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劇情,《人民的名義》在熱播,曾經創作《人民不會忘記》的保監會主席項俊波落了馬;美聯航華人被暴力的事件群情激憤,據說有小部分原因是因為丁義珍就是坐著美聯航逃跑的;此外還有一個新華網微博爆出的新聞,說安徽一男子醉酒鬧事謾罵襲擊特警,自稱認識達康書記。
《人民的名義》的劇情一再滲透在現實裡。我從去年這個時候開始,覺得新媒體時代讓人總是分不清文本和現實,人的腦子睜眼就被信息淹沒,誰能馬上分得清真假?自媒體的標題又刻意地要拉近與讀者的距離,美其名曰「接地氣」,把有的沒的,真的假的,理解透徹的以及模稜兩可的,相似的貼邊的扣熱點的都混合在一起,只求興奮就好。白百何被疑出軌,某些相關概念的股票都會浮盈或浮虧。中國人的聯想能力甚至已經穿越文本和現實生活,成了生產要素或資源配置的手段。在這個浮躁而麻木的年代,人的肉身生活在逐漸豐厚的物質現實裡,而精神泡在鹹辣的文本裡,就像吃著肥肉就著泡菜,似乎擁有了肥而不膩的豐滿。
我就再湊把熱鬧,寫這篇《不要高小琴,要阿信》吧。我是個很鐵的文本現實主義者,想要從故紙堆裡找出一種精神法則,雖然虛構和現實有所距離,不過所幸,精神品質這東西是普適的,永恆的。事已至此,精神不滅,就靠著這些熱點,傳播那些正面的受用的東西,還算靠譜吧?!太正面,據說不會流行,但我還是想相信一些東西……
《人民的名義》裡的高小琴,靠有政治背景的男人們(如祁同偉和趙瑞龍等)而讓自己的商業成為法外之地,自信地玩弄人際關係,設計各種局面,收放自如。現實中,也有這樣的原型。很多人求之不得有靠山——劇中稱『政治資源』,但高小琴作為女商人可以一時風光無限,縱橫捭闔整座城市,終歸,一生很長,難逃枷鎖。
女人比男人相對活得更長些,不必在意一時成敗,不用太在意出身、男人的照拂,以及數不清的意外、痛苦與糾結。因為,還有更多的時間女人手裡握著的是可以改變命運的,當微風飄過時,還有一股清新的俠義與優雅的釋然給自己從小養著的那個堅毅的靈魂。比如阿信。
何謂阿信
我這裡要寫的阿信,不是五月天裡的阿信,也不是曾經信樂團裡的阿信。日本80年代曾經有一部播了一年的高收視率電視劇,叫《阿信》,從1983年4月4日播到了1984年3月31日,共297集。故事很長,講的是一個女人的一生,從7歲到84歲的生存、掙扎、奮鬥和創業。故事的主人翁是日本明治年間山形縣佃農谷村家的女兒阿信,現實裡的原型是日本八佰伴的創始人和田加津(1907-1994)。
那個年代,「阿信」是女性創業者的代名詞,滿滿的都是意志品質,而不是套路、方法和捷徑。人都是應該奮鬥一生的,雖然生後的事情那麼難控制,但至少在自己的一生裡,該創造就創造,該進取就進取。人在發重大誓言的時候,都會加上終身,比如「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有時候,奮鬥一生的女人更是一個歷史特製的精神標本。
阿信,出生在貧苦人家,7歲開始做童工幫傭,但堅持學習識字並喜歡讀書,對接觸到的有意義的事物都學,會記帳、茶道、插花、禮儀等。阿信16歲,離開家鄉去大城市東京奮鬥,從學梳頭和美發做起,把每件事做到完美,很快成了店裡最優秀的人。在大城市奮鬥,在任何時代都有意義,因為那是追求獨立和建立更廣人際關係的第一步。跟所有重男輕女的父母一樣,阿信的父母經常讓阿信寄錢回家,並且要求她幫助大哥買房,原來《歡樂頌》裡的樊勝美的設定早就有了。所以一個女人,她首先要面對的人是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而通常,這些因素不會都是美好的因素。在血緣關係和原生家庭裡,很多女人就已經開始了內心上的波折和隱忍。
