潑婦,你這根禾槍呢,別人為什麼盡喊你是禾槍喲,你就是兩頭插呢。你個沒天良的人呢,好好的事,你要攪個稀爛哪……
當下兩人就在地坪裡對罵起來。
糰子爹要動武,被男人們按住,說:你一個男人,打了餘嬸,那是脫不得開,她要是裝起腦震蕩來,比孫猴子都像呢。好男不與女鬥呢。
這糰子爹也許知道禾槍是惹不得的,也就被男人們扯開了,那些女人也架著禾槍離了現場。
禾槍卻不解恨,站在村東頭自家門前,雙手一拍,雙腳一跳,罵了一個下午。偏有些愛生事的女人,等禾槍罵累,故意提個菜藍,好像上菜園似的,經過禾槍身邊,故意很公道地碌嘟一句:餘嬸的也有道理。丟下這句,就往菜園子去了。
禾槍受了鼓舞,又跳起腳來,雙手叉腰,續罵起來。這人從菜園子弄了點菜回來,又呶嘟一句:餘嬸,你歇歇吧,像你這樣的公直人少哩。
禾槍本來罵累了,又來了興趣,跳腳起來罵。
糰子家也許理虧,乾脆把門關了。
03
禾槍罵娘,信手拈來,不過,大多數時候,她是罵沖天娘。所謂沖天娘,就是不對準某個具體人,至少沒有罵人家的名字。比如她自家的雞被人偷了,別人家的菜被人偷了,誰家的果樹剛插下被人折斷了,無聊的孩子背地把人家的鎖裡塞上木棍,淘氣的孩子掏了鳥巢。
有些是主人先出來罵一陣沖天娘,這罵聲被禾槍聽到,驚動了她,引發了她的罵癮,這時她就會接腔,往往是拖長聲音,先把主題接過來:張嬸子哎,你罵得對,但你罵得太輕了,太毛了。這人簡直不是個人呢。
那邊劉嬸子道:是咧,餘嬸啊——
這邊就跳腳了,罵道:有點良心有點德冒?缺德呢,絕沒煙火的缺德鬼啊,我看他養崽冒屁眼,喝水就要嗆死,我嬲他祖宗三代……
還有些是無主之事,比如鳥巢被小孩子掏了。旁人看見,就說:這些吵死鬼,鳥也只生命咧。這時如果禾槍聽到了,她就跳起腳,又要罵上一上午。
禾槍罵娘,因為很有表演性,所以,女人們就喜歡把該罵的事,第一時間來通報禾槍,比如誰家的果樹被人連根撥掉了。誰家的雞被人偷了。
這時,禾槍就必然在村頭拍巴掌,跳起老高,那樣子,確有戲劇的成份。村裡那些沒良心的堂客們,總喜歡引起禾槍罵娘,等禾槍開罵了,她們就像看猴戲似的,臉上堆著笑,圍成一堆,摟肩搭背。
要說禾槍的優點,就是今天她可能幫你罵別人,明天可以幫別人罵你。你放心,你絕對不要去請她。因為她天天罵來罵去,所以,她刻毒的語言,似乎少了些力度,人們理解她,似乎她只是喜歡過嘴癮而已。而且,還有一個好處是,倘若你的委屈無處伸訴,自然可以讓禾槍給你代為出氣。
村人們最忌諱的是——家裡來了客人。突然聽到禾槍在村頭罵娘。那些客人,懷著一種美好的心情來做客,他們希望看到的一張張笑臉,聽到的是一口口的熱窩,冷不防村裡突然響起高八度的罵聲,那些粗鄙之至的語言,雖說不是罵來客人家,聽起來卻反胃。
每當這時,預計有客人來的人家,女人必趕開剛下蛋,還捨不得離窩的母雞,從雞屁股底下摸出幾個熱蛋,送到禾槍家。說是順路去菜園子,順手帶幾個雞蛋給餘嬸吃,語言間,又暗示去菜園扯點菜,明天有客來。
禾槍也不客氣地收下雞蛋,並配合主人的要求——第二天,她一定會忍住自己的脾氣,不會在村頭起涼腔。
如此一來,慢慢地形成了慣例,比如村裡誰家做喜事,誰家生日,誰家有貴客來,都會事先送些吃貨給餘嬸。比如做生日酒最珍貴的蛋糕,做結婚酒最客氣的糖粒子,要來貴客最珍貴的水果,保證餘嬸這一份不會少。
04
有一天,曹木匠家來了貴客,他兒子的女朋友一家來察人家了。凡是男女關係定好之後,女方就要到男方來察一察。了解了解男方的家底,地域,為人,兩親家要正式見個面,以便從家庭層面正式確定這樁婚姻。
那女子一家穿得十分體面。聽說女方父親還是個教師。
曹家歡天喜地。左鄰右舍的堂客們也一齊擁去看熱鬧。女方父親和宋爺陪著,拉著客套。宋爺說這地方民風純樸,土地肥沃,豬喝幾口清水也瘋長。人呢,也知書達理。
話音沒落,鄉場上響起一串尖刻的罵聲,越罵越罵,越罵越不入耳。宋爺一驚,對普京邊的糰子道:貴客來了,按我們的風俗習慣,炮竹要放個不停。快去。
糰子倒是聰明,出門就一掛鞭炮。放完這封,又放下一封。
外面煙霧沖天,裡面連說話都聽不清。
早有好事的堂客們跑去告誡餘嬸——曹木匠家定親哩!