隨後這個女人會遇見自己的丈夫,一個從小心裡養著自我教育、自我引領靈魂的人,其實很難找到另一個契合的靈魂。嫁給田倉商會的龍叄之後,阿信依然堅持工作和家務事。二戰結束之後,田倉商會受衝擊很大,龍叄因生意遭人欺騙讓阿信相當擔憂,但除了鼓勵丈夫之外,自己更刻苦地去外頭賺錢。而龍叄卻用阿信賺的錢去花天酒地,兩人面臨離婚危機。女人很容易精神苦悶,「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阿信卻在那時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因為這個孩子,兩人給彼此重新開始的機會。阿信看到丈夫重新振作的決心後,表明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得知丈夫想從事童裝時,為籌備資金私下到路邊攤賣布。不要小看每一個練攤的人,很多人在低谷的時候都擺過攤。能屈能伸,其實女人比大丈夫更容易做到。現在人們常說,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但是,我個人認為,做好每一件身邊就近的事,先不管自己喜不喜歡,也許是女人成功的法寶。
阿信後來親自製作衣服,成品龍叄很滿意,認為拿出來販賣必能賺錢,阿信遂熬夜設計新款式。阿信認為童裝市場可以改變田倉商會原始單純的賣布生意。她放棄自己的職業,和丈夫一起創業,她認為夫妻倆能一起工作是幸福的。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卻有便宜且耐穿的衣服很難得,童裝生意發展順利。龍叄立即想借錢擴大生產加蓋工廠,阿信擔心會操之過急而產生虧損,一開始相當反對,後來也能理解丈夫希望在短時間內讓事業有一番成就的苦心。堅硬有獨立想法的女人,有時候也會委曲求全。
不幸的是,新工廠完工典禮當天遭遇了突如其來的東京大地震,阿信一家原本可以東山再起的機會因為天災被摧毀了。而在現實中,1950年4月13日,一場空前大火,燒去1000多間店鋪和民房,4000多人無家可歸,也燒毀了和田加津夫婦1930年創建,合力經營了20年的小水果蔬菜雜貨店八佰伴商店——那個和田加津即使做月子也在揀豆角、剝洋芋,全部精力投入進去的店。她與丈夫商量,即使燒得精光也要付款給供應商,從一開始就追求真正的商道。重新開始創業後,也不會因為火災後缺乏物資而抬高菜價。人生總是要遭受想像不到的難以承受的意外,而這意外最能鍛鍊心性、意志、毅力還有責任。
龍叄生意失敗之後就想回老家佐賀,並一直意志消沉。阿信困在家庭關係裡,婆媳姑嫂關係都僵硬,因為她的出身等原因,家裡幾乎沒有人對她好。阿信因缺乏照顧還要不停被逼為家庭勞作,致使女兒胎死腹中,但是阿信很善良,還替沒有奶水的小姑子餵養孩子。也許是劇情需要,世界並沒有對阿信溫柔以待,儘管她努力付出。但人在艱難面前,通常不是懷恨別人,不是改變自己的心性,而是要努力改變周圍環境,能夠救自己的先是自己。
她終於還是想回東京打拼,但在老家意外右手受傷後無法從事梳頭美發的老本行,於是就帶著孩子阿雄在東京擺路邊攤、開小飯館、賣魚。三年後,龍叄終於又一次振作,來到東京和她繼續相互扶持打拼,從一開始沿街叫賣魚和蔬菜,到後來有了自己商店的那年,阿信都50歲了。碰上了時代機遇,後來田倉商店又改成了超市,三十年後,分店越來越多……
這是一個爹媽不怎麼疼,公婆不可能愛,甚至老公也經常讓她擔心、失望、難過的女人。她先自己努力、改變在前,慢慢積累,慢慢影響他人,一生奮鬥,從不停歇,不因為重大挫折磨滅意志,就這樣歷經世事變遷,依然純天然地拼搏,不受任何人的影響,時機到來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她們的孩子也深受其影響,比如和田加津的孩子和田一夫即使在八佰伴破產之後依然在68歲重新創業,成就了「不死鳥」精神。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女人,見證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女人,就是這樣堅韌不拔,而這堅韌不拔也可以遺傳下去。
中國阿信的內涵更深
我寫了《戴西》,寫了《哈同》,還準備些上海的另一種姿態,如董竹君這樣的女子。1900年2月,她出生在上海一個貧民窟裡,父親是黃包車夫,母親是幫傭保姆,本就只能勉強維持家庭生計,但還是給女兒上了幾年私塾。然而,更嚴重的窮困還在後頭,她父親得了一場嚴重的傷寒,再也不能幹重活,母親為了照顧父親也只好放棄工作,所以他們一家後來只能靠借高利貸度日,不到兩年就欠了300元大洋。而她父母的償還方式竟然是把她抵押到高級妓院,那時候,董竹君才10歲。在妓院賣唱,她被迫籤了賣身契,三年內不得私自外出,不得回家探望父母。
她太實誠,認真地唱著戲,13歲能登臺清唱京劇,還唱出了名氣。三年期滿,老闆毀約,聲稱要3萬元才能贖身回家,還要讓她賣身。還好她除了實誠之外,也是聰慧倔強的。她在賣唱中結實了辛亥革命後一度擔任蜀軍政府副都督夏之時。夏傾慕她的端莊美貌,想贖她,但她不許,「你一個銅板都不能花,花錢我就不跟你結婚」。後來等夏喪偶後,她才決定逃出妓院,與夏之時到東京去,並且立下婚前協定: 「一、不做小老婆;二、送去日本求學;三、組織一個好好的家庭。」那時候她16歲。她從小就保有不能靠任何人,要讀書,要女性尊嚴的姿態和主見。
婚後,夏之時果然為她聘請了家庭教師,教授日本女子師範學校課業。18歲,她隨回川參加護國戰役的夏之時定居成都,雖然她父母把她賣了抵債,但她還是接了父母過好日子,當時夏府富甲一方,她儼然已經入了豪門上流社會。但貧苦人家出生的人容易有危機感,也容易讓自己長出很多不靠別人的本事。她開始用私房錢先辦了一個專收女工的小型襪子廠(富祥女子絲襪廠),隨後又開了出租費很低的黃包車店。這跟她的身世有關係,人總是從自己最同情及最熟悉的方式開始先練起來。她想問題想得深而全,她認為要解決她從小面臨的所有問題,只能改變這個周遭環境,甚至改變所有女子的生存狀態。
後來,夏之時政治失意,意志消沉,賭博、吸鴉片。而董竹君在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後,陸續接觸了革命思想,閱讀進步書刊,結識中共黨員等革命人士,還參加了各種活動。這些行為引起了夏之時的不滿,1929年,董竹君主動跟夏之時提出離婚要求。在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家庭氛圍中,她受了很多冷嘲熱諷,深感只有依靠自己的奮鬥才能有尊嚴和自由。