禾槍與曹木匠家有意見,就是不聽。其實鳥事也沒有,就是幾個小孩掏了個鳥窩。
哪裡有這麼多鞭炮放羅。哪裡有這樣的風俗羅。女方家長也不是個蠢人。
這事就泡了湯。
女方父親回去說:家有惡鄰,不死不寧。
有一天,朱十五嬸子丟了三隻母雞.她那個傷心啊,沒法形容。她年前賣了一窩雞仔,有二十七八隻,只盼著這雞屁股作用,供她那會讀書的伢子交學費,可成活率不高,只剩下三隻。對這三隻雞,她是一天看七八次,越看越愛,跟人一念叨,三句話就要聊到這三隻母雞,下蛋勤密,從不壓壞蛋蛋。想不到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鄉裡幾個遊手好閒之徒,把朱十五嬸這三隻母雞一窩端了。
第二天,十五嬸不見那三隻母雞,就屋前屋後,田頭地裡,甚至自家的床底下都爬進去尋了一遍,直到她確定,這雞是被偷去了,才蹲在村中地坪裡,一聲長哭,撕裂山水,如猿猴失幼子,悽聲滿長江。
這一聲巨哭,引來無數人觀看。女人們素來有善心,聽了十五嬸斷斷續續的哭訴,明白了事由。一個個替她罵起娘來。也許有人覺得,這般溫柔的罵,不足以震懾盜賊,以足以渲瀉痛恨。
所以,有一個女人就小跑著去告訴禾槍。
當那個報信的女人趕到禾槍家裡,連喊三聲「餘嬸,餘嬸,餘嬸」,卻無人應答。餘嬸那女孩子肯定上學去了,可大門沒關,那餘嬸就一定屋裡。那女人就忙推禾槍的臥室門,卻推不開。那女人又喊:餘嬸,餘嬸。也沒有答應。
女人想,餘嬸是去附近的菜園了。又去附近菜園裡尋,也不見人。
女人回到村東,跟另一女人說起這怪事。就有那堂客們被這邊神神秘秘的耳語所吸引,不斷有人過來打聽,這個人告訴那個,那個人告訴另一個,慢慢地,那班女人就圍成一團,猜測起禾槍來。那邊十五嬸,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哭,早已沒人管她了。
女人們丟下十五嬸,就往禾槍家去。
大家覺得奇怪,房門拴上了,大門卻大開,疑心禾槍是不是出事了,幾個有主見的女人道:踢開,踢開。說罷,早有幾個力氣大的一齊用力,房門就被擠開了。
光線有些暗,又聽得床上好像有呻吟聲,大家把電燈拉亮,十五隻光的燈泡,光線昏暗,但女人們還是發現了禾槍,禾槍哆嗦著縮在床角。一個女人上前,問:餘嬸,你病了?
禾槍臉色蒼白,說話沒有力氣。
那些堂客們一臉關切,一個個嚷道:都病成癆絲瓜了,還瞞著我們,難怪這幾天沒見你個人影。這廂裡安慰,那廂裡有人安排,快去叫赤腳醫生張胖子來。
生了這次病以後,禾槍就徹底萎靡了。
那麼一個精氣神十足,罵聲沖天的女人,仿佛就在村裡消失了一樣,在大白天,也看不到她在村裡來晃蕩。
大約半年後,有一天夜裡,宋爺的大門叩得山響。宋爺開門一看,是禾槍的女兒潤子,她慌慌張張,一開口就哭。宋爺就什麼都知道了。他說:哭甚?走。
宋爺一邊走,一邊沿途叫醒劉三,張二等人,這些人邊起床邊問甚麼事。宋爺說:餘嬸升天了。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同時也驚醒了身邊的堂客,那些堂客們穿衣起床的速度比男人們快多了,第一個打開門,問:真的?這時,潤子上前就跪地一拜。那堂客們就眼淚一抹,道:何得了幾喲,這麼一個好人就走了。
在禾槍屋裡地坪前,馬上就聚了上百人。村民進進出出,他們的臉色一律戚戚,絕無血色,蒼白且哀極。在操辦白喜事方面內行的男女,早已從宋爺那兒領了任務,一個個神聖地去操辦去了。而在那幢破舊的房前,多是些閒人,他們共同回憶著餘嬸的偉大,正直,無私,與乎超出常人的公正。說著說著,有些人的眼淚就流了出來,一個帶動一片,小小的山村很快就成了哭場。人們恨不能起餘嬸於陰間。再執手絮叨。
餘嬸突然死了,她為什麼死了。幾乎人人心裡有本帳。大家心照不宣,卻個個感到了威脅。這種威脅是巨大的,無形的。所以,大家見了面,相互間就總要說:想不到餘嬸死得這麼快。另一個說:是咧,活生生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大家以無比同情與懷念為幌子,試探著對方的底牌——人們發現,大家都有一種共同的擔心,生怕哪天因為得失某個人,會莫明其妙的死去。
於是,共同除掉那個會神掌的曹木匠,成了人們統一的認識。
連宋爺也感覺這人是一種威脅。
村莊又陷入下一場陰謀。
長按二維碼,關注公眾號,讀《禾村》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