1930年春,她30歲,帶著父母和四個女兒回到上海。剛來上海的時候她睡亭子,從南洋募款起家,靠變賣首飾皮衣等家當和親友們的資助,在閘北辦了一爿群益紗管廠,獲得暢銷。盈利了就資助進步活動,她的創業一開始就跟「解放」的使命有關。1932年「一•二八」淞滬戰爭爆發,工廠全部毀於敵人炮火。也真是怪了,這類叫「阿信」的女人,總是會遇到意志消沉的丈夫和一次大劫,真感慨空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後來幸虧四川老友俠義相助兩千元,她才得以重整旗鼓。她開始決定做川菜。此前,她在夏家練就了製作川菜的高超技藝,這還是得益於她做什麼都認真,實誠,腦子靈活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能做什麼。她開始做市場調查,覺得已有的陶樂春、聚豐園等川菜太傳統,拓展不了更多人群。她雖是蘇北人,但從小長在上海,知道上海的口味,就做了改良。她的努力和品位,使她開成了一座內外裝修高雅、店面用清一色黑瓷磚鑲嵌的「錦江川菜」店。後來的裝修繼續藝術化,有宮殿感覺的,有《紅樓夢》主題的,有文人雅士鍾意的,備有文房四寶,懸掛張大千、郎靜山等名人字畫、攝影。
她學習四川官場宴席的精緻、輕辣風格,以及普通用膳的實惠、多樣等特點,做出了融合菜。那時候她就注重飯菜的顏值,盤邊修飾蔬菜製作的花鳥,她還研製雪裡一點紅(燕窩湯中央放一個蜜餞櫻桃)等新菜。她給員工薪資很高,準時發錢,從不拖欠。飯店經常接待京滬名流,杜月笙有段時間每天都來吃飯,有一天要排隊很生氣,就讓她擴充店面,主動幫他補貼對面房主拆遷費。只有「錦江」能在新舊餐館之間,架起當時法租界唯一的一座天橋。她日復一日每天早上上班,晚上加班。作家白薇曾說:她是易卜生著作中的娜拉,而且有力地回答了出走後的娜拉是怎樣奮鬥的。人際關係是一種資源,廣泛、深刻的人際關係就意味著廣泛而深刻的成功的可能性。要是沒有她四川老友慷慨相助,她也不可能隨時保持警覺,把錢花在刀刃上,追求完美,保持勤奮,以求報恩。
她一個人帶自己的女兒們,從小教育她們:思想要正,要跟得上歷史潮流;要刻苦學習,練就本事,以免將來有事做不來。從思想品德、審美情趣、處世原則、責任意識、愛國情懷、堅毅心性等方面她都強調從小培養。她的所有孩子都上了大學。她一直關注女權,她認為中國一般婦女,生性太過溫順軟弱,一心只管家務,一心追求家庭樂趣,但從她的人生經歷看,她覺得要改變女人的地位,首先要自己有經濟來源,要獨立於所有人,要倔強生存,但要保持內心的豁達。她登報招收有初高中文化水平的服務員,強調服務品質和餐飲文化,在如今都是先進理念。她曾經也一度堅持不下去想自殺,但終究覺得自己要為女兒們的前途著想,要為更大範圍內的女性解放著想,她是個有俠義心腸的人。她比日本阿信,多一些救世情懷。
在老上海十裡洋場那座勢利的城市,她懷有革命理想。周恩來總理曾評價她,「身為都督夫人,拋棄榮華,單槍匹馬,參加革命真難得」。錦江開業後,董竹君為中共底下黨員和進步人士提供秘密聚會地點,並且免費供餐,夏衍《懶尋舊夢錄》也寫過這些情況。1936年2月,她又增設了錦江茶室作為活動地點之用。她不斷資助革命文藝團體和進步報刊,營救被捕入獄的革命者,出資創辦印刷廠和進出口公司、協助創辦文化公司等等,什麼能做她就做什麼。上海孤島時期,她拒絕與日商合作,在菲律賓等地避世,錦江由他人代管就幾乎倒閉,但她一回來,不出半年就又起死回生。1951年春,她把含辛茹苦16年創辦的錦江和價值3000兩的黃金全部獻給國家。
她在文革中被監禁五年,而當她在報上看到陳毅去世,毛主席穿件晨衣參加追悼會的照片的報紙後,放聲大哭。她一直這樣俠義,無論是拯救以前在夏府差點被打死的、懷有她丈夫親大哥骨肉的丫鬟佩瓊,還是跟著大女兒一起參加遊行,還是為進步人士做的所有財物上的貢獻。
有些人窮苦,奮鬥只想著覆蓋自己所有的缺失和不滿,甚至去掠奪別人的東西;而有些人窮苦,則是想著自己能夠變得強大,以便幫助別人,同時這股俠義心腸會在社會經歷中繼續不斷生長,長成心有整個國家和民族。不要片面地看待出身,要看拼命奮鬥的姿態、方式和價值。
一生很長,阿信們都活得很長。董竹君活了97歲,她寫了《我的一個世紀》。